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柏摸摸两个弟弟的小脑袋,心里有些沉重,他娘这是误会他的意思了。
这天夜里,张柏难得做了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刚来松南书院的那阵子,整个书院里只有他一个乡下小子,大家都看不起他。他那时也不敢和人争吵,因为他还欠着先生束脩,若是在书院里违反了规矩,他怕被先生赶出去。
嘲笑、讽刺,甚至是拿小石子扔他,张柏都忍了下来,有人在他的书上泼水,他也没去理论,而是默默把书晾干继续用。
在书院里,他每回都努力考第一,时日久了,便有人发出了质疑的声音,几个人聚在一起,说他的第一来得不正当。
那是他第一次出口反驳,却被那几人嘲笑了一番,有人还故意往他的衣衫上洒了墨水。
那日放学后,他不敢回家,怕让爹娘看见他身上的脏污而担心,就一个人跑到书院门前那条小河,想把衣服上的墨点搓干净。
清水自然洗不掉,他一双手搓的通红,只是洗掉了一些浮色,不免有些沮丧。
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受了委屈,也会难过,凉风习习,他坐在河边狠狠哭了一回。
正难过时,一双柳叶青的绣鞋停在他身旁,耳边传来了女子柔和的声音。
“拿这个洗吧,搓的干净些。”
张柏傻傻抬头,娇美的少女着一身浅碧色襦裙,俏生生立在他面前,不知看了他多久。
柳叶眉微微蹙起,漂亮的杏眼担忧地看着他,她的手掌中躺着一块乌黑的皂角,衬得她的手欺霜赛雪的白。
张柏愣了。
“不会用吗?我教你吧。”少女在他旁边蹲下,用皂角沾了河水,轻轻牵起张柏脏脏的衣角,揉搓了几下,绵密的泡沫将墨汁吸走,露出了衣服本来的颜色。
梦境戛然而止,张柏睁开眼,对着帐子出神。
这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
初见时他还很瘦小,福娘应该是将他当作了小孩,或许直到现在,她最多也就把他当小师弟。
她哪里会知道呢,他从来都不把她当姐姐看。
*
蒸笼里放上一只素白瓷碗,取一只雪梨洗净去皮,挖空梨核,在中间浇上槐花蜜,温火蒸半个时辰后,一道香甜镇咳的蒸雪梨便可做成。
福娘添完火,又拿了一只陶罐出来,将枇杷叶去毛洗净,剪碎放入罐中,盖上之前,她犹豫了一下,找出了上回剩下的川贝放了进去。
晚间吃过饭,福娘守着小昭吃了一只蒸雪梨,因雪梨本就清甜,又加了槐花蜜,嗜甜的小昭吃得很开心,甚至想再来一个。
但枇杷川贝水一端上来,他闻了一下,便皱紧了眉头,撒娇道:“阿姐,这个臭臭的,小昭不想喝。”
孙进揪着他的耳朵吼,“挑三拣四的,快点喝!”
小昭不情不愿地喝了一碗,孙进闻着有川贝的味道,奇怪道:“怎么这回还加了川贝?”
福娘从前煎枇杷水都不会加这个。
“我回来时遇到张公子了,他告诉我加点川贝会更好。”福娘笑道。
“张柏?”孙进皱着眉,脸上笑意也淡了。
福娘点点头,不明白爹今天怎么怪怪的,他不是最喜欢张公子吗?怎么会露出这种表情。
她不知今日发生了什么大事,也不懂孙进心中的纠结。这个夜晚,孙进辗转反侧,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答应张柏。
若是不答应,福娘的舅母大概会在苏州给她说一个外地行商,从此后福娘可以尽享富贵,衣食无忧,但日子难免孤苦。
这样一想,嫁给张柏就要好的多,娘家离得近,日后福娘若是有个什么事儿,他也可以给她出个主意,待小昭长大了,姐弟俩也能相互扶持。
张柏的人品他也信得过。
孙进想了一个晚上,已有些动摇,决定去问问福娘的意见。
“福娘啊……我问你个事儿。”吃过早饭,孙进把女儿拉到一边。
“你觉得张柏这人,怎么样?”孙进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福娘一向心细,若是被她发现了端倪就不好了。
谁知福娘根本没多想,只觉得他问得奇怪,蹙眉思索了一会儿回道:“张公子才学俱佳,为人和善,正如爹说的那样,日后定有一番作为。”
孙进叹气,好嘛,福娘是根本没懂他的话外之意。
他接着试探道:“他和秦兆兴那小子比如何?”
福娘更疑惑了,干嘛和秦二郎比?不过她想了想,老实回答,“那自然是张公子好了。”
看来福娘对张柏的印象还挺好的。
孙进既欣慰又有些难过,要他来看,世上没有男子配的上福娘,但若是张柏,还算得上勉强。
深吸一口气,孙进小心翼翼道:“福娘,若是爹把你许配给张柏呢?”
福娘正在倒茶的手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了,皱眉道:“爹,你说什么呢?”
话已经到了这份上,孙进干脆全部说出来了。
“你知道张柏昨日来干嘛吗?”
福娘抬头不解地看着他,孙进道:“张柏跟我说,他想要娶你为妻。”
“怎么可能!”福娘惊讶地瞪大了眼,手中茶盏也在慌乱中被打翻。
爹是没睡醒吗?在说什么天方夜谭?
