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妙妙只低头不语。
掌事的都是跟在辛氏跟前多年的老人儿,就是再多的不是,哪个亲不亲的,也不好从她嘴里说出来。
崔永昌满心想替她出气,张嘴就道:“看热闹的不少,帮着说话的也有几个。”
他最擅把话按自己的意思来说,眼睛都不带眨的道:“陈掌事还说您家儿媳不顶用,该是凭能耐行事,换了伍倩倩上去,才是好的。”
“我气急了,又要护着您的体面,又担心他们动手连我也打了,就拿家生奴才说了两句,结果您猜如何?”
辛氏翻眼皮看他。
崔永昌知道自己那几句话起了用途,也不等她问,继续道:“他们非要给我按上个偏袒徇私的名头,叫嚣着要一道辞了呢。”
他这话半真半假,哪一句都有出处可寻,就是找了在场的来问,也得点头说句听过。
但从他嘴里出来以后,可就意思大变。
知道他是替自己说话,曲妙妙点了点头,柔声将其中原因讲了一遍。
又怕辛氏为叫自己脱过,一刀切的给那出事的当铺定罪。
忙急声分辨:“我虽跟铜掌柜往来不多,但也去过他那儿,库里外头都是极好,倒不像是会出这般纰漏的人。”
“是东道口当铺的铜飞沉?”辛氏道。
曲妙妙点头:“就是他。”
辛氏突然嗤笑,连声音都带着三分看热闹的戏谑:“当真是不怕死的脑袋撞上了刽子手,挑哪个不好,偏挑上了他?”
曲妙妙没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外头春姑姑就进来了。
“东道口的铜掌柜来了,说是负荆请罪。”春姑姑也在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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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氏摆摆手,吩咐儿子道:“你出去接接那老货,他丢了脸面,大体是不如意的。”
听得这话,曲妙妙也笑着起身,站到旁侧。
等那位铜掌柜进来,她才知道甫才春姑姑在忍着什么。
高瘦的身量上套了个宽宽大大的破褂子,踩着一对儿破草鞋,一双狭长的眸子里五味杂陈。
瞧着,悔意不多,竟像是恼了。
辛氏看他一眼,冲春姑姑努嘴:“这一身的破烂市儿,别脏了我的毯子,给他搬个椅子来。”
话是奚落,却更是亲近的意思。
曲妙妙不禁多打量了那铜掌柜几眼。
能在点春堂举止自若的,连掌事们都没几个,更别提那些进门儿就两腿打颤的掌柜。
这人却站的挺直,身上虽破,腿不颤,手不抖,倒是有些胆量。
她眼神游弋,正要收回目光,忽瞧见对面的某人眼睛瞪圆,两根手指头做挖眼珠的手势,吓唬她闭眼。
有病?
曲妙妙回了个白眼,只细细的在一旁听他们说话。
“我没脸坐!”铜掌柜用最硬气的语气说最怂的话。
辛氏气笑,没好气的骂他:“你还知道自己没脸?穿这一出,再说个负荆请罪,我就该饶你这回了?”
铜掌柜道:“我是来给您请辞的。”
他在主子跟前打了大半辈子的鹰,临了,竟叫雀儿啄了眼,一张老脸丢净,这差事不当也罢。
说着,铜掌柜又给曲妙妙作揖:“少夫人,小的一时大意,连累您也受了委屈。”
亏他先前还给他那妹夫出主意,结果竟是自己着了人家的道儿。
真真窝囊!
“铜掌柜可别这么说,也是我有不周。”曲妙妙忙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她是上峰,底下出了失误,她亦是要担责任。
见她要上去扶人,崔永昌也站出来说话:“谦让着多没意思,既然知道是失误,尽早改正不就得了。”
他将铜掌柜搀起,顺势在曲妙妙跟前站定。
辛氏斥他:“浑说。”
青州离京城路途遥遥,就算是有胆大的宫女太监偷了里头的东西出来卖,也到不了这处。
当务之急,还是查明了缘由,才是紧要的。
忖度片刻,辛氏先问了曲妙妙的意思。
知她有意担下责任,查明背后做鬼之人,又将其好一顿夸。
再扭头问铜掌柜。
铜掌柜打了打身上的破衣烂衫,跪着就给辛氏磕头。
“我原是没脸的,得您不责怪,少夫人又愿意领着咱们做事,这衣裳啊,我且回去再留上几年,等我儿子讨了媳妇,喊我回家看孙子的时候,我再穿它来跟您请辞。”
辛氏骂他嘴贫,又交代了几句,才把人打发出去。
出了点春堂,曲妙妙有话要问,脸上颜色稍缓,凑在某人近前打听:“那铜掌柜的,怎么比各处总管掌事都要尊贵着些。”
便是南外楼的胡掌柜过来说事,也从没赐过凳子。
崔永昌笑着把人拦住,贴贴她的脸,笑着解释:“铜叔是外祖家的奴才,当年外祖家出事,他老子拼了命,一路乞讨才护了母亲周全,等再回青州,一家老小就剩他一个,捡了个弃婴住城外破庙,都成花子了,还讨了干净的馒头给外祖的牌位上供。”
“他家最是忠心,别看只叫他守着个当铺,咱们家往来流动的银子啊,可都在他手里看着呢。”
他说到开心,又觉曲妙妙不恼的时候分外可爱,捏着她的笑脸儿感慨:“看母亲的意思,是把他给了你。”
虽不喜欢她抛头露面的跟外头的人说话,但她如今得了认可,崔永昌也是真心高兴。
曲妙妙脸上吃疼,没好气的拂开他的手,拧着眉道:“说话归说话,大庭广众的,动什么手脚?”
