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霓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很坚定,姚主任相信,如果他不把奖金给费霓,费霓会真跟着他回家。
他本来是很不耐烦的,但他抬头看了一眼费霓,他发现费霓的头仍然微微仰着,他开始以为这是不服,现在他才发现费霓这个姿势是为了避免眼泪流出来。
流泪代表示弱,但她不能示弱,因为她在讨一个公道。虽然其他人的经验表明,示弱更容易要回奖金,但费霓要的不只是奖金。
姚主任突然意识到对于费霓而言,这并不只是钱的事情,而是事关尊严。哪怕费霓的奖金不全扣完,只扣了一分钱,她也会找过来,逼着他把应得的钱给她。
她的尊严不允许他和稀泥。
在明白这一点之后,姚主任决定把费霓应得的奖金补给她,为了成全她顽固的自尊心。
作为车间里的老人,他理所应当要维护车间里认真工作的人,他近来因为家务事忘了这件事,但费霓提醒了他。
他写了一张纸条给费霓,承诺奖金会补给她。
纸条白字黑字也是为了提醒他自己。
费霓的眼泪是见到方穆扬才流出来的,方穆扬打着一把伞,这伞和夜色融为一体,上面落满了白色的雪花。
见到费霓,这伞便移到了她的头顶。
费霓去抹自己的眼睛,“你怎么来了?”
“你要再晚出来一分钟,我就进去找你了。”
方穆扬注意到了费霓的眼泪。
“谁欺负你了?”
“我感动的,谢谢你来接我。”
方穆扬揽过费霓的肩膀,“咱俩还客气什么?怎么今天这么晚才回来?”
“厂里有些事,我们车间拿了一等奖,我得了毛巾和肥皂。”
“够行的啊你,能把肥皂给我用用么?”
“你要听我的话,我就考虑考虑。”
方穆扬推着自行车,两人步行回自己的房子。费霓用她的长围巾将整个头包裹起来。
方穆扬的鞋底印在白雪上,费霓擎着伞,偶尔去踩方穆扬的鞋印,仿佛在跟他的脚比大小。她这样走,伞还举在方穆扬头上,雪花便落在了她身上,她也并不在乎。
方穆扬伸出一只手去揽费霓的肩膀,“别只顾着给我打伞。”
费霓笑:“我跟你不一样,我有围巾遮头发,而且我不只一套衣服。”
停好车,费霓把雨伞给方穆扬,她低头揉了一个雪球,发狠往外投。
“想打雪仗么?”
费霓摇摇头,笑着说:“你只有一套衣服,我不跟你打。你自己打伞吧,不用管我。”
方穆扬给费霓打着伞,让她尽情地朝着远处掷雪球。
他知道她受了委屈,但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往外说。
方穆扬把伞扔一边,自己也揉了一个雪球往外掷,慢慢就变成了两个人互相打。两个人对着扔,身上落了半身雪,但谁也把没雪球砸在对方身上。
费霓打累了,方穆扬俯下身,让费霓上去,他背着她回家。
搁平常,费霓肯定会推脱,但今天费霓一点儿都没犹豫。
费霓的手指落在方穆扬的肩膀上,“衣服湿了怎么办?”
“烤烤就干了。”
“要烤不干呢?”
“那就穿你的,你不是有好几套衣服么?”
“没个正经,我的衣服你要穿的下就好了,我也省的给你做新的了。”
费霓伸手去摸方穆扬的头发,“傻子,你的头发也湿了。”
“头发少,好洗。”
费霓去拨方穆扬的头发,“你只有洗头发不糊弄,洗衣服的时候你简直笨死了。”
到了他们的楼层,方穆扬才放下费霓。他们才分开了不到一分钟,到了房间里又在一块儿了。
费霓头上遮着一条长围巾,方穆扬帮她取下来,雪花抖落在地面。费霓去找方穆扬外套上的雪花,外套脱了,她便去看他毛衣上还有没有落网的。
她拿干毛巾掂着脚给方穆扬擦湿了的头发,踮着脚吻他的嘴。
方穆扬的手指落在费霓脖子上,费霓感到了一阵凉意,但她并没说出来。
她知道不一会儿两个人就会一起热的。
起先是费霓是主动的,但她慢慢又成了被动的那个,两个人的手都很冰,拧在一块没多久就变热了。费霓不再骂方穆扬笨,因为这个时候的他一点都不笨。亲着亲着就变成了简单的拥抱,她有很多话想跟方穆扬说,但有时沉默比言语更能表达心意。她的头埋在他怀里,她终于可以放肆地哭一会儿,如果方穆扬发现了,她就说是他身上的雪花化了。她才没有哭。
在她偶尔对未来丧失希望的时候,幸而有他在她身边,让她觉得现在并不算太坏。
在这个时候,方穆扬对她做什么她都不会反对。
但方穆扬说,她该去换衣服,换好了他们好一起吃饭。
方穆扬点燃了酒精炉。他今早买了两条鱼拿到食堂,一条送给大师傅,另一条请大师傅给他处理切片,他准备给费霓改善下伙食。
费霓在矮柜上发现了一只小的水果蛋糕,“今天怎么买这么多吃的?”她又在矮柜上发现了方穆扬新出的连环画,猜测这蛋糕是方穆扬是为出书买的。她忙打开连环画看,画这本连环画的过程中,方穆扬掉了将近二十斤肉,虽然并不是为画画掉的。
“你这本连环画都在哪儿卖啊?”
