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懂一二,不比莫先生。”陈亦芃谦虚道,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莫怀在打量她,之后她便没有在吭声了。
没多久,询问完并做了体格检查之后,莫怀就拿出了纸笔开始写方子。
妇人匆忙问道:“不用施针吗?”她可是听说这位大夫最有名的便是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针灸技法。
莫怀没好气道:“你儿子病还没严重到那等地步,服药足够了。”
哪里有人上赶着让人扎的?
陈亦芃问:“这位究竟是什么病?”
莫怀将方子写好后递给她:“你看看。”
方子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药名,加上莫怀字迹很是随性,陈亦芃费了好大力气才辩认出来:“犀角、苦参、黄连、斑蟊、藜芦、丹砂……”其中有几味药陈亦芃知道功效,但也有很多不太清楚。
比如丹砂就有清热解毒之功效,犀角清热定惊,斑蝥破血逐淤,苦参在热痢便血,清热燥湿方面有好处,更重要的是,有杀虫之效。
陈亦芃恍然:“是内疽。”
内疽在这个时代也就是寄生虫病的意思。
莫怀满意的点了点头:“不错,前些日子这人饮了镇西小潭的水,那边水质不干净,便感染了疾病,发病如此之快,症状又典型,其实不难判断。”
其实年轻人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喝脏水的事情,要不是莫怀有意引导他,这事早就忘了。
妇人看着他们一问一答,有些插不进去话,小心翼翼道:“大夫,那我去抓药?”
莫怀将方子递过去,叮嘱道:“这些日子饮食清淡,但不能饿着了,一定不要再喝脏水。”
妇人按着儿子的头给莫怀鞠了个躬:“谢谢大夫!”完了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铜板双手递过去,“这是诊金,您收好。”
陈亦芃打眼一看,最多五枚,又想了想赵琮递给他的一小块碎银,还只是定金,不由得有些牙疼。
莫怀收起铜板,踹怀里,挥了挥手,“行了,快去抓药。”
两人走后,莫怀主动道:“赤水镇百姓穷苦,诊金不好多收,不然不知有多少人看不起病。”
陈亦芃也没再多问。
“你懂医术?”上楼之后,莫怀问她。
“一点点。”陈亦芃老实答。
莫怀长长的眉毛一动:“不像只会一点。”他像是猜到了什么:“你这女娃娃真是让人惊讶。”
陈亦芃笑了笑,没说话。
老者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也算我们有缘,这几日要是有人来找我,你跟我一起,也不多额外收你银子。”
晚上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动静,陈亦芃知道是赵琮回来,便与他说了这事:“若是殿下有事,我便拒了,等身体好些咱们就启程。”
赵琮看着她,轻声道:“京城那边如今形势稳定,不急。等你,我们一同出发。”
陈亦芃知道他是迁就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但同时有些开心。
莫怀看陈亦芃懂些医术,是个可造之材,便想着反正只有几天,带她一带,看看情况。谁曾想这几日下来,竟叫他吃了一惊。
这小丫头医理知识储备量不少,遇到实症时却反应不够迅速,应该是阅读医籍较多,但实践不足,纸上谈兵。可这丫头思路不按常人走,经常会冒出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有时让莫怀感觉她对医学一窍不通,有时却让他醍醐灌顶,不断打破对于之前治疗方式的局限性。
他行医数十载,还没碰上过这么有趣的情况,不由得升起了惜才之心:“你可愿拜入我门下?”
陈亦芃一惊,不知道莫怀从哪里生出这种想法,道:“能免诊金?”
“当然。”
“能学医术?”
“必须。”
“有什么要求?”
“跟我一同踏遍山河,见识世间诸多奇症。”
陈亦芃沉默一瞬,又道:“您收徒都是这样?”
莫怀捋了捋胡须,“看天分,有天分就收,但是徒弟都得跟我一同周游天下。”
看着莫怀寒酸的打扮,又想到严崇木抬起下巴的样子,陈亦芃觉得有些荒诞,又感到稀奇。
于是她面无表情的拒绝了。
莫怀差点把自己的胡子拔下来,嘴唇颤抖:“不知道珍惜!等到失去了就后悔莫及!”
陈亦芃不置可否。
“莫先生!有人被砍了一刀,快死啦!”
