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就要乡试,张柏如今半分不敢松懈,除了读书,闲暇时间全用来抄书赚钱了,因此今年生辰,他并不打算回家。
虽没有归家,但生辰还是得过,秦启仁和几个同窗给他做了碗长寿面,虽无盐无味,但张柏还是很珍惜地吃完了。
张柏放下碗,感谢了几位友人,想想觉得是时候了,于是笑道:“我八月初十成亲,到时望大家不要嫌弃,来我家喝杯酒!”
几人上一刻还在说笑,下一刻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你要成亲了?”秦启仁第一个叫出声,联想起张柏这几个月来的好心情,顿时明白了当初他说的好事是什么。
张柏脸颊一热,点头称是。
秦启仁想想自己今年已经二十了,娘子还不知在哪儿,而张柏才满十六就要成家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这么大的事你也敢瞒着,等着瞧!等你成亲,咱们定会把你灌醉,让你进不了洞房!”一人调笑道。
张柏不知想到哪儿去了,如玉的脸庞更红了,不敢再接他的话。
今年未回家,张得贵夫妻俩格外想念儿子,又是他的生辰,两口子给他寄了许多东西,甚至还寄了一罐家里腌的辣萝卜条,让他早上下饭吃。
张柏哭笑不得,不仅是爹娘,先生也给他送来了礼物,包袱里面是一整套笔墨纸砚,先生在信中祝他生辰快乐,又告诫他好好读书,不要骄躁。
而让他最高兴的是,福娘也给他送了东西。
是一只精巧的荷包,月白色缎面,其上用石绿色的线绣了两颗柏树,劲直苍翠。
荷包里还塞了金银花和丁香,轻轻一嗅,清香扑鼻,脑中的杂念霎时便消失无踪了。
早先他给她寄了一枝杏花,她久久没有回信,张柏提心吊胆怕她不喜,如今她也回送了他荷包,他才终于放下心来。
张柏把荷包握在手中,靠在榻上,扶额轻笑出声。
怎么就陷得这么深呢?见面时,爱她的一颦一笑,在她面前连说话都胆怯,见不了面时,又牵挂着她,想她在做什么,想和她分享眼前所有美好的东西。
早春的第一枝绽放的杏花,他也想折下赠给她。
来年的春天,他们就能一同看花了。
昏暗的屋子里,少年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笑意,若是让府学里其他人瞧见了,定会觉得他疯了。
翌日,秦启仁第一个注意到张柏身上挂了个陌生的荷包,他好奇想拿来看看,张柏却伸手制止了他,神色也有些不自在。
“谁送的荷包啊?这么宝贵?”见张柏目光不善,秦启仁识相地不敢再抢。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出来了,这么凌厉的目光竟然会出现在张柏身上!
张柏也察觉自己刚才有些过激,收回了目光向他道歉,轻声解释,“这是家里人送的生辰礼。”
看他耳根子通红,秦启仁也反应过来了,也难怪张柏要瞪他呢,人家小媳妇儿送的东西,能让别人碰吗!
自讨苦吃的秦启仁郁闷不已,午饭都少吃了两碗。
*
接下来两月,福娘专心在家中赶制嫁衣,她针线活好手脚又快,缝的嫁衣比起街上成衣铺子里的也不输,还能抽出时间给张柏缝了几套中衣。
杨大娘还给了她张柏的鞋码,正好在苏州买了适合做鞋面的料子,福娘又给他做了双鞋。
做好后与她的绣鞋摆在一起,福娘吃惊地发现,他的脚竟然比她长了足足半掌,这人难道是个妖怪不成?
想着想着自己笑起来,等小昭下了学回来,就看到阿姐手里拿了只巨长的鞋子,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小跑着过来爬上榻,也指着那只鞋子叫道:“阿姐,这是谁的鞋?好长!”
福娘飞快地抹了把眼角,把鞋子收了起来,正想该怎么搪塞过去,小昭便已经开始吃起了小几上的点心,不再追问了。
福娘才舒了口气,小昭又问道:“阿姐,张师兄真要当我姐夫了吗?”
