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柏有些失望,他不了解秦大公子,找他也无用。
等了两刻钟,伙计打着哈欠开了门,不愧是湖州最大的布庄,不一会儿便有许多客人进去了,张柏喝了一壶茶,见那长街上远远过来一顶轿子,停在了布庄门前。
先下来的是个穿着一身靛蓝长袍的年轻人,应是秦大公子,张柏付了账准备离开,却见秦大公子下轿后又弯下腰,掀开帘子小心地将一位老者扶了出来。
摊主惊讶道:“小公子运气真好,今儿秦老爷也来了。”
张柏忙向他道了谢,大步朝对面走去。
秦老爷下了轿,大儿子秦兆祥上前搀着他往店里走,关心道:“病还未愈,爹何必亲自来查账,交给儿子便是。”
他们才从京城回来不久,那边干燥,江南湿冷,加上舟车劳顿,秦老爷一回来便病倒了,又被秦兆兴气了一回,一场风寒拖了许久都未好。
秦老爷咳嗽两声,平静道:“你还小,毛手毛脚的多有疏漏,再学个几年,我才放心呢。”
秦兆祥口中称是,心里却暗恨不已,他跟着老爷子在外面奔波,千辛万苦的,其实在他心里还是更疼爱秦兆兴那个傻子,还惦记着把家中产业都留给他呢。
让他给老爷子当牛做马他乐意,但要让他为秦兆兴铺路,他是绝对不愿的。
“秦老爷——”
父子俩正准备进去,便被人叫住了。
是个青衫书生,面如冠玉,但秦老爷并不认识他,转身疑惑道:“这位小公子,找老夫何事?”
秦兆祥皱眉,不悦道:“公子若是想买布,自去找伙计便是。”
张柏抿唇,朝二人作揖,轻声询问秦老爷,“秦老爷,能否借一步说话?”
还没完没了了?秦兆祥眉头紧锁,想找人来把这穷书生赶走,又忽听那书生说。
“小生有些关于秦二公子的事,想说与秦老爷知晓。”
秦兆祥挑了挑眉,露出一抹讶异之色。
秦老爷和善的目光陡然变得犀利,他抬头紧紧盯着这陌生的小书生,观他目光澄澈,眼神坚定,以秦老爷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来看,不似说谎。
“既是如此,那便请公子这边来。”
秦老爷将他请上了二楼。
*
金蟾衔桂的香炉中,香烟冉冉升起,燃的是秦老爷素来喜爱的檀香,因其闻之能让人心静。
然而此刻,秦老爷心绪却半点都不平静,他紧皱着眉,冷冷看向下首的年轻书生,肃声道:“公子说我儿光天化日之下,欺辱良家女子,可有证据?”
秦兆祥在一旁听的心惊肉跳,这穷书生胆子忒大了些,上来就告了秦兆兴一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亲眼看着老爷子的脸色越来越黑,到最后拳头都握紧了。
张柏丝毫不惧秦老爷威慑的目光,镇定自若,“小生何必欺骗秦老爷,在下幼时读书,先生曾言,传家以存德,秦老爷以为如何?”
秦老爷脸色沉沉,这话就像一记耳光重重扇在他脸上,兆兴好女色,平日在青楼里荒唐也就算了,若是真在街上欺辱了别人,那可是要坐牢的大事!
从前还好好的,兆兴变成这样,都是他娘惯的。孙家那门婚事多好,兆兴不知事,她竟也帮着他胡闹。
秦老爷嘴上虽不信,其实心里已经意识到,这小书生说的怕是真的。
如他所说,欺骗自己没有必要,且这事只要去查一查便知道真假。
张柏没告诉他秦兆祥意图轻薄的人就是福娘,秦老爷今日起了疑心自会去查,为了儿子,他不会将这事说出去,但旁边还站了个秦大公子,他不敢多说。
秦老爷额前青筋暴起,手握着茶盏不住颤抖,他冷静了一会儿,沉声道:“小公子,事情未查明前,老夫希望不要让他人知晓,你可能做到?”
秦兆祥暗中翻了个白眼,事已至此,老爷子还要帮那个蠢货瞒着。
那就不能怪他了,待回了府,看他怎么火上浇油吧,那个毒妇害死了他娘,他也要让他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
秦二郎变成这样,原来也与秦老爷逃不开关系,张柏淡淡一笑,颔首答应下来,“秦老爷不必担心,在下非是那等多嘴之人。”
一场谈话并不算愉快的谈话就这样结束,秦老爷忍着火气留张柏喝了一盏茶,亲自送他离开。
临别时,他看着张柏从容淡定的模样,暗衬这小子不简单,忍不住问道:“小公子,你今日一人前来,不怕老夫杀人灭口吗?”
