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冷冷瞥他一眼,没理会他,安静地坐下看书了。
陆旻碰了一鼻子灰,尴尬地呵呵笑了两声,心里有些气恼。
这沈清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这臭脾气,给他惯的!
听见他在小声嘀咕,沈清又冷淡地朝他看过来,陆旻被他寒霜似的眼神看得脊背一凉,立马闭上了嘴。
沈清心底冷笑一声,转过了脸。
他如何听不出来,陆旻是在挑拨他和张柏的关系?
确实,如果他是个嫉妒心强的人,或者张柏真像他暗示的那样是个自私的小人,那么他这番话,的确会让他气恼,说不定还会和张柏断绝交情呢。
可惜,他不够了解自己和张柏。
张柏是什么样的人?说他是真君子,没有人敢反对,他温和又聪敏,不屑于使那些阴沟里的手段,永远如同天上的月亮一般,清辉万丈。
而他或许真有那么一点羡慕张柏,却也是羡慕他能够堂堂正正、自在随心地为自己而活,不像他,像是一只风筝,线永远握在别人手中。
张柏是真心将他看作朋友,或许于张柏来说,还有许多可以谈天说地志趣相投的好友,可是对于自己而言,张柏是他唯一的朋友。
所以沈清早就暗暗发誓,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他都不会伤害张柏。
陆旻妄想用几句话就让他与张柏生出嫌隙,未免也是太天真了些。
张柏昨日来探望他时,便已经把皇上传召一事告诉了他,而且还说,皇上并没有忘记他,说是等他回翰林院后,会单独再召见他。
沈清其实还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皇上,从前一个是君,一个是臣,他对皇上除了尊敬没有半分其他情感,而突然间,他却得知,皇上是他的亲生父亲……
换谁也无法接受吧?沈清从未想过和皇上会有君臣之外的联系,得知不久后将会面圣,沈清每日每夜都处在煎熬矛盾之中。
他不能提前暴露自己的身份,皇上不会信,即便是滴血验亲,让皇上相信了,可同时也会惊动贵妃和苏家。
娘说了,要听她的话,报仇之事要一步一步来。
沈清不愿去想这件事,正蹙眉对着卷宗出神,张柏掀起帘子进来了。
他才从宋大人那处回来,头上全是雪,脱下披风放在炉子旁烘着,又掏了方帕子出来擦着头发,见沈清端正地坐在桌案前,愉悦道:“沈兄来了?身子可好些了?”
沈清抬眼,目中含笑朝他点点头,“好多了,你去了何处?怎么身上全是雪?”
张柏便走过去和他交谈了起来。
两人就像是没看到陆旻一样,自在地说起了话,沈清刚才对着陆旻,脸色要多冰冷有多冰冷,而对着张柏,目光却柔和许多,陆旻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脸色铁青。
哼,等着吧,排挤他是吗?等他升为侍读,张柏和沈清都得看他的脸色!
*
进入腊月,福娘这胎也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
大夫估计这个月福娘就会生产,让张家人早做准备。
杨氏早早地就紧张了起来,每天起码问福娘三遍,有没有要生的感觉。冬天里生产,坐月子方便,但是怕冻着福娘,张柏便找人来修了个炕,下边儿烧着炭,格外的暖和。
福娘现在是什么都不用做了,下床走两步都得旁边有人看着,杨氏是把她当眼珠子似的,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本来福娘怀了孕,该和张柏分房住的,杨氏也不止一次提过,说怕张柏睡觉把福娘挤着,张柏一脸正色地拒绝了,并且保证道:“娘,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挤着福娘的,我在她旁边,若是晚上福娘有什么事,我也好搭把手。”
他这话倒真不是在糊弄杨氏。
七八个月的时候,福娘就又难受了起来,夜里睡不着,总是起夜,张柏睡得浅,她一有动静,他便立马下床,穿衣倒水,揉脚捶背,他从来没说过一句累。
福娘在他的照顾下,气色越来越好,杨氏见此,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白日里无事,福娘便和杨氏一起做衣裳,男娃女娃的都做了一大堆,还勾了几双虎头鞋,鞋子格外小巧,还不及福娘手掌长,张柏一回来,便见一双虎头鞋摆在小几上,也忍不住笑了。
福娘心思巧,给小鱼做的每件衣裳上,都绣了锦鲤,张柏见这图案好看,于是也央着她给自己做了个锦鲤荷包,美滋滋地戴着去了翰林院。
张柏生得俊美,又生的高大,一身官服也能被他穿的格外挺括好看,行走之间有如行云流风,世人都爱美男子,翰林们便常常偷看他的穿戴,他哪日换了个配饰,也要讨论半天。
而这日张柏进翰林院时,大家都有些惊讶了。
他一身绿色公服,乌黑鬓发一丝不苟,目中带着三分笑意,仍同往日一般俊美无俦。
只是……这腰间佩戴着的荷包,实在有些奇怪。
石榴红的荷包上绣着一条锦鲤,身子胖乎乎,正翘着鱼尾将一颗珠子含在口中,好看是好看,只是这明显是给孩童用的……
况且这红彤彤的颜色,与绿色的官服实在是有些不搭。
平常与张柏交好的几个翰林都很奇怪张柏这身搭配,不过看他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不想扫他的兴,都把话吞了进去。
进了屋,陆旻和沈清也是一脸惊讶,自从那日陆旻在沈清面前说了那番话后,张柏和沈清都不怎么和他说话了,因此,陆旻只是扫了眼张柏的荷包,勾唇一笑,便低头去做自己的事了。
沈清笑着指着他的锦鲤荷包道:“怎么?你这是把你弟弟的荷包给抢了?”
