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声不吭地磨刀,直至几名同样作司炉工人打扮的男人走过来与他说了什么。
然后罗赛琳就听到他说:“我花钱拿到了消息,那名害死扬克的**买了今天一等舱的票——凭什么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单身大小姐命就贵,我们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再不值钱,人生下来,不也是只有一条命吗?我倒要看看不值钱的命,和值钱的命有什么分别。”
磨刀的男人全程没有说一句为“扬克”复仇的话。
但罗赛琳知道,他已经做好了杀人的觉悟。
奥林匹克号能容纳两千余乘客不假,但“一等舱的单身大小姐”足以罗赛琳大大缩小受害人范围,而且,磨刀人说的是美式英语,通过这一点,很容易就能圈定他的目标是道格拉斯小姐。
罗赛琳简单地向塞巴斯解释了这些。
“时间和地点是我推测的,”她又作补充, “如果要动手,自然是要等没有目击证人的时候,两点过后,即使是宴会也会散去。待到格拉斯小姐进入自己的房间行凶,成功率最高。我买三等舱的票,是因为这里距离邮轮锅炉最近,而且不显眼。”
凭借罗赛琳的家底,买张一等舱的船票不是问题。
但关键在于一旦进入一等舱,势必会有无数先生女士来套近乎,太不方便行动啦。
谁叫罗赛琳的外公与外婆这么出名呢。
“……我明白了。”
塞巴斯深深地看了罗赛琳一眼:“那么你打算阻止凶手?”
“嗯?”
罗赛琳意外地抬起眼:“为什么?”
她很茫然,塞巴斯更是惊讶,他完全没想到罗赛琳会是这个反应。
“你知道凶手是谁,也猜出了他的目标,却不打算阻止凶杀案的发生。”
“我又不认识道格拉斯小姐,”罗赛琳眨了眨眼,“她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关系?只要抓得住凶手不就行了吗。”
塞巴斯锐利的视线在罗赛琳的身上扫了好几圈,似乎在确认她并不是开玩笑,或者装出冷漠不在乎的样子。
片刻之后,他收回视线,重新拿起了自己的啤酒杯。
罗赛琳能看得出他是以此掩饰试探之心。
“我以为,”塞巴斯喝了一口啤酒,才继续开口,“你的外祖父赫尔克里·波洛以破案出名,你会继承他的精神,波洛小姐。”
他在“波洛小姐”一词上用了重音。
好吧。
看来还是罗赛琳小瞧了外公的名声。
是的,罗赛琳·波洛的波洛,就是赫尔克里·波洛的波洛。她的外公就是阿加莎笔下大名鼎鼎的侦探波洛先生,她的外婆则是原著中波洛先生心仪的薇拉·罗萨科娃伯爵夫人。
罗赛琳也是到了记事之后才了解到自己的身世,随即她明白过来,自己不仅是穿越到了二十世纪初的爵士时代,更是穿越到了由多部作品混合起来的“同人作品”里。并且,创作这位同人的作者太太,还是波洛和薇拉夫人的CP粉。
可惜的是,罗赛琳并不认为这部同人小说的女主角是她。
波洛先生和薇拉夫人并没有结婚,他们露水情缘,而后薇拉夫人为波洛留下了一个女儿,取名为伊蒂丝·波洛——也就是罗赛琳的妈妈。
罗赛琳并没有关于妈妈的记忆,据说妈妈的好友,阿加莎笔下的另外一位名侦探马普尔小姐说,妈妈是为上帝偏爱的女孩:她自幼冰雪聪明,又有着出尘的容貌和天使般的歌喉,因此年纪轻轻,就在百老汇出演了数个爆红的舞台剧,成为冉冉升起的歌唱之星。
只是,在二十年前,妈妈突然在百老汇销声匿迹,一年之后,她带着刚出生没多久的女儿回到欧洲。
把罗赛琳交代好后没多久,妈妈就去世了。
伊蒂丝·波洛的陨落让她的亲朋好友,以及整个百老汇都悲痛不已。
——怎么看,这部同人小说的女主角,也应该是数个光环加身、拥有传奇人生的妈妈,而不是罗赛琳吧!
“可是。”
听出塞巴斯是在质疑她,罗赛琳侧了侧头,努力为自己辩解:“外公是侦探,我并不是啊。”
塞巴斯:“然而你的外祖父,可不是单纯为了抓捕凶手而破案,罗赛琳小姐。”
罗赛琳:“啊……”
她终于明白了塞巴斯的意思。
不论是马普尔小姐,还是外公,为了抓捕凶手而参与案件,都是表象。而促使他们行动的,是要还以受害人公正的正义之心。
再延伸下去,如果是外公在场,他肯定会第一时间出手阻止谋杀案的发生。
正常人预见到谋杀案,会恐慌、畏惧,以及不希望任何人受到伤害。
罗赛琳根本不在乎道格拉斯小姐会不会死,但是她意识到:如果放任这件事发生而外公知道了,外公肯定会为自己伤心难过的。
她可不想外公难过。
“是哦。”
幸亏塞巴斯提醒了自己!