他总是这样。
三两句好话,就觉得自己无人能及,只顾自己行事,半点儿都不考虑旁人的脸面。
“你又怎么了?”崔永昌跟她比着委屈,声音也不由提高了三分。
曲妙妙狠狠推开他撵上来的手:“尊重着些,都瞧着呢!”
跟前那么多丫鬟,又不是在香雪堂里,没得回头叫人在背后嚼舌根。
“我尊重什么?你是我夫人!”崔永昌扛着胸脯道。
曲妙妙气的咬唇。
没等她想出反驳的话回怼,就见他身后急匆匆过来了一人。
一路小跑,快的连领他进来的丫鬟都跟不上。
崔永昌看她脸上转笑,只当刚才那一幕是玩笑,也展齿道:“我就捏。”
谁料,他手伸到一半儿,没碰着曲妙妙的皮面,就先被别人的手碰到了皮面。
“哎呦。”崔永昌脸上吃了一拳,又没提防,整个人像绽开的喇叭花似的,稳稳蹲进了一旁的花圃。
打人的那个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拉着曲妙妙关切:“阿姐,别怕!”
第24章 “呵,还要翻天?”……
崔永昌被路喜几个搀扶起来。
虽说打人的是舅少爷, 但世子爷更为金贵,不使人吩咐,就有佩刀的亲兵过来,拔刀而视, 刀口个个朝向曲家姐弟两个。
崔永昌瞧清楚动手的是谁, 问候祖宗的话到了嘴边, 又生生给吞了下去。
摆手叫众人退下,只咬着牙骂人:“混小子,你发颠啊!”
谁料, 曲映悬打他一拳不够,也没打算收敛, 眼一睖,将曲妙妙护在身后。
“发癫?你欺负我阿姐, 今儿定要你尝尝什么叫做发威!”
因过来的匆忙, 他连官府都没换下, 几日奔波,袍子下摆点着斑驳泥星, 这会儿教他撩起塞在腰里, 又撸袖子露腕子的, 竟像一个做体力打八叉的汉子。
曲映悬瞧着细胳膊细腿的,但要护他阿姐的气势摆在那里,亦是分外唬人。
“呵, 还要翻天?”崔永昌拨开身后路喜, 也跟着去解身上外衫。
“映悬, 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曲妙妙怕打坏了某人不好跟婆婆交代,更怕自己兄弟吃亏。
一双细弱的手拦在前头,她紧紧抓住曲映悬的胳膊, 不叫他莽撞。
曲映悬最听她的话,又恐拳脚无眼误伤到阿姐,狠狠地瞪崔永昌一记,想要收手:“今儿且饶了你。”
“饶我?”崔永昌讪笑,啐他一口,“我原先还想着看你姐姐的面子,不跟你计较,好小子,可是你自己个儿找死!”
也不使旁人近前帮忙,崔永昌捏着腕子将曲妙妙拨去旁侧,,一把捋住曲映悬的衣领,紧拳就打。
他虽身子弱,但到底是将门出身。
小时候在常家养病,没少被他二叔提去练些拳脚。
对上旁人,崔永昌都未必会输,更何况是应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书生。
简直是绰绰有余。
说时迟那时快,崔永昌一拳还在了曲映悬脸上,又连顶三肘子,顺势将人按下,从背后狠狠的来了个当头棒喝。
也不知是他身手了得,还是曲映悬实在太弱。
盏茶功夫不到,他就报了仇,扬眉吐气地挺直了身子。
“小子,跟我斗你还弱了点儿,且有的学呢!”崔永昌脖子扬起,像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功绩。
曲映悬倒在地上直不起身子。
曲妙妙却先不依了:“你是不是有病啊!发疯了吧!”