俏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自从上回爹对小昭说了这件事,小昭一天得问三遍,他喜欢阿姐,也喜欢张师兄,没想到有一天爹告诉他,阿姐要和张师兄成亲了,他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他们说阿姐以后就要去张师兄家里住了,那小昭怎么办?阿姐,你把我也带走吧。”小昭爬过来挽住福娘的手臂,小脑袋不停地蹭着。
福娘心里也不舍老父和幼弟,让小昭这么一问,也有些心酸,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阿姐会常常回来看你们的,小昭以后要乖乖听爹的话。”她摸摸小昭毛茸茸的脑袋,柔声安慰道。
窗外,孙进站在暗处,将姐弟俩这一番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离成亲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心里的不舍也越来越多。
福娘把他们父子俩惯坏了,家里的事他甚少拿主意,都是福娘一手打点的,说出去他都觉得羞愧。
为了不让福娘带着担忧出嫁,孙进把小昭单独叫到书房,给他说了许多道理,终于让他明白,阿姐以后嫁了人,就要有自己的小家,他们不可以再事事都麻烦她了。
也不知他听进去多少,总之那以后,他再没有在福娘面前说过把自己也带去张家这样的话。
转眼间,孙家小院中的桂花树又开了花,一场秋雨后,远远便能闻到沁人心脾的甜香。
七月底,张柏便从府学放假回来了,张家的屋子也差不多收拾好了,张柏的卧房整个被重新刷过墙面,桌椅也打了新的,张得贵还请了个老木匠,打了张结实的架子床。
八月初九,福娘舅母从苏州赶了过来,而舅舅和表哥住在城中客栈里,待明日迎亲时,由福娘的大表哥将她背上轿。
孙家也在这一日将福娘的嫁妆抬到了张家,孙进几乎是倾尽了家产,福娘的嫁妆足有二十抬,和富家小姐出嫁差不多了。
夜里,福娘洗漱之后,被舅母按在妆台前,用茉莉香脂细细抹了脸和手,镜中美人鬓发如云,雪肤凝脂,眉目间含着一抹羞涩,娇俏动人。
舅母笑盈盈道:“咱们福娘生得跟仙女似的,难怪张秀才如此上心呢!”
“舅母!”福娘扭过脸,脸色绯红。
真是便宜张家小子了,舅母心中暗叹,那人若是长得跟个棒槌似的可如何是好?
福娘自己梳着头发,舅母从箱子里拿了册子,过来塞在她手里。
没办法,福娘母亲去得早,这事儿只有她来教了。
册子上的画面让福娘脸上烫的快要烧起来,舅母轻咳一声,正色道:“张柏年纪小,怕是没个轻重……”
福娘忙止住她的话头,再说下去,她怕是得把自己给点着了。
舅母笑了笑,把册子锁进她的陪嫁小箱子里,又手脚麻利地给她铺好了床,嘱咐道:“早些睡吧,明天一早就得起来梳妆呢。”
福娘点头,依言躺在床上,捂了捂发热的脸颊,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跳个不停。
舅母吹熄了灯出去了,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淡淡的月光洒在床边。
等到这月光慢慢偏移,最后消失,她就会穿上嫁衣,成为张柏的妻子。
以后,她会与他举案齐眉,生儿育女。
福娘很少会这样紧张,但心里又暗藏着隐约的欢喜与期待。
张家,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张柏。
弟弟张玉今晚给他压床,就睡在他的身边,此时早就睡着了,幸福地流了一枕头的口水。
张柏看着窗上不断晃动的竹影,半点睡意也没有。
往常心里躁动时,张柏就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默念佛经,这晚,他背完了一遍又一遍清心经,还是无法入睡。
婚服就摆在他的床边,张柏忍不住去看,心潮涌动。
福娘真的要成为他的娘子了!他恨不得冲出去宣告天下,为什么时间过得这样慢?天色能不能快一点亮起来?
按照规矩,他与福娘婚前并没有见过面,只有书信的来往,他好想快一些看见福娘穿着嫁衣的样子,一定美得让人说不出话。
不能再想了,得睡了,不然耽误了明天迎亲的吉时。
张柏克制自己不要多想,合上眼入睡,只睡了两个多时辰,便被第一声鸡叫给吵醒了。
然而他丝毫不觉得疲惫,身体里像是有一团火在乱窜,他轻手轻脚起来,先去灶屋里打了热水仔细洗了把脸,对着镜子看了看,仔细检查是否有不妥之处。
不多时,张得贵夫妻也从正屋里出来了,见到张柏起的这么早,都有些惊讶。
今日迎娶新妇,两人都穿着喜庆的新衣,杨氏还难得地上了胭脂,她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打趣道:“大郎这是多心急呦,可别是一晚上没睡吧?咱待会儿就去接你媳妇儿回家!”