罗赛琳骤然扬起一个笑容,眉眼弯弯:“你说得对,咱们可以在谋杀案发生之前就阻止凶手!”
塞巴斯敏锐地眯了眯眼:“咱们?”
罗赛琳:“你比我更在乎道格拉斯小姐的安危,不是吗?”她也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莫里亚蒂教授的那位塞巴斯蒂安·莫兰。
然后罗赛琳察觉到塞巴斯立刻蜷起了抓着啤酒杯的手指。
“你在这里等我,”罗赛琳瞥了一眼吧台后的挂钟,轻盈起身,“我回房间拿点东西!”
说完,她转身离开甲板,直奔船舱。
邮轮的化装舞会、豪华赌场,精致丰富的吃食和宽敞优雅的居住环境,那是有钱有权的上流社会才能享受到的待遇。不过,奥林匹克号条件优渥,纵然是购买价值七英镑的三等舱船票,其居住条件也比其他邮轮好上不少。
罗赛琳回到自己的房间,封闭的室内放置着四张上下铺,意味着她有七名同居的“旅伴”。
一进门,淡淡的霉味和空气不流通带来的臭味扑面而来,罗赛琳呼吸一停,还嗅出了淡淡的血迹——估计是哪位女士来了月事,在船上却又不方便清理。
“咳,咳咳,是罗赛琳小姐?”
眼下多数乘客都在甲板上,罗赛琳看向右边,上铺坐起一名面色苍白的女青年,她有着一头厚重的长发。
“是我。”
罗赛琳很是礼貌地问:“能借我一枚你的发夹吗?”
女士点了点头,从长发上取下一枚发夹递过来:“刚才其他女孩儿们回来了,说你和英俊的塞巴斯很是投缘呢。你要和他度过剩下的夜晚?”
也……也算吧。
罗赛琳沉思片刻,而后点头:“是的,不过我们不是为了谈情说爱。”
女士很是茫然:“那是为了什么?”
罗赛琳接过对方递来的发卡,灿然一笑。
“为了伸张正义。”她兴致勃勃地说。
第3章 马拉&波洛侦探社03
03
公海的夜晚星河浩瀚,向上看是密密麻麻的星,向前看则是无边无际的海。
时值夏季,但夜晚的海风仍然席卷着细微冷意拂面而来。塞巴斯蒂安·莫兰拢了拢身上的衬衫,而后转过头。身畔的姑娘却好似察觉不到温度的变化。她一袭棉麻质地的衣裙之外连个马甲都没套,年轻姑娘兴致盎然,拎着单薄的裙摆,走到甲板后就扭过头向上看。
就算塞巴斯蒂安·莫兰是个蠢货,也能看出罗赛琳·波洛不应该是三等舱的乘客。
在陆地上,再贫困的乞丐也拥有双脚踩在地面走路的权力;而在海上,邮轮却用明确的价格为每个乘客划分了等级。
罗赛琳·波洛个子很高,几乎与寻常男士一样高。她肤色白皙、五官精致,深红色的齐耳短发为人仔细修剪过,留着蓬松的刘海,发鬓各有一缕头发微微翘起,发尖堪堪盖住高颧骨。俏皮的发型更凸显出她分明的颧骨和锐利的绿色眼睛。
要塞巴斯说,百老汇海报上那些美丽动人的摩登女郎也不过如此。她登上奥林匹克号就是为了奔赴百老汇寻找成名的机会——至少,罗赛琳在与其他青年男女聚会时是这么说的。
一位不谙世事的大小姐。
只是这位“大小姐”转过头来,那双剔透的眼眸直勾勾地看向塞巴斯,却仿佛毒蛇锁定住了猎物。
半个月前,留在伦敦的塞巴斯蒂安·莫兰终于接到了动身去美国的命令,只是他不明白教授为何让他“顺利”接近罗赛琳·波洛。
直到他触及到她的眼神,以及那句“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关系”,塞巴斯才多少理解了教授的动机。
“要去A甲板?”
塞巴斯主动开口。罗赛琳刚刚看向的就是位于D甲板上方的A甲板,那是专供一等舱乘客散步的地方。隔着十余米的距离,还能看到几位衣着精致的女郎靠在围栏上眺望。
罗赛琳从口袋里拿出借来的发卡:“我们可以先行去道格拉斯小姐的卧房看看情况。”
他们二人一身粗布衣服自然与锦衣玉食的上流社会格格不入,一路上,罗赛琳和塞巴斯蒂安尽可能地避开了所有工作人员与乘客,悄无声息地转入B甲板,也就是一等舱套房所在的位置。
质朴的装潢为精美的雕梁画柱所取代,木地板上铺着昂贵地毯,倒是自觉帮他们隐去了脚步声。
在每个走廊的拐角处,各色油画之下还放置着方寸大小的圆桌,上面摆着新鲜的花簇以及提供给乘客紧急取用的香水。
罗赛琳随手拿起一个香水瓶,仿佛终于可以大口呼吸般深深吸了口气。
塞巴斯:“熟悉的气味?”