“不用买,你直接看桌上这本就行了。”
“我不是自己看,咱们不得买来送人几本么?你爸妈,你姐姐,你哥哥,还有我爸我妈我哥我姐,厂里的人我也准备送他们几本。”
费霓此时手已洗过擦干,他用干燥的手指去摸费霓的耳朵,“买这么多本,你可真够败家的。”
“这跟败家有什么关系,救灾这么不容易,大家不得都学习学习吗?”费霓站那儿翻连环画,并没吃饭的意思,“要是卖得好,你的机会以后不会更多么?”
她为他能有更好的前途感到高兴,虽然这勾起了她对自己未来的一点怅惘。但两个人里有一个有前途总比两个都没前途要好得多。
方穆扬心里笑,就算买一百本对总销量也没什么影响,但他还是很感谢她。
“别看了,你是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什么日子?”
“连你的生日都忘了?今天不是你二十二岁生日吗?”
尽管过了年,费霓就称自己二十二,但她今天才正式过二十二岁生日。
费霓想起今天确实是她的阳历生日,不过她以前一直只过阴历生日。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的?”
“结婚证上不写着呢么?”
费霓把涮好的鱼片拣到方穆扬碗里,“你多吃一点。”
“我中午在食堂都吃得够多了。”
“那你怎么也不见胖?”
方穆扬笑着说:“你现在是看不出来的。”
方穆扬告诉费霓,涮鱼片于他并不是什么珍贵的食物,以前插队的时候,他去邻村的河里经常能钓到不小的鱼。他会做好多种鱼,烤鱼蒸鱼……
他把回忆稍稍美化了,他确实经常能钓到鱼,但那些鱼都算不上大,小河沟子里的鱼能有多大呢。不过那时有的吃就觉得很好了,根本没功夫挑三拣四。
两人凑在一起吃涮鱼片,胳膊偶尔碰到一起,谁也不以为意。
虽然已经供暖了,但屋里的温度并不算热,是锅气把两人给熏热了。
费霓继续给他夹,“我吃不了这么多,我还得留着肚子吃蛋糕。”
费霓说是要吃蛋糕,但她只切了一小角给自己,她胃的容量是有限的,剩下的蛋糕她都给了方穆扬。
“我生日,你就帮帮忙,多吃一点。”
两个人捧着蛋糕看窗外的大雪,外面的一切都裹上了一层白,费霓伸出手指去碰碰窗户,冰得她马上伸回来。以后天会越来越冷,她今天发了工资,还得换些票给方穆扬买点棉花,给他做件棉衣。今年辛苦些,都备齐了,明年就好了。
“你有什么生日愿望?”
费霓闭上眼许愿,希望明年今天还能和方穆扬一起过。
她觉得这个比较容易实现一点。她希望两个人能够共同进步,要是差的太远了,恐怕就要靠对方的责任心来迁就了,那可够没意思的。
说出口的是另外一个,“我希望我明年能上大学。”
说完就笑了:“这个希望太渺茫了。”因为渺茫,也就不在意说出来破戒。
“没准就成真了,谁也不知道未来怎么样。”方穆扬掐掐费霓的脸,“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病床上没醒,哪里想得到能和你结婚?”
费霓在心里说,我也想不到。那个时候她在想什么,大概在想怎么才能上大学吧。
“去年你的愿望是什么?”
