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厚重的鸦青色帘帐、宽敞的堂殿、雕花屏风,秦飞飞躺在罗汉床上,反复睡不着。啊啊啊……好烦!她将被子蒙在头上,剧烈的动作激得银铃细碎叮铛。
一帘之隔,景桓的视线透过窗棂望着那半弯明月,罕见地没有闭目调息。
天未放亮,秦飞飞就起身去古井洗漱,再转至厨子们休息的地方找康顺。昨晚的情况实在尴尬,她甚至没来得及跟康顺说句话。
收拾好行礼准备趁早离开的康顺刚出院子,就见到秦飞飞等在外面。他心中一荡,有那么瞬间觉得是不是梦境成真。然而仔细一想,又明白过来只是奢望。
康顺来到她面前,平复气息后温声道:“我要离开玄天宗了,去大伯那边。他是仙农门的长老,平日里待我极好。”所以不用担心他的去处,能来送他一程已然很好。
“为什么走?”秦飞飞没想到康顺竟然要离开玄天宗,“是瑶光星君的原因吗?”
康顺定定望着她,秦飞飞不知道他被赶出玄天宗?
见康顺没有反驳,秦飞飞心中腾起一股无名虚火。景桓这黑莲花!居然仗着星君身份赶走康顺!“我找他去!”
“不用,我本来也不想留在玄天宗。”康顺嘴角扯起一抹苦涩笑意。仲德星君说得没错,继续留在玄天宗于他而言可能会有危险。瑶光星君昨夜的气息让他本能地觉得已经死过一次,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真的?”
康顺闭眼点点头,很快,他睁开眼睛,“你会不会怪我?”
怪他把名字写在鹊灯上,还让瑶光星君发现。昨夜的事后来厨子们有问他,他咬死没说,更没提要离开玄天宗的事。秦飞飞昨夜回去后,没有受罚吧?
“不会。喜欢不是错,没有造成困扰就可以。”康顺本来也没想让她知道,不过不巧被发现而已。不像景桓的喜欢,一想到就让她忍不住薅自己的头发。
康顺喉头滚了滚,“那你要是,离开玄天宗的话,以后想去哪里?”
“还没想好。”也许四处游历也说不定。
“总之你知道我在哪里,所以假如愿意……”
“我们可以做朋友,但不会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无论“断袖”还是“夫妻”。秦飞飞抢在康顺把话说完前坦言,她对他,没有爱情。
没说完的话顺势淹没在喉咙里。眼见秦飞飞双眸剔透,望着他的眼神没有任何躲闪或隐瞒,确定无疑地所说即所想。康顺怅然若失之余,又有些释然。
“我明白了……”他腼腆一笑,还是那句话,“总之你知道我在哪里,作为朋友,路过的时候可以过去坐坐。”
秦飞飞见话已经说开,心中放下一块大石,笑答,“好!”
今晨若不是遇见,也许始终存着疙瘩。虽心中怅惘,但至少没有遗憾。康顺踏着朝露,默默离开玄天宗。
秦飞飞去膳房忙活一阵,这才拎着食盒回到瑶光殿。
“星君,用早膳了。”她将今日早膳摆在石桌上,赌气等着景桓过来。
釉白色瓷碟上,三个杏子大小的绿色“点心”摆放整齐,三足鼎立。“点心”绿色的外圈包裹着内里凝白,顶端还躺着一颗饱满的鲜红。绿中有白,白上有红,煞是精巧好看。
待景桓坐下,秦飞飞面无表情地将玉箸递过去,“这是专门为星君准备的,对症,尝尝看。”
景桓丹凤眼低垂,夹上一个“点心”送入口中。
唔,苦……尔后弥漫开极淡的豆香,再是略涩后的回甘。鲜脆的外圈,入口即化的凝白,软嫩的鲜红,这是什么奇怪组合?
景桓抬起头望着秦飞飞,特意为他准备,对的什么症?
秦飞飞也不怵他,倒豆子般开口,“苦瓜酿豆腐,苦瓜去瓤,中间填充豆腐,上面再点上枸杞,清凉祛火,最适合星君了。”
他需要祛火?倒叫她看出来了。
虽然不喜欢苦味,景桓还是伸出筷子夹第二个。秦飞飞没想到他脸皮这么厚,才把康顺赶出玄天宗,这会儿就能心安理得吃她做的早膳。
终于忍不住,她终于还是开口,“康顺在膳房一直做得很好,星君不该赶他走。”
景桓夹着苦瓜酿豆腐的筷子一顿,康顺是谁?他什么时候赶人走?她在生什么气?
秦飞飞接着抗议,“他不过是在鹊灯上写了小的名字,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星君假装没看见就过去了,哪至于把人赶走?”今天是个康顺,明天假如有女孩子喜欢她,也不是不可能,难道也一并赶走吗?