张柏面色未变,微微退开几步,朝他作揖,“听闻秦老爷为人正直,岂会做出害人之事。”
顿了顿,他漾出个笑来,“在下既然敢独身前来,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若是今日回不去,自会有人去衙门为在下申冤。”
明明他目光温和,秦老爷背后却冷汗涔涔。
有勇有谋,非是池中之物。
兆兴也是不长眼,竟惹了这人。秦老爷叹口气,目送张柏挺直的身影渐渐远去。
秦兆祥假意为弟弟说话,满不在意道:“爹,这穷书生尽说些胡话,兆兴怎会干出那种事,要不我找人去教训他一顿?”
秦老爷甩了袖子,黑着脸上了轿子,冷声道:“还嫌不够丢人吗?回去,把这个畜生给我叫回来!”
秦兆祥面上悲痛,却立马招手叫了伙计,让他去把二爷找回来。
这回看你怎么办?谁还能保得住你?他心中冷笑。
第19章 两相配 是他独一无二的明月。……
立了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一旬过去,府学庭院前种的桃李竟都抽出了嫩叶,生机盎然。
张柏在窗下念书,几位同窗在旁边斗诗作赋,半晌之后,几人便开始闲聊起来。
“听说没?秦二公子出事了!”
“哪个秦二公子?”
有人“啧”一声,“你说哪个秦二公子?就家里开布庄的那个。”
张柏翻书的手指一顿,不动声色地继续听着。
那人又小声道:“你们还不知道吗?秦二公子不知怎么的,被秦老爷打了一顿,差点打死了!前两天好像又把他给送到乡下庄子里去了!”
众人唏嘘不已,秦二郎往常也没少惹是生非,秦老爷不是一直重拿轻放吗?怎么这回下了狠心?
张柏轻轻一笑,近日来的不安瞬间消散了。他们以为秦老爷这回是狠了心了,其实张柏知道,秦老爷这样做,恰恰是他还不忍心。
打他一顿,为的是给外人看,送去乡下,也是怕东窗事发,到时秦二郎躲得远远的,逃跑也容易。
秦启仁自秦家回来后,也眉头紧蹙,夜里来寻张柏说话。
张柏一人住一间屋子,倒不担心有他人听墙角。
听他说完,张柏有些惊讶,他没想到秦老爷这回是真的动怒了,他下手太重,秦老夫人没拦住,秦二郎伤到了要处,不能人道了……
“我大伯母天天哭,找了好多个大夫,都说没办法了。”秦启仁有些害怕,庆幸自己当初被张柏打醒了,不然跟着二哥混,迟早得玩儿完。
张柏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走到这一步,秦二郎也算是咎由自取了。
这件事当中当然有秦兆祥的拱火,不过二人并不知道。
过了不久,秦老爷带着长子和怀了孕的小妾,离开江南北上了,听闻秦老夫人重病了一场,怕是不久于人世。
解决完了秦二郎的事,张柏终于放下心来,他迫不及待地写了信给父母,请他们尽快上孙家提亲。
快一点吧,再快一点吧,最好能马上牵着她拜堂,这样他才算是安心了。
*
杨氏知道大郎心急,她也天天盼着他的消息,待张柏来了信,她便立马去找了媒人。
两天后,孙家小院里,媒婆被孙进迎进门,福娘站在门外偷听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回屋了。
“孙夫子可真有福气,那张秀才长得一表人才,又是学富满车,姑娘嫁过去呀,那过不了五年就是官太太嘞!”
孙进听那媒婆滔滔不绝地夸赞张柏,有些好笑,张柏可是他的学生,他会不知道这些?
不过这是正经的提亲,孙进自然不可能拆了媒婆的台,他强忍着笑,作出犹豫的样子。
媒婆心急,又巴巴地说了一堆,见孙夫子眉头松动了,心头一喜。
不过片刻后,又想起张家的嘱咐,心里骂娘,却还是把杨氏的话小声地说给孙进听。
“孙夫子也知,张家如今……”她有些难以开口,咬牙道:“如今是穷了点,但张秀才说了,等小娘子嫁过去,那是肯定不会让她苦日子的!”
向来与人说媒,多是好话,媒婆这为难的样子,想必不是自愿开口的。想也知道,是张家特意嘱咐过。
孙进看出了张家的诚心,心里舒服极了,张柏为人端方,看来也是他爹娘的言传身教。
两姓结姻,并非是只看儿女是否相配,更多的要看对方的家风,若家风不正,夫妻俩往往都走不到最后,成为一对怨偶。
孙进彻底放下心,不过还是装作难以抉择的样子,半晌后,媒婆都觉得这喜钱拿不成了,孙进才抿唇道:“既然这样,老夫问问小女的意见,若是她同意,我也没有意见。”
他又装模作样地把福娘叫了出来,媒婆见了福娘的模样,心中也明白了张家为何如此着急了。
那孙家姑娘生得跟天仙似的,搁谁不喜欢呢?