他的本意是嘲讽罗赛琳不习惯于三等舱弥漫的平民臭气,却没料到罗赛琳认真地点了点头。
“雪和皮毛的味道,”罗赛琳认真回答,“是我外婆的味道。”
塞巴斯拧起眉头,他瞥了一眼香水瓶,标签上面写的单词是“玫瑰”。
罗赛琳无意向塞巴斯解释自己的话语,他们还没好到这个地步。站在塞巴斯身畔,他身上的尸臭如影随形,而罗赛琳也明白,事实上,塞巴斯蒂安·莫兰的卫生习惯很好,他的身上很干净,在客观世界内不存在任何异味。
这是罗赛琳·波洛的记忆方式。
就如同传说中的天才会有一栋属于自己的记忆宫殿一样,罗赛琳没有宫殿,她拥有的是一个繁杂且丰富的气味王国。
外公说过,所谓的直觉就是一个人的眼睛、耳朵,或者鼻子,或者其他感官足够敏锐,先于大脑一步察觉到了事物细节特征,而无法将其理性地整合拼凑,并且得出逻辑性的前因后果。这并不是坏事,相反这是无与伦比的天赐,只是大部分人无法合理运用。
在婴幼儿时期,罗赛琳的大脑还没发育完全,她更倾向于依赖气味而不是理性去总结世间的万事万物。之后她逐渐长大,外公认为她完全可以将这份天赐利用起来。
在几位长辈的引导下,罗赛琳用气味记忆与理解世界的习惯得以保留。
她第一次见到外婆是在1909年的冬天。
罗赛琳在巴黎度假,一个突如其来的案件绊住了约定好与她一起过圣诞的外公,她只能一个人留在酒店里。不安分的罗赛琳悄悄甩开了负责看护她的保姆与酒店工作人员,胆大包天地冲出了酒店。然而就在她踏入皑皑白雪的第一刻,一只有力的大手就把她抓了回来。
“三岁的小孩子在街头乱跑,可是会被拍花子拐跑的哦。”
她抬起头,看到一名高大美艳、雍容华贵的贵夫人,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她的法语中带着浓厚俄罗斯口音,簌簌白雪落在她身上火红的狐狸皮毛上。这位来自雪国的贵夫人说她是罗赛琳的外婆,并且带罗赛琳度过一次难忘的圣诞节。
当时的外婆用的香水带有玫瑰的气息。
从那之后,在罗赛琳的记忆里,玫瑰就与雪和皮草的气味一样,成为了外婆的标志。
外婆教给了罗赛琳许多“上不得台面”却相当有用的小技巧,比如说用一枚发卡就能撬开邮轮套房的门锁。
唔,有点想念外婆了。
她放下手中的香水瓶:“走吧。”
塞巴斯:“你有调查目标没有?”
罗赛琳点头:“嗯。”
她也没指望上来就抓住凶手。罗赛琳的初步打算是,先摸清B甲板的路线,看看一名司炉工会从哪条通道悄声靠近道格拉斯小姐的套间。
“你参加过一战,”罗赛琳开口,“只是士兵吗?”
“与这事有关吗?”塞巴斯不动声色反问。
没有。
只是罗赛琳觉得,塞巴斯蒂安·莫兰看起来不比自己年纪大多少。
无数细节都昭示着他是位经验丰富的老兵,可他的年纪却让罗赛琳心生困惑:走在自己身畔的青年看起来不过二十三、四左右,如果他真的上过战场,那么那时他可能只有十四岁。
即使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事再过残酷,也万万轮不到十四岁少年奔赴战场。更遑论这个年纪,当年大侦探福尔摩斯与莫里亚蒂教授对峙的时候,恐怕他父亲还是个小孩子呢。
时间对不上。
“好奇而已。”
罗赛琳追问:“突击队?”
塞巴斯:“狙击手。”
众所周知,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的心腹莫兰上校就是一位能力可怕的狙击手。
虽说面前的“莫兰”和福尔摩斯原作中的莫兰上校对不上年龄,但是原作中的大侦探波洛也没有和薇拉女爵真正发生过什么,并且还有了外孙女,不是吗?
罗赛琳:“那你——”
她还想再问些问题,好进一步确认这位“莫兰”的身份。但罗赛琳的话语刚刚出口,大半语句还在肚子里呢,前方一阵凄厉地尖叫划破安静的长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