掌柜的也没工夫揣摩他话里的意思,指着楼上挤眼:“您且上去瞧瞧吧,也不知道怼出来了什么,几家子要拍桌子翻脸,说什么惹祸上身,小的我是听不明白,但瞧那情景,是要打起来。”
“翻脸?”路喜从后头追了上来,探脑袋问:“跟谁翻脸?可有热闹瞧?”
这些日子他跟着少爷在家里盘地头,憋得都要生霉,听到有戏可看,眉眼都是喜的。
倏地,一小伙计从里头风似地跑了出来,顾不得旁人,拉着掌柜的衣袖就催。
“阿舅,您快上去瞧瞧吧,少夫人气的要哭,护在前头的那位姐姐拍桌子瞪眼的,也快拦不住了。”
掌柜的扭头看向一旁,没等开口,跟前这位爷就旋风似地卷了进去。
路喜拍他肩头:“胡叔,且备好金疮药、九里香跟九转还魂丹,少爷要杀人。”
这话倒是不假,恼急了的崔永昌上了二楼,恨不得提刀先杀将进去。
宝妆宝梅两个挡在主子身前,三五个掌事拍桌子瞪眼,只拿手中账本问什么假账的事情。
曲妙妙瞧着还是一副镇定模样,眼底却有慌乱泄出,应该是受了些惊吓。
“您且说话啊,事情既已清白,白纸黑字的写在上头,也别怪咱们不顾身份,这账上的纰漏,就是东家亲自过来,也得给咱们个交代不是。”
嚷得最凶的掌事姓陈,他现下管着晋宁各项木材生意,也是辛氏在西南最赚钱的一处。
曲妙妙眼眸稍敛,拨开跟前的两个丫鬟,想好生同他讲话。
陈掌事却等不及似的,红着脖子道:“咱们这些生意人,只讲究一个能耐本事,不是谁不谁都能仗着些身份,进来胡搅蛮缠的地方,您若是应不起这些事儿,尽早回了东家,也别坏了咱们辛氏的名头!”
曲妙妙教他一噎,到嘴边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几个人分明是有意而为之,装聋的人,说再多也是没用。
她不喜地挪步,沉着性子跟众人道:“当铺上的事情,我回去自是要查清楚,且给我些时间……”
“您想回去扯瞎话糊弄咱们?”陈掌事咄咄逼人地打断了她的话,横眉立眼,“可别把谁当傻子!”
“并不是……”
“怎么不是?”
姓陈的瞧着精瘦,早年间却也是走镖出身。
他是伍洋身边最贴心的兄弟,这些年虽享了些清闲,一身的本事却也没落。
胸脯子一抗,眼看着就要把宝梅给撅过去。
“啪啪啪。”外面突然有人鼓掌。
曲妙妙抬头去看,才长松一口大气。
众掌事也跟着扭头。
只见崔永昌笑着推门进屋,似醉非醉的桃花眸微微上挑,竟有辛氏八分神韵。
他是辛氏膝下独子,也是名正言顺的少东家。
便是方才冷眼旁观的几个,瞧见他来,也端出笑意,言语切切的站出来劝架。
“少东家来了,陈掌事,你也消消火气,又不是神仙菩萨,这账上的事情,谁还能说自己没出过半点儿纰漏?”
“是啊,一人一个主意,底下的人做了什么,咱们也未必能个个都清楚呢。”
就连没在人群中的伍倩倩也开口道:“陈叔叔,您且消消气,咱们有话好说不是。”
崔永昌眼珠子一乜,从众人身上挪开,落在了曲妙妙一人面上。
小姑娘方才还故作坚强呢,这会儿瞧见他来,可算是瞧见亲人,眼圈红红,又不想露怯叫人瞧去,指甲掐着手心儿肉,仰头往天上去瞧。
崔永将人揽在怀中,揉了揉她的肩头:“我在外头都听见了,他们想翻了天,出去自立门户呢,等回去我就回了母亲,反正已有人生了二心,索性一拍两散,也别误了人家的前程。”
他这话虽说是低着头,冲曲妙妙讲的,却是叫跟前的掌事们听。
天底下有能耐的生意人多了去了,怎就辛氏一个能成首富。
手底下这些掌事的有本事不假,但更多的却是因着辛氏早年间在各处结下的关系。
大陈境内有崔家依仗,还能在北绒、昭南这些战乱之地往来无阻的,可着普天下找,也就辛家这么一户了。
前程?