小姑娘红着眼圈骂他,忙叫人抬了兄弟往香雪堂去,气不过,走出去几步,又跑回来,狠狠的朝他脚上踩了一下。
崔永昌吃了疼,扶住路喜要跟她分辨,抬眼,人家姐弟俩早就没了身影。
“她是不是有病?分明是她兄弟先动的手!”崔永昌不满地嘀咕。
路喜嘴上没说,心里却替主子叹息:要完,人家有病没病不知道,但他家少爷这回,肯定要落病。
果然,大夫过来给曲映悬看伤,说是拳头打在了心肺,外头不显,里头却有大碍,要好生静养才是。
又见脸上破了皮面,给开了养面消疤的膏药敷上。
曲妙妙气的直哭,红着眼圈让宝妆宝梅两个收拾行李,说是要跟过去伺候兄弟。
春姑姑听到消息过来探看,瞧着曲映悬脸上刮出来的两道子血印也说不出话。
两个半大小子打架,可真是没分没寸。
也不怪少夫人要生恼,换了谁瞧见,都得心疼。
好好的一个小子,花了脸不说,再稍稍偏颇一点儿,恐就要伤到眼睛。
崔永昌听说曲妙妙要走,两条胳膊拦在门外:“凭什么?他打了我,合着我的夫人还得去伺候他?”
还有没有天理了!
“他打你?”曲妙妙嘴角一撇,“我怎么没有瞧见?青哪儿红哪儿,你拿伤口出来。”
崔永昌扭脸就把刚才挨拳头的面腮对她:“瞧瞧、瞧瞧,都紫了!他先动手,还不兴人还手了?”
他骨像生的极好,颧骨浑圆,勾着漂亮的下颌,顺至下颌,在皮肉丰盈的脸颊,确实有一处青红,虽瞧得清楚,却并不十分醒目。
“阿姐……我疼……”
里间,宝梅在给曲映悬上药,应是力道大了些,碰到了伤口里的皮肉,不由发出浅浅地哀唤。
声音期期艾艾,听着满是委屈,叫人钻心透骨的跟着心疼。
曲妙妙再看面前这张稍有青红,不见破皮的脸,只觉得越加愤懑。
她兄弟都被打成那样的,这点儿皮肉伤,还好意思出来卖派!
曲妙妙伸手扶上他的脸腮。
指尖摸在青红之上,咬着牙笑问:“是这儿疼么?”
崔永昌满意地点头:“就是这儿,他可大的力道了,要不岂能教我摔个趔趄?”
“原来是这儿啊。”
她笑着点头,食指跟中指捏着他一层皮肉,使了浑身力道拧了半圈。
“你要杀人!”崔永昌疼的生生挤出泪花,伸手就把曲妙妙推开。
“杀你?”曲妙妙使出生平最大的声音,一字一句道:“你再动我兄弟一回,看我能饶你不!”
一直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突然变得威风起来。
崔永昌满肚子回怼的话,这会儿也不敢浑说了。
她看着不像玩笑,像是要跟他来真的。
“咱们家去。”曲妙妙推开他的阻拦,叫人套了车马,扶着兄弟往外头走。
崔永昌心有不甘的要追,叫春姑姑拦住:“傻孩子,你打了她兄弟,这会儿两个心里都有火气,且冷静些日子,再过去哄吧。”
“他先打我的!”崔永昌不满。
分明是那臭小子先动的手,怎么都来怪自己的不是?
春姑姑气他脑子一根筋,戳他额头,没好气道:“你这夯货,真真是要把人气死。我是开解不了你了,这事儿你娘也知道了,擦把脸,跟我过那院儿听训吧。”
“去就去,我又没错,吃不得训!”崔永昌梗着脖子道。
春姑姑摇头,只觉的他上赶着讨打,真真是活该!
而已经挨打的这个,叫曲妙妙小心搀扶进马车里,又言语殷切的护在跟前,只叫外头车夫行的小心些,莫要颠到了伤口。
“阿姐,有些热辣辣的疼。”
曲映悬穿着官府,帽子摘下,搁在一旁小几,理好的结发也散了几缕,落在脸侧,虚虚搭在破了皮的伤口边上。
“且不能碰到伤口呢!”
曲妙妙拂开他要试探的手,小心将碎发捏起,在指尖绕了几圈,聚成一股,使了个钩针结,塞回了结发里头。
宝梅勾着眼睛往伤口处瞧,又抱怨道:“又要入夏,且难熬着呢,等过几日皮肉要长住了,痛痒的叫人难受。”
宝梅碰她的胳膊,示意她少说几句。
宝梅却似听不懂意思,继续自顾道:“你怕什么,又不是在那府上,他们欺负了咱家二爷,还不许我埋怨两句么”
“小姑奶奶,您且少说些吧。”宝妆没法子,只赔笑着劝她。
小姐跟二爷两个正在气头。
这会儿再听些有的没的,回头真不好了,这日子还过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