张柏眉眼带笑,“不是,这原是我夫人给孩子绣的,我见有些好看,便要了一个过来。”
……
沈清觉得自己就不该多嘴,他顿了顿,问道:“大夫可说了在什么时候?”
张柏点点头,眼角眉梢都是喜悦,“大夫说差不多就在这个月,到时请你来喝满月酒!”
沈清也笑了,心里越发羡慕张柏,明明比他还小两岁,却已经有了贤妻,马上孩子都要出生了。
他心里也藏着一个人,不过再等等吧,等他把所有的事都解决了,真变成一个如她所说自在随心的人,再去找她吧。
沈清正忐忑着面圣,但宋大人有一天把他叫过去,说皇上本来打算召见他,但将近年底,事务繁忙,所以等翻过年再说。
“你也别泄气,总还是有机会的,皇上还是记得到你的。”宋明启安慰道。
“是,学生明白。”沈清心里舒了口气,淡淡点头。
宋明启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暗暗叹息一声。
前三甲中,他原来是很看好沈清的,这人身上有种东西,让他看起来比陆旻和张柏都要深沉一些,为人也很谨慎,这样的人做官也挺合适。
可是沈清这副身子实在是有点弱啊……
每个月都要请两天病假,还真不是作假,宋明启早派人打听过了,沈清是天生体弱,一生病就起不来床。
世事弄人,上天给了他聪明的脑子和俊美的外貌,可却没有给他一具健康的身体,沈清那苍白的脸和没有血色的唇,让宋明启常常担心他哪天就突然去了,为他吊着一颗心。
他的仕途才刚刚开始,如果顺利,他的人生该是平步青云,几十年后的官场,他兴许还会有一席之地。
唉……但愿他能活的长久一些吧。宋明启对着他消瘦的背影心想。
将近年底了,翰林院也快要放假,不过放假前,大家还要去参加宫宴。
不过说是宫宴,皇宫里也容不下这么多低品级的官员,六品以上的去了宫里,而剩下的就在各自任职的地方,由皇帝赏下一桌菜,也算是参加了宫宴了。
张柏倒不介意,他还不太想去宫里,一大早就要起来,晚上又很晚才出来,他想早点回家,因为福娘生产的日子可能就在这两天了。
早上福娘送他出门,张柏十分不放心,叮嘱道:“若是有事,一定要找人来翰林院叫我,我也会早些回来的。”
福娘重重点头,张柏依依不舍地摸了摸她的脸颊,这一日便总是心绪不宁,吃饭时总是心不在焉的,一颗花生米都嚼了半天。
沈清皱眉小声问他:“这是怎么了?”
张柏摇了摇头,同样小声回答,“我怕家里有事。”
沈清立马就明白了,低声给他出主意,“你换到临门的那桌去,待会儿差不多了就悄悄溜走,没有人会看到的。”
掌院大人和几位学士都不在,没有人会管这群翰林们,有几人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正放声高歌呢。
张柏也正有此意,托沈清给他打打掩护,自己偷偷跑了。
刚一出去,便见许满银和赵大娘焦急地等在翰林院外,见他出来,赵大娘立马惊喜道:“大人!快些回去吧!掌柜的要生啦!”
张柏心一惊,差点被自己的袍子下摆绊倒,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子。
漫天大雪里,他的心滚烫得像是要灼烧起来。
第61章 喜得子 生了!生了!
张柏把袍子掖在腰间, 几乎是狂奔着回了家,许满银和赵大娘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地追,赵大娘叉着腰喘着气, 话还没说完呢。
“大人, 不急不急,人才刚进产房呢……”
可她的呼喊张柏已经听不到了,张柏满心满眼都是福娘, 以往听说的那些妇人生产之时会遇到的险恶情形如今都有了画面, 张柏头一次对一件事生出了畏惧。
张家院中,福娘刚破了羊水, 正被稳婆扶着在屋里转圈, 说是离生产还要几个时辰,先活动活动。
一家人都没有料到, 福娘会在今天发作。
杨氏早上还笑着说,这孩子是个慢性子,兴许得翻过了年才会出来,谁知晚上正吃着饭, 福娘忽然捂着肚子,一脸复杂地对着杨氏说,“娘, 我好像要生了。”
杨氏脑子一瞬间就懵了。
反应过来之后,她赶紧把福娘扶到屋里躺着, 用手在她身下一摸,哎呀!这傻姑娘,羊水都破了才说呢!