留在辛家才是这些人最大的前程。
只这一句,就叫那陈掌事气焰消散不少。
他敢跟一个娇娇弱弱的少夫人吹胡子瞪眼,那是因着她不姓辛。
可眼前这个,却是东家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生儿。
陈掌事到底是在辛氏手底下的老人儿了,走南闯北的也生了些胆识,心里发怯,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少东家,您这是威胁谁呢?您要英雄救美,只管把我们这些老货都给辞了,也别在这里可这人吓唬。”
他将在场所有人都拉下说话,只盼着对面那位能有所收敛。
只可惜,他打错了算盘。
曲妙妙不姓辛,还得看他们几分脸面。
崔永昌却是打辛氏肚子里爬出来的,半点儿不怯他们。
他将曲妙妙拉在椅子上坐定,自己才大喇喇地歪在另一侧圈椅。
二人居上临下,曲妙妙面无波澜,崔永昌却眼神带笑。
他盯着那陈掌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长桌。
等众人都安静了,才不紧不慢地道:“我活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说,当主子的连句话都说不得了。”
“以前,我只当恶奴欺主是句玩笑话,今儿可算是涨了见识。”
他眼神睥睨,将在场的每个人都看了一遍。
“你们这些年在我家做事,得了些银子,或买房置地,或妻妾成群,也过上了主子爷的日子。出来进去的,旁人尊你们一声爷,怎料就把你们给灌醉了?”
崔永昌说话的语气像极了辛氏,吓得众人再不敢说话。
“啪!”
他摔了手边的热茶。
精瓷的侈口杯不偏不倚地砸在陈掌事肩头,咕噜噜又落在地上。
杯子裂成两半,陈掌事也龇牙咧嘴地揪起衣裳。
新沏的热茶滚滚烫,舒展开的茶叶瞧着鲜绿,一枚排着一枚黏在青底褐绣的褂子上,蒸腾的溽气从布缝里渗出来,打打着旋儿往半空中飘。
瞧着都知道得疼煞人了。
崔永昌也不说叫人拿药,只慢条斯理的继续说话:“独独却忘了,你们或是这府里的家生奴才,或是签了死契的主。”
家生奴才父母妻儿皆在主子手中,而签死契的,亦是如此。
辛氏幼年亲历满门绝灭,她是打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一条性命。
自是学不来那些心软的菩萨。
更不会像平江府常家那位一般,给家生子放什么奴籍,叫他们跟自己平起平坐。
既然测不出人心,索性就捏紧了他们的性命,谁也甭翻了天去。
以前,崔永昌只觉得叫人签下死契有些不近人情了。
如今看来,越性是要佩服母亲三分。
他冷冷一笑,与众人直目而视:“你们怎么就那么大的胆子,敢拍桌子瞪眼的跟我夫人说话?”
“……”
众人皆沉默不语,就连陈掌事挨了疼,也不再言语。
崔永昌虽不管生意上的事,平日闲的发慌,才出来转看。
但他到底是辛氏亲生的,娘胎里带出来的本事,自小看得多了,处置这事也是简单。
给众人留足了喘气儿的功夫,他才缓和了声色,叫外头趴门的小伙计拿烫伤膏来。
又点了陈掌事、宝妆、另同一个甫才旁观的掌事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闹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崔永昌哼哼一笑。
“不过是当铺的朝奉打了眼,误收了宫里出来的东西,我当是什么大事儿呢,这也值当?”
伍倩倩听他说得轻描淡写,恐此事就这么揭过去了,忙小声道:“大表哥,那可不是东西贵重的事儿。”
敢收宫中出来的东西,岂不是明着落皇家脸面。
“这会儿你倒是热络起来了?”崔永昌睖她,“刚刚他们围着你嫂嫂挤兑,怎么跟个锁了口的葫芦,吱都不带吱的?”
连陈掌事都挨了打,伍倩倩自是不敢跟他顶撞,缩了缩脑袋,嘟囔道:“我也是为这家里好,要是传到了京城,恐怕……”
曲妙妙看她那委屈模样,只想发笑。
表姑娘借着几十本子烂账打掩护,好不容易做了这么个局,想叫自己下不来台。
等回头再到点春堂真真假假的替自己求情,两头落好,这辛家生意上头,恐怕就有她一号了。
得亏是今儿他来了。
碰上这么个蛮横的主,任你奸懒馋滑,诡计谋划堆成了山,人家偏不接招。
还一门心思地按着脑袋要所有人跟着他的想法去走。
真真是降妖伏魔的罗汉啊!
再看崔永昌,她脸上也多了三分欣喜之色。
这人虽说张了张嘴,不甚讨喜。
但他冲外头使劲儿的时候,还真有些叫人喜欢。
‘崔罗汉’抬头,正撞见她的眼神儿,四目相视,他似是得着了鼓励,愈发犀利起来。
“为这个家好?表妹姓什么?”
伍洋没了的时候,伍倩倩的行径就已经教他不喜,这会儿又步步紧逼地咬了他家阿娪不放,崔永昌的性子,岂能饶了她去?