景桓将苦瓜酿豆腐放入口中,苦,不过苦过之后的香甜还是值得再吃一个的。
“我没赶他走,只是不想看到他而已。”
强词夺理!“不想看到”对他这个高高在上的星君而言,不就是赶人走的意思么?这跟小三插足,却说“我不是来拆散你们,我是来加入你们的”有什么区别?
秦飞飞气得捏起最后一个苦瓜酿豆腐一口塞进嘴里,喂狗都不给景桓吃。呸呸呸!这不就等于骂自己是狗么?
她倔强与景桓对视,嘴里还嚼着苦瓜,“星君这火,祛不掉了!还是小的自己吃吧!”
两个嚼着苦瓜的人四目相对,景桓咽下最后一口,“一会儿让仲德把人留下。”这事想来是仲德做的主,倒叫秦飞飞把气撒在他身上。不过终归因他而起,以下犯上,就许她这一回。
“不用,好马不吃回头草,康顺已经另谋高就!”开玩笑,留下来给景桓吊打么?
既然人家不愿意回来,这事就没有挽回的必要,她在生什么气?景桓盯着秦飞飞嚼着苦瓜一鼓一鼓的腮帮子,忽然开口,“飞飞,你想要我怎么做?”
他想了一夜也想不出头绪,到底心悦秦飞飞哪一点,又心悦多久。心悦她欺他瞒他?另有所图?这种感觉过于陌生,陌生到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小的不想要星君做什么,只希望星君不要做什么。不要没经过我的允许做出暧昧举动,不要恐吓那些可能喜欢我的人。真正有实力的人,不需要打压对手,会有自信被喜欢的人选中!”
在她看来,爱的某些部分,是隐忍是克制,是在诉求发生冲突时,不做让对方伤心的事。生父当初在母亲孕期管不住下半身,心中无爱,又或者只爱他自己,这样的男人,哪怕是血亲,她也看不起。
景桓的喜欢假如是不顾及她的感受,恣意伤害喜欢她的人,同样也只会让她唯恐避之不及。
“好,我答应你。”
刺豚飞气消一半。嗯?这就答应了?
所以,“可以喂我吃颗糖吗?”
只要经过允许就可以。这道菜还是苦了些。
秦飞飞:……没救了,扬了吧。
“不行!没有!全吃完了!”
第35章 白日林夕
秦飞飞按照平时约定的时间出现在半山凉亭, 却只有庾永安一个人到。
时婉早早等在瑶光殿外,她等秦飞飞赴三人之约的机会,来取自己应得的“报酬”。景桓一早察觉到她的气息, 果见秦飞飞拎着食盒离开后,时婉匆匆走近。
听她说起想做星君首仆的愿望, 景桓瞳孔微缩, “想让我为你引荐?”眼前这个面目有些模糊的, 秦飞飞的师姐,提出的要求不仅莫名其妙,甚至堪称可笑。
“小的一定尽心尽力伺候, 绝对不会辜负星君的栽培。”时婉低眉顺眼,秀丽婉约的模样人畜无害。她赌对了,当瑶光殿没有结界阻挡,获准接近瑶光星君的时候,她就知道,秦飞飞就是画像里悬赏的人。
上品灵石百万足可以让她自立门户成为宗主,可她不愿意止步于此。当发现某些人指缝中随意漏出点的沙子,对寻常修士而言,几百辈子都无法获得时, 人的心态会变,会忘记自己从什么地方走出来, 会膨胀地希望与那指缝中漏出沙子的人,捆绑在一起。
景桓扔出一枚储物戒, 戒指落地发出清脆声响, 直滚到时婉脚边,撞了撞她的靴底,才堪堪停下。
“里面是百万灵石, 拿着它消失,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景桓沉冷的语调让时婉揪着的心蓦地中断跳动。“为什么?”她脱口而出。一句话的事,为什么不为她引荐,宁可拿如此高额的赏金打发她?她就这么叫瑶光星君看不上眼?
“说好的给灵石,一颗不少。况且,出卖同门的仆人,玄天宗看不上。”景桓手臂一挥,时婉腾空而起,径直飞出瑶光殿,重重地摔倒在地。
她狼狈爬起,想再去景桓面前说明,她之所以“倒戈”,纯粹因为对玄天宗效忠,绝非“出卖同门”,却没想到被结界挡在殿外。
脚边躺着的,是被当做弃物一般,精致的储物戒;耳中回荡着的,是景桓那句毫无感情的“看不上”,时婉忽然发现,比起嘲讽、鄙夷,不带任何感情的陈述,反而更让人心悸。
出卖?当秦飞飞闹得她和宋师兄关系破裂,“出卖”这个词已不适用于她和秦飞飞。
拾起储物戒,检查过戒指里确实躺着足够多灵石,时婉头也不回离开瑶光殿。
即便成为不了星君首仆,如今她也是玄天宗里最富有的仆人,之前想做却做不到的许多事,能用灵石换的,她通通可以去做!
半山凉亭里,庾永安哭得撕心裂肺,我见不敢怜。他鼻涕眼泪糊满脸,痛指负心汉,“我拿最好的自己招待他,他却勾上女修,一脚将我给蹬了!”