小二急匆匆的来报。
第52章 作为一名外科大夫
莫怀瞪了陈亦芃一眼,然后转身跟着小二:“详细说说。”
陈亦芃想了想,从医院里取出了些东西,揣着跟了上去。
下楼的时候,莫怀已经和小二出去了。
刀伤见了血,正常做生意肯定不愿招惹,那人也自觉,没有进来,而是在不远处的树下。外面已经围了几个人,因此没怎么找,陈亦芃就发现了莫怀的位置。
周围有人发出嘈杂的声音,他蹲在地上,神色严肃。
陈亦芃上前,地上躺了个皮肤黝黑的汉子,已经失去了意识,手还在伤口处放着。
“和邻家小子吵闹,被砍了一刀,人就快不行啦!”
她蹲在一旁,莫怀正在打开药箱拿工具。
“丫头,待会给搭把手。”莫怀皱着眉,抬头对周围人道,“你们先闪开,挡着光了。”
众人一直退出很远,同时也阻止着闲杂人等的靠近。
莫怀挪了挪汉子的身体,换了个更容易操作的位置。给他喝了瓶药,没几分钟,他脸上的痛苦神色便减缓不少,手也松了些,只是这一松,血液更是汩汩冒出,看的不远处众人心惊胆战。
莫怀轻轻拨开病人的手,撕下破衣服,去看伤口,那里已经是一片泥泞,内脏被血液浸泡着,看不清模样。
莫怀脸色很不好看。
陈亦芃看着他,觉得有些不太正常:“您还好吗?”
莫怀深呼一口气,拿出纱布开始清洁伤处:“还行。”
他动作很是迅速,清洁之后便要缝针。
很多人以为在条件落后的古代,不会有人进行外科手术。实则不然,早在大褚之前的朝代,就有《诸病杂论》中记载:“肠断者,着针缕如发,松紧适当,速续之,百日后平复。”可见,古人也会操作手术——莫怀从药箱中拿出的做工精致的金制镊子和剪刀便可侧面证实。
只是无法进行更加精细、高难度的操作而已。
莫怀手法很是迅速,然而当他看到眼前一幕时,突然脸色苍白。
陈亦芃心中一凛,看了过去,也变了脸色——这人被刺伤了肝脏。
肝脏再生力强,但血液充盈,一旦被刺伤,很容易发生大出血。再去看病人,脸色已经开始泛起了灰白之色,情况不容乐观。
但莫怀迟迟没有动作。
陈亦芃看的心焦:“莫先生?”
老人没有反应。
陈亦芃轻轻推了推,莫怀反应过来,却是苦笑一声:“救不了了。”
肝脏已经被刺穿,而那里血管丰富,纵横交错。虽然他行医多年,但从未接受过专业外科训练,对于血管缝合这种在现代医生看来常规难度的操作,可在这个时代的他,凭借一根针是无法做到如此精细作业的。
有些惊讶于莫怀突然的转变,但同时又理解他的无奈,陈亦芃心里有些遗憾,但人命关天,事态紧急,于是她严肃了神色:“那您便歇着,我来吧。”
不顾莫怀一脸震惊,陈亦芃挤开他,坐在地上,拿出了自己的盒子。一排比莫怀自制工具更加精致的器械整齐码放着。
上次动这些东西还是在赵琮身上,现如今要换个地方了。
陈亦芃深呼吸,精神高度集中,陷入了一种摒弃外物,玄之又玄的状态。周围人的吵闹声,莫怀的阻拦声,病人再次发出痛苦的□□声,统统都被过滤,只余下眼前鲜红一片。
双手稳健,灵活的操作着各种器具,指尖飞舞,忽略手下的血腥,就像是在演奏美妙的乐曲。
对陈亦芃来说,这样的手术算不得什么高难度,但身体的不适和简陋的设备无疑拖慢了她的速度,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周围的吵闹声又安静了下来,不知不觉间,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光照环境已经不再适合精细的动作,然而她还是专心致志地盯着伤口,瞪大眼睛。肝脏之后是肠道,之后再是肌肉和皮肤组织。缝合对她来说已经如同呼吸一般,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自己还在手术室的时候。
直到最后一针完毕,陈亦芃轻轻剪断缝合线,将剪刀扔回了箱子里,这才回过神,抬起了头。
她不知道此时自己的样子,脸颊上有不小心溅到的血液,身上,手上,都是暗红一片。日光在她身后烧了半边天,脸上还带着尚未褪去的严肃冷漠。
苍白的脸色,鸦黑的发,鲜红的血,这些鲜明色彩的组合,带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形成一幅奇异的画卷。
虽然满手鲜血,却做的是救人的事。余晖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边,模糊了强烈色彩碰撞,融合出了一股神圣的味道。
虽身染尘秽,但眉目间却透露着庄严肃穆,二者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不远处,赵琮屏住了呼吸——他不是一个人,直到陈亦芃彻底结束,才陆续有人从刚才那一幕回过神来,往这边赶来。
而莫怀正一脸复杂的看着她。
“之后的事情,便辛苦莫先生了。”
她的身体晃了晃,赵琮连忙上前,扶住了肩膀,轻轻皱眉:“结束了么?”