“我……”伍倩倩再说不出一句反驳的。
说一千,道一万。
她能依仗的,不过是辛氏给的一个表姑娘的称呼。
伍倩倩握紧了拳头,却不敢哭,她这个大表哥可不是小姑姑,不吃她这份委屈。
还是曲妙妙做了好人,关键时候抚上崔永昌的手背,摇头道了一声:“算了。”
等出了南外楼,崔永昌也不骑马,跟着钻进马车里头,跟她一道。
“方才……谢谢你啊。”
曲妙妙别过脸去,口不应心得嚅糯着道:“可你别以为我就不恼了。”
崔永昌也抿起笑意,学着她的模样,挑了挑眉稍:“你当我为了你?我那是为了家里的生意。”
他嘴上说得轻松,不过是哄那些掌事们安心。
京城眼下这般局势,当铺里敢收人家从宫里倒卖出来的东西,叫有心之人知道,不说底下的人办事不利,只会拿僭越不敬说事。
事情不大,麻烦可真不小呢!
第23章 “我就捏。”
两口子火急火燎的回去。
这会儿子也顾不上分生, 并着脚进了点春堂。
春姑姑正巧在廊子下头跟大夫说话,辛氏的病不见好转,须得另换方子才成。
见俩人像好了似的,一道过来, 不由弯起眉眼。
紧交代那大夫几句, 摆摆手, 叫人下去。
“可算是拨开云雾现日头了,一大早就听见树梢喜鹊叫,你娘还说是要大喜, 合该是应到了你们俩这儿了。”
春姑姑一左一右的拉了二人,“二位小祖宗, 这是好了.了了,过来磕头报喜呢?”
曲妙妙张着眼睛看他, 不知道该如何搭腔。
崔永昌眼睛看天, 仿佛没瞧见她的求助, 嘴里只顺声应道:“也闹了好些时候了,劳您跟母亲替我们烦心, 不过来磕头禀明了, 岂不显得我俩不孝顺。”
春姑姑把曲妙妙脸上的急切看在眼里, 嘴角撇开,也不拆穿他。
打帘子道:“且进来吧,你娘才吃了药, 头疼的厉害, 我怕她胃里难受, 拦着没叫歇息,你们也是巧,再晚过来一会儿, 就得明儿了。”
辛氏在里间听见说话声,嗔道:“你这丫头,降我三分也算是涨了脸了,你还要跟别个卖派?”
崔永昌先一步进屋,笑着脸打招呼:“母亲,今儿个可有好些?”
辛氏道:“你少气我些,好好哄了你媳妇,我什么病都得好了。”
她是亲娘,面上说着跟儿媳一势,实则却还是为着儿子考虑。
儿媳与娘家的关系她心里有数。
赵氏那个当亲娘糊涂,一门心思的帮扶娘家,失了夫妻恩爱不说,连亲闺女也跟她失心,不多亲近。
曲崇又是个满脑子光宗耀祖的主,待一个妾室领来的儿子比亲女儿都要尽心。
得亏妙妙大度懂事,没因这些迁怪了她那兄弟。
要不,一家子老小,可就真没一个能指的上。
辛氏最通透人心,她自是明白,待儿媳妇好一些,再好一些。
那孩子心软,记挂着这份恩情,日后便是小两口有个什么拌嘴不是,便是看在她这应婆婆的面子上,也要和睦。
见后面曲妙妙也一道来了,辛氏马上换了笑颜:“好孩子,快来我跟前坐。”
又吩咐春姑姑沏新茶过来,要浅浅的绿,最是顺口。
崔永昌作抱怨模样:“要不是我今早儿照了镜子,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抱错了?”
春姑姑捧了茶水过来,笑着看母子两个呛嘴。
辛氏睖他一眼:“少胡思乱想,就是抱错了,等你老子回来,教他领你去找你亲娘。”
母子两个一道扬起嘴角,只比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多。
逗得曲妙妙也跟着掩帕子偷笑。
见她乐了,崔永昌也跟着高兴,顺道把南外楼的事情扯了出来。
“我这干的您不管,那人家欺负您亲的,母亲可知道?”
辛氏顺他目光所指看去,隐隐猜到是怎么回事儿。
“好孩子,委屈你了。”打她病了以后,那些掌事的所作所为,也传进来过。
崔永昌嫌事不大,笑着火上浇油:“委屈?要不是我今日碰巧撞见,陈掌事还要打人呢!”
辛氏一时没想起来是哪个,抬眼去找答案,却发现春姑姑不知什么时候出去。
“晋宁木材行那位。”曲妙妙在一旁小声的提醒。
听到是他,辛氏眼睑下搭,不悦道:“还有谁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