稳婆是早物色好了的,杨氏让张得贵去铺子里找许满银和赵大娘,让他们给大郎捎个信, 自己着急忙慌地去请了稳婆过来,身材瘦小的稳婆几乎是被她架着到了张家,还以为张夫人是立马就要生了呢,结果一看才知,只是破了水,连两指都没开呢。
“老夫人,您别急啊,这妇人生孩子没有那么快的。”稳婆好笑地劝道。
她看杨氏都生了好几个孩子了,怎么这点经验都没有?
杨氏也是心急则乱,到外头走了一遭,头脑被冷风吹得清醒了些,才想起自己生三个儿子时,大郎是最快的,也花了半天时间呢。
两个小的是双胞胎,更别提了,疼了整整她一个晚上,稳婆都怕她生不下来了,杨氏愣是把软木咬烂生了出来。
不过福娘年纪小,头一遭生孩子许是会害怕,杨氏便跟她闲聊,让她不要太担心。
“这生孩子也有很快的,我生大郎时一点都不疼,滋溜一下就出来了,比那母牛产崽还快哩!”杨氏夸张道。
张柏急匆匆地进来,便听见她娘这番话,满脸焦急化作无奈,再看福娘,看起来精神还不错,正兴致勃勃地听他娘说话呢。
“夫君回来了!”福娘头一个发现张柏,惊喜地喊出声。
杨氏这才发现张柏回来了,吓了一跳,一边推搡着他一边斥责道:“男人怎么能进产房呢,大郎你快些出去!”
张柏哭笑不得地被她赶了出去,他想在里头陪着福娘,可他娘这回是怎么说都不答应,张柏只好站在门外,拍着门对福娘说:“福娘,你别害怕,我会一直在外面守着你的。”
福娘轻声回应他一句,觉得有些好笑,张柏让她不要害怕,难道没有发现,他自己说话声都在颤吗?
张得贵抽着水烟,一脸过来人的样子对张柏说,“你啊,别急,这女人生孩子你也帮不上忙,等你媳妇儿坐月子,就有的你伺候咯!”
张柏立马跟父亲取起了经,张得贵大半辈子没说过这么多话,张柏真是把他想知道的所有问题都问了,因为他不说话,心里的畏惧就好像会无限放大,让他坐立难安。
张得贵一边跟他传授经验,抬头一看,大郎嗯嗯点头,眼睛却一直盯着产房的房门,眼珠子都看直了。
没一会儿,杨氏出来到厨房给福娘做了碗红糖鸡蛋,稳婆说先吃点,攒攒力气。
小半个时辰后,福娘的痛呼声便从里头传了出来。
“福娘!”
张柏一个箭步冲上前就想要推门而入,张得贵拦住了他,杨氏在里头大声喊道:“大郎!你别进来!你老娘看着呢,你媳妇儿不会出事的!”
稳婆正给福娘正着胎位,笑道:“大人和夫人感情可真好,我以前接生过的好多人家,男人都不会来问一句的。”
杨氏给福娘擦着汗,得意道:“那些男人都不是个东西!我家大郎疼媳妇呢!”
不是她吹,大郎对媳妇的好,整个柳树胡同找不出第二家!
福娘嘴里咬着软木,身下传来一阵一阵的疼痛,四肢百骸都像是移了位,她可算是知道什么叫做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了,生孩子这样疼,若是身子娇弱些的,定然撑不过去。
好在她怀孕时被照顾得很好,身子骨强壮,疼着疼着也就习惯了。开了五指后,她浑身已经被汗打湿了,杨氏在她耳边激动道:“福娘,福娘,别泄气,马上就出来了!”
稳婆也大声鼓励着她,“夫人再加把力,马上就能开七指了!”
盆里清澈的热水已经变成红色,杨氏焦急道:“劳烦您看着些,我去换盆水来!”说罢,一阵风似的端着盆出去了。
张柏在外头听见了杨氏和稳婆的打气声,着急地来回踱步,没一会儿,里头的门开了,杨氏端了盆血水出来,张柏心头猛的一跳,再不顾一切,直接冲了进去。
“福娘!”张柏才进来,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他眉头紧蹙,几步跑到了炕前,福娘正满头大汗地抓着被褥用力,稳婆见他冲了进来,哎呀一声。
“哎呦我的大人唉!这产房你怎么能进来呢!这这这不吉利的呀!”
张柏哪有心思在乎什么吉不吉利,他小心翼翼地用袖子给福娘擦着汗,小声安抚着她。
福娘来不及惊讶他怎么进来了,身下一松,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传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