福娘袅袅婷婷朝媒婆见礼,媒婆忙说了来意,孙进咳了一声,肃声道:“福娘,你可愿意?”
又作弄人,福娘嗔他一眼,羞红了脸,轻声道:“女儿都听爹的。”
媒婆又紧张地看向孙进。
孙进微微一笑,喝了口茶,悠悠道:“爹看那张秀才人不错,与我掌上明珠也算相配。”
他看向媒婆,重重点了点头。
媒婆喜不自胜,又马不停蹄地回张家传了信,张得贵夫妻俩也高兴坏了,一向抠搜的杨氏,当下就给了媒婆百来个铜板作喜钱。
张得贵道:“咱也快给大郎去个信,别让他等急了!”
杨氏脸上的笑就没停过,又出去找人给张柏报信。
过了两天,媒婆自孙家问过福娘的生辰八字,杨氏去城里最有名的宝林寺请大师算过,说是二人天生合配,日后子孙兴旺,福寿双全。
那大师叹道:“天定之缘呐,您这公子,命数本是贵人之相,但缺些福分,而这姑娘,恰就是他的福分。”
杨氏也没料到,大郎与福娘竟有这样深的缘分。到了晚上,她和张得贵说起这事,张得贵觉得有些玄乎,杨氏却越想越觉得可信。
“这就是命!老头子你别不信!”杨氏猛拍着大腿,“怎么就让我刚好遇到孙姑娘了?又恰巧大郎要说亲,她退亲之后怎么就没动静了?不就是正等着大郎么?”
她激动的唾沫星子乱飞,没得到张得贵回应,转头一看,张得贵背着身已经睡得打呼噜了。
杨氏躺下后反复想着遇到福娘后发生的事,越发觉得大师的话有道理,她从前看那些姑娘,只会觉得好看,而看到福娘的第一眼,就心想她和大郎很相配。
看来不是她帮大郎促成了这段缘分,而是他二人的缘分,促成她遇到了福娘。
在府学的张柏,很快便收到了爹娘的信,秦启仁见他拿着信心神不宁的样子,来回踱步,几番犹豫,还是不敢打开看。
他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一向稳重淡定的张柏紧张成这个样子?
“张兄,要不我帮你看看?”他好心道。
张柏摇摇头,终于冷静下来了,他净了手,拿细棉布仔细擦干,才坐到桌案前开始拆信。
他屏住呼吸,颤着手将信纸抽出,他深吸了口气,才敢将目光放在那些字上。
直到看到他想得到的答案,张柏狂跳的心才落回原地,他珍重地将这短短的几行字看了又看,最后小心地收了起来。
豁然间神清气爽,张柏浑身上下都轻快起来,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远远看向庭院中那株春桃。
前几日还只是抽出了几片嫩叶,今日再看,和煦的阳光下,树枝上竟已生出小小的花苞,春日早,过不了多久便能开花了。
他会在什么时候娶她进门呢?桃花开时?或许太早了些……
那年春雨不绝,在书院屋檐下的他,与她并肩而立,连偷看她一眼都不敢,谁能料到会有今日呢?
秦启仁见张柏像傻了一般,呆呆地对着窗外直笑,不由疑惑到底信里写了什么,让他如此反常?
“张兄?张兄?”秦启仁唤了他好几声,张柏才回过头,眉眼含笑地“嗯”了一声。
“发生什么好事了?”值得你乐成这样?
张柏想等定了亲再告诉别人,但心里的欢喜实在收不住,他笑道:“天大的好事,等过段时间我再告诉你。”
秦启仁追问道:“有比中举还好的事儿?”
张柏眉梢眼角都是温和笑意,“于我而言,比中举还高兴。”
他的心思,说出去不会有人相信,可他真是这样想。举人的身份,他只要日夜勤读,就很有可能得到,而与福娘成亲,从前他是半点都不敢肖想的。
就像是水中的月亮,他常心怀虔诚去膜拜,却知道水中月镜中花,不可能伸手触碰。
而有一天,他竟然可以真的从水中捞起这弯明月。
以后,还会是他独一无二的明月。
府学里的学子们都发现了张柏最近的好心情,他本就待人和善,现在更是逢人就笑,常弄得别人摸不着头脑。
还有人发现,张柏比往日更加刻苦了,常常在静室里学到深夜,等早上学子们起床时,他已经站在廊下念完两卷书了。
秦启仁甚至还瞧见张柏抄书抄的毛笔都废了好几支,书案上他一旬抄的书,高高垒起,像座小山似的。
他知道张柏家里不太宽裕,一众学子里,他吃穿都是最俭省的,大家也都知道他会抄书拿去书肆换钱,秦启仁也碰见过好几回,不过哪次有这么夸张啊?这都快抵上以前一个月的量了!
他猜测张柏是不是家中出了事急需用钱,于是含蓄地表示,自己愿意借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