缘是庾永安同屋的男仆先与他有了男男之实,又于乞巧节勾搭上新晋的内门女修,共赴巫山。男仆与内门女修弟子,选谁显而易见,庾永安便成了那个可怜的“弃妇”。
“攀高枝的负心汉,同我在一起的时候怎么说的?要同我好,好一辈子,结果和别人一被子去了!我!庾永安!哪怕采补,也是一夜贪欢你情我愿,各取所需从不骗心,他祁永长算什么东西?骗了我又去骗女修?要不是亲眼所见,哪里知道他说的身体不适,是不适到别人榻上去!”
“永安、永长,初时跟我说这俩名字天生一对,结果呢?转眼就有了新欢。永长永长,才这么短一截,还动不动问我雄伟不雄伟,伟个屁的伟!长个榔头的长!”
庾永安食指和拇指比了个距离,秦飞飞也不知道到底算长还是短,总之比她给自己做的那个假的短多了。
交流信息变成时婉的缺席与庾永安的单方面诉苦,“我是真的想过,只要解了毒,就再不修炼合欢功法,和他一起离开玄天宗,好好过逍遥日子,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上天罚我!上天罚我!”
眼看着庾永安用力将自己心口砸得哐哐响,秦飞飞赶紧拉住他,“永安师兄,为了渣男气坏身体不值得。”
“我也知道不值,可我气啊!一腔真心喂了狗!可怜那女修,跟我一样,根本不知道枕边人是人是鬼!你说,男人怎么都那么坏呢?”
庾永安用帕子擤出一把鼻涕,脸上的妆容也彻底哭花,整个人像酱缸里滚过。
“永安师兄,你想不想祁永长栽跟头?”
庾永安抬起头,哭花了的脸看起来甚至有些可笑。很快,他郑重点头,“想!让他栽地上就再也起不来!”
“想立竿见影的话,我有个办法!”
景桓悄无声息来到膳房附近,他得看看,秦飞飞一天天的,到底在做些什么。
神识如海水漫过般展开,即便在设结界的玄天宗内门,也可将膳房里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
“康顺那小子真不厚道,另谋高就也不说一声,只留了封信!秦飞,昨天你就在观礼台,知道星君把他叫上去做什么吗?他死活不肯说!也太把我们当外人了!”
膳房里这会儿已经蒸汽袅袅,锅勺叮铛。厨子们忙碌的身影在灶台间穿梭,对修仙界而言,早膳向来重要。
秦飞飞低头忙碌,“不太清楚,可能就是说离开的事吧。”她取一半白,一半玫红的面团捏出卡通的狗头形状,玫红色的耳朵与口鼻,配上黑芝麻点缀的乌溜溜眼睛,精神奕奕。
景桓神识落在她手心那个精致的狗头包点上。啧,睁眼说谎。
秦飞飞连捏了三个狗头包,这才整齐放进蒸笼,等待蒸汽与热力将面团变得充盈。
“今日这包子怪好看的,是给瑶光星君做的吗?”厨子们还当秦飞飞今日起晚,误了做早膳的时辰才会拖到现在。毕竟,包子这么好看,若不是做给瑶光星君的独此一份,多半会给膳房里其他人备上些尝尝鲜。
“是呀,量身定制。”秦飞飞盯着蒸笼上很快升腾出的蒸汽,嘴角上扬。
“秦飞对瑶光星君真用心,每天做的早膳不重样,都是费了大功夫的。”
秦飞飞但笑不语,即便景桓只吃素,并偏好甜食,她也可以做一年不重样的早膳。只不过这心,是用在食材上,而不是用在景桓身上。
听到膳房里的对话,景桓眼睫一颤,又是给他准备的?包子有什么说法?
新鲜出炉的狗头包饱涨润亮,玫红色面团经过蒸煮后褪至粉色,粉耳粉嘴尤其可爱。
秦飞飞给食盒妥善贴好保温符,这便带着几个狗头包离开。
庾永安已经在膳房外等着,见她拎着食盒过来,有些犹豫,“真的要给他吃这个吗?会不会好不了了?”
秦飞飞瞪着杏眼,“你还打算用?”
庾永安咽了咽喉咙,“在这点上,我们还是很合拍的。”
“那好吧,扔掉。”
“别别别!吃!给他吃!”
“放心,也只影响一、二,三……六个月吧。不是说他这方面要得紧吗?那就让他先素个半年!”
秦飞飞将食盒塞到他手中,杏眼闪过狡黠,“狗男人,就配吃狗头包!保管让他吃了这个,再怎么想交_欢,也只能憋着。”
庾永安紧咬下嘴唇,终于拎着食盒离开。
秦飞飞之前翻书,无意中看到一味可以导致不举的相克食谱,恰巧给祁永长用上。眼看着庾永安带着加了料的狗头包离开,她眉眼带笑,嘴角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