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从她手里拿过药膏,道:
“我替你搽药。”
他话音刚落,怀里乖顺的女子像是突然来了脾气一般,从他怀里挣出来,一边抽噎,一边道:
“奴婢回去自己擦。”
他也不着急,伸手抽了卷宗来看,头也未抬,“你若是不想被人瞧见不穿衣裳的模样尽管出去。”
果然,她止住脚步,站在门口儿啪嗒啪嗒的掉眼泪。
他抬眸看她一眼,“你哭什么?
过来研墨。”
她抹着眼泪有些蹒跚地走过去,站在那儿低头研墨,眼里的泪珠子啪嗒啪嗒的掉进漆黑的墨汁里去。
那一日,降霙觉得自己批阅的公文里都透着咸味。
他头一次觉得,原来有人哭起来这样有意思。——那晚过后,降霙夜夜留花玥在殿中,美曰其名:
双修助她尽早成仙。
后来他嫌殿中的那张榻太小,特地叫人打造一张华丽的榻。
一张一人睡嫌宽敞,两人睡却显得有些挤的榻。
他喜欢在那张榻上折腾她,乐不知疲。
花玥不明白他为何不在床榻上,明明那张床榻那么大,比着两人挤在榻上要很好。
偶尔,她见他心情好,也会问两句。
可讨来的却是一整晚都不能睡觉的后果。
直到有一次,她被他折腾地筋疲力尽,不肯依着他在榻上,他低声在她耳边道:
“我喜欢你缩在我怀里的模样。”
花玥便再也没有提及床榻的事情。——花玥没有别的爱好,每年的鬼节总喜欢跑去人间逗留一日。
他知道也从不拦着,只嘱咐她小心些,并将自己随身的鳞片也送给她防身,嘱托她早些回来。
偶尔他空闲的时候,还会陪她一起游历人间,看看人间热闹的烟火。
那时她最喜欢拉着他并排躺在陵河画舫甲板上看漫天繁星闪烁,那是永远黑暗的幽都城没有的景。
她一直觉得,身为一只蜉蝣,能遇见他,是一生之幸。
——三年以后,他娶她为妻。
没有求婚,他只简单的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同我成婚?”
那是一场极其盛大的婚礼,降霙邀请了各界有头面的人物来参加自己的婚礼。
他在人前告诉旁人。
这是我的妻子仲夏。
仲夏,多好听的名字。
她的夫君亲自为她娶的。
冥王夫人仲夏,光是在口中念一念,她都幸福得想哭。
因为她从未奢望过能嫁给他为妻。
他是高高在上的冥界之主,而她,不过是一个偶然修得妖身的蜉蝣。
她在这场婚事里诚惶诚恐,竭尽所能的去努力做好一个妻子。
她想,她一无所有,可总不能叫他娶了自己以后后悔。
婚后,除了房事上他不加节制以外,其他事情上,说是宠溺也不为过,事事顺着她的意。
去。
有一次,她独自去人间,在渡三途川时裙角不小心掉进河内,溺在三途川的恶灵,差点将她拉进他闻讯后赶来救了她,并不惜耗费千年的修为在幽都城通往人间的三途川上搭建了两座桥。
整个幽都城的人都知道,从前待人冷漠的冥君降霙如今爱妻如命的事迹。
尽管很多人在背地里议论,她不过是区区一个修为低微的小妖。
她每日陪着他出席宴会,总会有人趁她不在的时候对着她指指点点。
有好几次,她听他们低声议论,“原来就是她啊。”
“就她也配得上冥君?”
“就是,不过区区百年小妖,如何配得上半神之躯的冥君大人!”