张柏被她揶揄的脸色通红,不一会儿,今日来帮忙整治宴席的邻居也到了,杨氏和几个妇人在灶屋里忙碌起来,让张柏回屋里准备迎亲。
换上喜服,又将乌黑的发高高束起,身量颀长的少年被一身鲜艳的红色衬得无比俊朗,张柏仔细整理了衣襟和袖口,确认服帖后,不由笑了起来,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微微翘起。
外头的唢呐声渐渐近了,等到了吉时,他就能去迎接他的妻子了。
一向沉稳的少年郎,红了脸失了稳重,一心只盼着将心爱的姑娘娶回来,多等一刻,都觉得是煎熬。
第24章 花烛夜 洞房花烛夜,正是人间第二春。……
孙家小院里,此刻也挤满了人,有来帮忙的邻居,也有许多来看热闹的陌生人。
孙进被一群学生围着道喜,福娘舅舅和三个表哥也一早就来了,一边和大家说着话,一边伸着脖子看迎亲的花轿来了没有。
西屋里,福娘已净过面,正由着舅母请来的全福妇人开脸。这全福妇人姓曹,说是家中父母俱全,子孙满堂的吉祥人,曹婶子一见着福娘就夸个不停,直道从未见过这样娇美的新娘子。
“咱们新娘子呀,可真是个有福之人!”福娘脸上光洁嫩滑,绒毛稀少,不一会儿就开完了脸,曹婶子暗道这活计轻松,脸上快笑开了花。
福娘柔软浓密的乌发被盘成一个桃心髻,戴了舅母送的红珊瑚头面,珠钗环绕,流苏在耳边轻轻颤动,端庄又妩媚。
梳妆的娘子又给福娘脸上抹了铅粉,因她生得白,不敢用太多,倒是胭脂选了重一些的颜色,上好了口脂,镜子里的福娘比起平日,多了几分艳丽,恰似一朵迎风绽放的牡丹。
她缓缓站起身,转过脸的那一瞬,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被她给震住了,她莞尔一笑,梨涡浅浅,哪怕是见惯了美人的曹婶子,也惊叹于她的美丽。
舅母笑着笑着,眼眶里又盈满了泪,数年前,阿瑶也曾穿着大红喜服,朝她娉婷一拜,“阿嫂,我去了。”
多好啊,如今福娘也要嫁人了,阿瑶在天之灵,一定也会为她感到高兴。
吉时将至,舅母不由焦急道:“花轿怎么还不来,我出去看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正当这时,外头忽然锣鼓喧天,小昭和几个邻居小童蹦蹦跳跳跑进来欢呼道:“来啦!花轿来啦!”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浩浩荡荡朝着孙家而来,为首的是身着大红喜服的张家小秀才,面如冠玉,意气风发地走在前头,媒人替他叫了门,催着新娘子出来。
炮仗声噼里啪啦响起,舅母为福娘盖上红盖头,扶着她走到门外,大表哥将福娘轻轻背起来,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背着她朝花轿走去。
“福娘——”孙进扶着门轻声唤道,声音有些哽咽。
大表哥脚步一顿,福娘不好回头,盖头下,她的眼中已起了水雾,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掉眼泪晕了妆。
“和张柏好好过日子,不要担心爹和小昭,常回来看看……”孙进有满腹的话想说,到最后只能化为一两句叮嘱。
虽然他瞧不见,福娘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锣鼓接着吹奏,漫天飞舞的炮仗红屑中,大表哥将福娘背到轿前,扶着她上了轿。
他转身又对着张柏浅浅一笑,“妹夫,我表妹就托付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她!若敢欺负她,我定会找你要个说法!”
张柏目光还黏在福娘身上,听见大表哥说话,忙回过神来,庄重地朝他作揖,坚定道:“张柏谨记在心,定不负她!”
他好不容易求来的珍宝,捧在手心里都怕摔了,怎么会欺负她呢?
她穿喜服可真好看啊,娉婷袅娜,让人移不开眼。
“升——轿——”媒人扯着嗓子喊道,在锣鼓声中,张柏扣了扣轿门,柔声道:“福娘,路上有些颠簸,忍一忍,很快就到了。”
说罢他翻身上马,带着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向张家出发。
福娘端庄地坐在轿中,正有些紧张地绞着帕子,听了张柏温柔的叮嘱,不由笑了,心里也平和许多。
很快到了张家,踢过轿门,福娘被媒人轻轻扶了出来,张柏牵着红绸带,带着福娘慢慢往张家院子里走。
跨火盆时,怕她踩了裙子摔倒,张柏一直小心地扶着她,看得周围人艳羡不已,直道这新郎官太会疼人了些。
正厅内,张得贵和杨氏端坐在上首,皆是一脸笑意地看着两位新人缓缓走来。
“一拜天地——”
院中晴空如洗,微风拂面,恰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
“二拜高堂——”
张家夫妻俩笑呵呵地受了礼,辛苦了半辈子的两个老实人,头一回受到这么多人的羡慕。
“夫妻对拜——”
红盖头的流苏轻轻摇曳,张柏弯下腰那一瞬,眼前闪过无数画面,他忍不住偷偷抬眼,瞧见福娘白皙的下巴,目光被烫着一般迅速低下了头。
拜完天地,福娘被媒人和几位婶子扶进新房,张柏则还要留在外面待客,秦启仁和几个同窗拉着他去喝酒,见他目光留恋地顺着新娘子而去,个个牙酸的不行。
今日也来了许多张柏从前在松南书院读书时的朋友,大家得知今日与张柏成亲的是孙夫子的女儿时,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张柏端着酒杯往这桌来时,有人便好奇问道:“张兄,莫非你早起了心思?”
张柏但笑不语,只豪爽地饮尽了杯中的酒,他本就不善喝酒,此时喉咙里火辣辣的,心里也藏着一团火。
他是早就起了心思,不过这事不必告诉他人,那些苦涩、甜蜜、辗转发侧,都是他一个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