鼻尖传来了淡淡的草木清香,陈亦芃定了定神,这才感到好些,点点头:“已经好了,去吃饭吧。”
此话一出,饶是赵琮都愣了一下,周围的人更是一脸惊异。
好么,刚看完这么血腥的一幕,这会就要回去吃饭,着实有些让人害怕。
陈亦芃是真的听到了自己肚子传来咕咕的叫声,往常手术完后她都会喝一瓶葡萄糖水补充体力,只是这会人多眼杂,有些不方便。
赵琮扶着她站起来,但陈亦芃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专注时不觉得,但现在却反应过来腰背酸痛,腿早都麻了,不由得踉跄几步。
赵琮眼里露出心疼,在她前面半蹲下来:“我背你吧。”
陈亦芃身体本就没好彻底,一场缝合下来,累的没有力气。也顾不得去思考太多,略微纠结之后,还是趴在了赵琮背上:“有劳。”
二人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径直回了客栈,余下的众人都在叽叽喳喳的议论。
“这是好了?”
“应该,我看口子都缝上了。”
“那现在怎么办?”
众人将目光投向莫怀,后者吩咐道:“准备一副担架,将人抬回去吧。”之后,拿出了一个瓶子,“里面有药丸,这两日每日两次,一次一粒,若是出现发热症状,马上来客栈找我。”
众人找来一副担架,七手八脚的把人抬了上去,一个妇人对着莫怀磕了个头,他阻挡不及,妇人磕完头就急匆匆跟了上去。
留在原地的莫怀望着远去的身影和身边的一地狼藉,长叹一口气。
掌柜早已听说下午时的事,这会见陈亦芃他们回来,连忙迎了上去。
赵琮吩咐道:“准备些吃食,还有水。”
陈亦芃吃了些东西,这才有了力气。同时,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先前的身体不适似乎好了些。
莫怀这时候回来,看向她的时候,脸上还是带着奇怪的表情:“你到底是什么人?”说是一个略懂医术的普通人,但刚才她所表现出来的冷静和娴熟,并不足以解释,可真要说她是什么大能,却明明连药材都只是勉强认得,真是个矛盾集合体。
“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会缝合伤口?”莫怀一脸你在逗我,普通人比我缝得还好?
陈亦芃面不改色,“家父年轻时云游四方,曾在遇见过波斯帝国的大夫,在他那学习了一段时间,而我正是从父亲那里学来。”
莫怀仍然怀疑,他知道波斯帝国,与大褚相邻不远,就在南边,可他竟不知那边医术竟然发展到如此地步!
“可否细致讲讲?”他试探道。
陈亦芃拨弄着手中的汤勺:“他们那将医术分为内外不同分支,内科主药物救治,而外科则是会涉及到外伤处理。因此不同科的大夫侧重点是不同的。”
莫怀恍然,怪不得陈亦芃不会开药,而是更擅长处理伤口。
赵琮道:“因此陈姑娘是外科大夫?”
陈亦芃:“是的。”
“那胶囊也是波斯的产物?”
“不错,制作方法正是向那名大夫学来。”
赵琮点点头,他对于这些东西其实并不好奇,只是对于陈亦芃却还是要了解更多,正准备开口问,莫怀却先他一步。
赵琮有些不高兴,但以他的性格也没有多说什么。
陈亦芃精神还不错,三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莫怀一直在问专业问题,这陈亦芃并不担心,有问必答。只是赵琮偶尔冒出关于她自己过去的问题,却要细致斟酌。
越是了解,莫怀越是心动,因为一个庞大而又瑰丽的医学世界正在向他敞开大门,一个全新的,尚未接触过的门外世界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
云游大褚很多年,搜集了各种奇症名方,但莫怀还未曾到过更远的地方,更没有陈父的幸运,能够碰见一个外国大夫,从他那里学到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医学体系。
虽然心动,但他也清楚自己的情况,波斯和大褚本就有天然的沙漠屏障相隔,条件十分艰苦,自己这个年纪,再费尽心思去折腾,只怕人还没到,魂就飞走了。
只是总是心痒不已,想再多了解了解,于是缠着陈亦芃不停的问东问西。
直到天色更暗,赵琮沉着脸提着领子把人扔了出去,“陈姑娘需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