“……”
每当这种时候,她总是把脊梁挺得笔直,面上保持着最得体大方的微笑,假装没有听到她们的话,上前与她们打招呼。
她是冥王降霙的妻子,她不能给自己的夫君丢脸。
她在心里宽慰自己,她们不过是嫉妒自己。
她们嫉妒自己有那么好的一个夫君。
只是她在修炼上也越发地勤恳用心。
她想配得上他。
如果她是一个小仙子,那就配得上他了吧。
只是她实在愚笨,时常在修行上不得法,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他知道以后总是很心疼。
他说,就算成不了仙子也没有关系,他是冥君,会是她一生的庇护。
他还说,他拥有的是这六界独一无二的蜉蝣。
她很高兴。
何其有幸,她拥有这么好的夫君。
可是她也有遗憾的事。
降霙从未开口说过喜欢她。
随即她又心里告诉自己,做人不能太贪心,不能够得了这样还想那样,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得她这样圆满。
偶尔她也不甘心,总想要问一问他是否喜欢自己娶自己,可是话每次到了嘴边都咽了回去。
她想,他贵为冥君,什么求不到,若是不喜欢她,又何必娶她呢。
她不该不信他。
——也不知是她努力修行,还是他勤恳与她双修的缘故,她终于在成婚后的第十年经历雷劫。
那场雷劫来势汹汹,她丝毫没有准备。
她甚至不知自己要渡雷劫。
那日刚好他出门去了。
冥王宫上空响个不停的湛蓝雷火朝着她的脑门一个接一个的劈开,她无论怎么躲都躲不掉。
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原本并不在宫中的降霙突然出现替她挡了这场雷劫。
他把她紧紧护在怀里,任由那些雷劫打在自己身上,口中却还在不停地安抚她,“夏夏别怕。”
那是他第一次这样亲昵的称呼她。
她躲在他怀里颤巍巍叫了声“夫君。”
从前她从不敢这样称呼他。
即便是床榻之间,也是称呼他一声“大人”他闻言楞了一下,却将她抱得更紧,“我在。”——那日雷劫之后,花玥成功飞升。
虽然只是一个低阶的小仙子,可是至少她不是妖了。
她想,她终于配得上他了。
她是属于冥君降霙独一无二的蜉蝣小仙子。
而他不知是不是因她成为仙子也很高兴,与她缠绵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时常一夜都不消停。
她虽有些吃不消,可每次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她喜欢他,无论他提什么要求,她都应下来。
这样幸福快乐的日子大约持续了五十年,一直到降霙预算到自己将要再一次渡劫。
那一次雷劫似乎比任何一次都要凶猛。
雷劫来之前的一段时间,每日冥王宫的上空都是惊雷大作,整个幽都城也难以安宁。
花玥忐忑不安,生怕他不小心受伤,夜夜难安睡。
她时常睡着睡着,一觉惊醒,摸摸他还在,然后趴到他怀里寻求安慰。
“做噩梦了?”
他轻抚她的背,“别怕,没事儿。”
花玥听着响彻天空的雷声,紧紧抱着他的腰,“夫君,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他手顿了一下,随即道:
“我对你很好吗?”
她吸吸鼻子,点点头,“很好很好。
从未有人对我这样好。”
他不说话。
就在她以为他睡着时,他突然翻了个身,将她压在身下,哑声道:
“既然睡不着,我们做点别的事情。”——很快便到了渡雷劫的日子。
降霙这一次比从前每一次渡雷劫时都要从容,离问也来宽花玥的心,“嫂嫂放心,哥哥一定能够渡过雷劫,顺利成神。”
就连一向甚少安慰人的降霙轻抚着她的眉眼,“夏夏别怕。”
花玥见他兄妹二人皆是如此,放心不少,以为他这次必定渡劫成功。
可任谁也没有想到,降霙再一次渡劫失败。
更叫人没能预料到的是,他的修为历完雷劫以后竟然倒退许多!
第87章
雷劫之后, 降霙变得很沉默,将自己关在宫殿里谁也不肯见,哪怕是花玥也不例外。
他甚至叫她搬到另外一个宫殿去住。
起初花玥以为是他又一次渡劫失败, 心情不好才一时不愿意见人。
直到他将自己关在宫殿内三个月都不肯见自己一面, 她才察觉出不对来。
她日日去宫殿找他,他却只有两个字:
不见。
花玥根本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哭得眼睛都肿了,跑去找离问询问。
一向对她畅所欲言的离问这次却欲言又止, 只是道:
“嫂嫂,你放心, 无论哥哥如何,我都认你。”
她不明白离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心里面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可不管她怎么问, 离问什么也不肯说。
问得急了,离问只好答应带她去见他。
这段日子以来, 她早已对他思念成疾, 才一见到他,眼泪就忍不住从发涩的眼眶掉了下来。
他却一脸不耐,“你见我,就是为了叫我瞧你哭?”