费霓笑:“上大学。”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我从来没跟人说过,年年愿望是这个,年年都没实现,够丢人的。其实我也知道上大学改变的也有限,但我实在想看看人生的另一种可能。”一种她自己选择的,而不是被命运推着走的。
方穆扬对上大学并没有多少执念,他家里的人,只有他自己没有上过大学,在他父母对他的规划中,也没有上大学这个选项,他父母觉得家里知识分子太多了,要从他做起,改变改变成分。
但他能理解费霓的想法,他亲亲她的头发,“去年只有你一个人许愿当然不灵了,今年我和你一起,概率就大多了。”
“那我希望咱俩都能上大学。”
方穆扬笑:“都去上大学,咱俩房子就没了。”
费霓在心里笑话方穆扬,希望这么渺茫,他还当真讨论起来。
嘴上说的是另一句话:“房子就算一时没了,以后也肯定会有的。”
方穆扬说今天要给费霓画一张像,以后每年今天都要给她画。
方穆扬画费霓,费霓低头看方穆扬的连环画。
她决定,明天去书店一定多买几本,送给自己的亲朋好友,让他们再帮着多宣传宣传。她觉得他画得很好。
方穆扬走过来,凑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费霓耳根一下子红了。
费霓不说话,方穆扬的嘴巴凑得又近了一点,仍低声问她:“可以么?”
费霓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她沉默着,伸手去解自己的第一颗扣子,解完一颗又解第二颗,解完第二颗,低头看锁骨上的那颗痣。
他说画上不能缺了那颗痣。
费霓答应了,她也是头一次发现,那颗痣竟然那么红。
“一颗扣子就可以了。”方穆扬的手指滑到扣子前,他很郑重地把第二颗扣子给费霓系好,又往下扯了扯。跟他的手指一比,费霓的扣子显得格外的小。他的掌心略微有些粗糙,隔着一层衬衫,费霓都能感觉到。
方穆扬的神情和手指的流向都是很正经的,反而显得费霓的脸红很没有来路。
他退回到画架前,给费霓画画。
费霓很知道方穆扬眼睛的厉害,即使和他相处这么长时间,她仍然会被他的目光弄得不好意思。她的手去翻还没看完的小说。
方穆扬问费霓:“你看到哪里了?能不能给我讲讲。”
费霓拿起包着书皮的硬壳书给方穆扬读,她读得很慢,每一个单词都力图清晰地传到方穆扬耳朵里。
他是她的唯一听众,她也只敢让他当听众。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听不听得懂,都是好的,有时她宁愿他听不懂。主角的剖白有时念出来怪难为情的,虽然是剧中人的话,但好像她说给他听的。
她只给方穆扬读那些话,并不翻译出来。
等方穆扬收了画架子,费霓凑过去看自己的画像。
看了一眼,费霓便转过了头,打开窗户,伸手去接窗外的雪花。
方穆扬走过来,拿着费霓沾了雪花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费霓的手往回缩,“多凉啊!”
“一会儿就热了。”
第57章
窗外的雪把天给衬亮了。
方穆扬手上的雪花还没化掉,就用冰凉的手去触碰费霓的鼻子嘴巴耳朵……费霓不是很怕冷,但怕痒,因为冰凉便格外的痒,她只好躲,身体忍不住向后仰,却被方穆扬一只手揽住,她没处可躲,痒得忍不住笑,那笑声太放肆,顺着开了的窗户传到外面白茫茫的世界里,隐约还有回声。
费霓捂住自己的嘴,防止笑声溢出来。那手指被方穆扬一只一只掰开,方穆扬用两只冰手把费霓的脸固定住,费霓提前闭上了眼睛。
外面亮,里面的灯泡更亮。
窗户开了半扇,费霓任方穆扬亲着,空出来的手缓慢地去推窗户,外面的凉风送进来,有点儿冷。
两人推着挤着就到了那张蓝白格子床单上,两人面对面,脸离得很近,鼻尖彼此蹭着,恰巧方穆扬的鼻尖还被费霓也抹了化了的雪,凉的她发痒,费霓忍笑忍得很辛苦,紧咬着牙齿,不顾发红的耳根,和方穆扬对视着,方穆扬把她的嘴巴当夜宵,偶尔咬一口,但吃的一点不心急。方穆扬的嘴去碰费霓的嘴角,费霓没忍住,微微张开嘴几乎要笑出来,那点笑被堵住了。床单一会儿就皱了。不过费霓已经习惯了,她知道怎么把皱了的床单理平。
方穆扬却不太会。他的手会画画,打家具,会在她身上随便放肆,费霓甚至怀疑方穆扬把她当成了一张纸,每次都要在她上面先打一个线稿,有时候费霓怀疑方穆扬不是画画的,而是搞雕塑的,非要把她雕出个形状来。他什么都会,却不会把他弄皱的床单理平。
所以费霓要想着这些。
她的手指去戳方穆扬的耳朵,“我想听收音机,公放的那种。”
现在市面上售卖的微型耳机普遍一副只有一个听筒,方穆扬只买了一副,要想两个人听,就得公放,为了双保险,他们在调低声音之外,经常在墙上挂一条被子,虽然作用有限,但多少起到了一点安心的作用。被子只挂一条,把床都围住太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