她顿时愣住, 就连哭都忘了。
他们夫妻二人那么久没见面,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到他会再见到自己后说上这么一句话。
她不明白他为何变成这样, 看她的眼神甚至比从前她在他旁边做婢女时还要冷漠。
她顾不上离问在场, 拉着他的衣袖哽咽,“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他看她一会儿, 挣出手来,淡漠的摇摇头, “没有。
是我有些东西没有想通。
你回去吧,等我想通,自会见你。”
他说完,冷睨了一眼离问,叫人关了宫殿的门。
第二日,他便下了一道指令:
不许任何人靠近宫殿。
他虽没有指名道姓,可满宫殿的人都知道这道旨意是专门下给冥王夫人的。
花玥面对这一切,心里前所未有的慌乱。
——大约过了半年以后,降霙才停止闭关。
只是,从那以后,花玥便再也没有与他单独在一起过。
偶尔在宫里碰到,他也是远远避开。
很快地,六界皆知:
曾经最受宠的冥王夫人失了宠。
大家开始心照不宣地往冥王宫送环肥燕瘦的美姬。
从前不好女色的冥君这次照单全收。
直到有一日,花玥实在忍无可忍,跑到他宫殿,问:
“大人至少给我一个理由,好叫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彼时他端坐在大殿之上,闻言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你没有做错什么,是我的错。
是我腻了。”
他说完,垂下眼睫看着自己手里的宗卷,再也没有抬起头来看她一眼。
腻了。
原来如此。
花玥看着高高在上的男人,双手捂着眼睛,大颗大颗的泪顺着她的指尖滚落。
她哽咽,“怎么好端端地大人就觉得腻了呢?”
他低垂眼睫不说话。
过了很久,他声音有些沙哑,“你离开幽都。
你若有什么想要的便与我说,只要我能办得到,都会替你办了。”
花玥把眼泪憋了回去,摇摇头,向他行了一礼,“多谢冥君大人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
我什么也不需要。”
他顿了顿,道了一声“好”抬眸看她一眼,迟疑,“其实你若是现在不想走,也可等过段时间再走。”
她摇摇头,尽量想让自己体面有些,可是没有控制住自己,抽噎出声。
——那晚回去,原本当晚要走的花玥病了,周身发烫,烧得整个人糊里糊涂。
她自从修成仙体以后,在鬼气森森的幽都城待久了,修为上滞带不前。
从前每每与他双修时,他总会过一些修为给她,以保她灵体不受鬼气侵蚀。
如今她已有一年连他的人影都没有,一直受幽都城内的鬼气所侵蚀,若不是靠着一口气撑着,早就支撑不下去。
如今这口一直吊着的气儿断了,她便再也撑不下去了。
她烧得迷迷糊糊之间,有一只冰凉的手放在自己额头。
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一把捉住那只手放在脸上,哽咽,“你,你别不要我。”
他试图抽回手,她却抱得更紧。
她顺着那只手吃力的坐起身,扑倒他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颈窝抽泣。
她知道他不喜欢他哭。
可她就是忍不住。
他怎么能好端端的就这么不要她。
他怎么能那么轻易把“腻了”二字说出口。
她不知在他怀里哭了多久,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花玥低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圈着他的脖子亲亲他的喉结。
她从前每次亲他这里,他总是会控制不住。
今夜也一样,她才舔了他两口,就听到他呼吸逐渐变得粗重起来。
小蜉蝣修为普通,智慧也一般,就连留住一个人,也想不出高明的手段,企图用欢愉来留住他的心。
从前总是他主导,她被迫承受。
今夜她却主动去解他的衣裳。
她一边解一边抽抽搭搭的哭。
最终他按捺不住,主动要了她。
那天夜里,她流着泪大着胆子一遍遍在他耳边叫他的名字。
“降霙,降霙……”
仔细想想,他为她取名叫仲夏。
一个冬雪。
一个夏夜。
多么的不相配。
那天晚上,她一直没有睁开过眼睛。
她怕睁开眼睛,不过是自己做了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