她和张公子,最多算是相识,哪里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且她比他大了三岁,在她眼中,他就是一个书院里的师弟,她对他起不了半分儿女间的旖旎心思。
“女儿和张公子交情甚浅,爹不要再拿这事儿开玩笑了!”福娘有些急了,这事说出去不知要生出多少误会,明明就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嘛!
孙进知道福娘和张柏之间没什么,但正是因为这个,才弄得他骑虎难下。
他不好在福娘面前多说张柏的好话,这只会让福娘更加生气。
可张柏算是一个不错的女婿,他也不愿见女儿嫁给那些凡夫俗子,婚姻大事,若是出了差错,那是害了她一辈子。
“福娘,爹不是替张柏说好话,你好好想想,张家虽穷苦一些,但你嫁过去,马上就能当家做主,张柏还年轻,日后上京得了功名,你就是官家娘子了。”孙进劝道。
昨日张柏说这事时他也气得不轻,想不明白。
但仔细想想,福娘生得太好,若再留下去,怕会生变故,不是说那城东黄老爷五六十了,还强娶了个十七岁的小妾吗?
他老了,而小昭还太小,只有把福娘交给一个他信得过的人才放心。
福娘眉头紧锁,显然还无法接受这事,但看爹又一脸失落难过的模样,又有些心软。
一时间心烦意乱,她叹气道:“爹,你让我再想想吧,这事儿真的太突然了……”
孙进点点头,不敢逼她。
换了身衣服,孙进和小昭一同去书院了,福娘收拾好了碗筷,拿了小昭的旧衣服坐在窗下缝补。
心中存了事,一不小心就走了神,被绣花针扎了几回手指,福娘放下衣服,对着窗外出神。
张柏怎么会来提亲呢?
福娘越想越觉得疑惑,若说他喜欢自己,可每回见面,他也不曾表现得有多欢喜,孙家也只是普通人家,图财更不能了,且他也不会是那种人……
想到这儿,福娘忽然一惊,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又不了解他,怎么就那么笃定他不是那等贪财好色之人?
但她对他真没有一点其他的心思,若是非要说,不过是欣赏他端方君子,少年稳重罢了。
这也是因为他是爹最喜爱的弟子呀?
福娘想起之前闲聊时,爹说过,张柏家里想要为他娶个知书达礼的娘子,后来就没音讯了,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看上她的吧?
定是如此了。
福娘想来想去,都觉得最有可能是这个原因。
她明白爹的意思,再拖下去,她便过了适婚之龄了,很难找到好的人家。与其嫁作商人妇或者给别人作妾,倒不如嫁给张柏。
“娘,你告诉福娘,该怎么办呢?”福娘心中纠结,看向墙上挂着的女子画像,悄悄询问,但没人能给她答案。
她从来都很坚决,当初秦家来退亲,爹还有些犹豫,她一口便答应了下来。
可这回……连她也想不明白了。
她想问问张柏,到底他又是怎么想的?
第10章 表心意 只是那人不能拥有你的好。
福娘有心想找张柏谈一谈,但张柏在府学读书,难得回来一次,若是给他写信,又觉得不太合适。
等下回他再来孙家,一定要和他说清楚了。
福娘不再多想,孙进见她这样,也不再多说。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勉强不来,福娘若是不愿,他这个当爹的,还能把她绑上花轿不成?
只是有些遗憾罢了,张柏只能当他的徒弟,当不成他的女婿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寒冬降临。
福娘起床时才发现外面下了一夜的雪,屋顶和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洁白,小昭起来后乐坏了,叫嚷着要出去堆雪人。
孙进从正房出来,恰好撞见他穿着薄薄的夹衣就往外跑,把他拎了回去。
书院里过不了几天也要放假,孙进和福娘商量过了,苏州暖和些,等过完年,福娘姐弟俩就去舅舅家玩儿个两月。
父子俩一人喝完一碗粥,牵着手去书院了,福娘收拾了家里,想趁着现在没下雪,去街上买点米。
年节时粮铺要关门,因此今日来买米的人还挺多,福娘排了小半个时辰才轮到,伙计给她称好了米装在麻袋里,见她胳膊腿儿细瘦得很,便喊道:“老张,来给这位小娘子送米!”
“好嘞!”只见一个穿着短褐的精瘦大叔跑过来,笑呵呵道:“小娘子在前面带路吧!”
这位大叔正是张得贵。
福娘给他行个礼,诚心道:“麻烦大叔了。”
张得贵摆了摆手,一把甩起装米的麻袋扛在肩上,福娘放慢脚步为他引着路,下了小桥,看见了松南书院的牌匾,张得贵笑了。
以前他送张柏读书时来过这儿。
“原来是这儿,我儿子就在这个书院读书哩!”提起张柏,他的言语中满是骄傲。
福娘也笑了笑,请他把米放在孙家门口,进屋给他端了碗水递给他,客气道:“大叔辛苦了,喝口水吧,店里事多,我这儿就不耽搁您了。”
张得贵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不好意思地接过碗,“不碍事不碍事,下回再来买米,叫我就行了,我还给你送上门!”
这小姑娘人倒是好,张得贵以往给别人家送米,不知遭了多少嫌弃,哪有人像她这样客气的。
“谢谢大叔,路上滑,您慢些走。”
福娘又从荷包里掏了五个铜板给他,张得贵不肯收,一溜烟儿跑了。
这天回去他才觉得不对,那小姑娘的家就住在松南书院后头,她不会就是老婆子之前说的孙家姑娘吧?
他把这事儿和杨氏说了,杨氏问道:“她家是不是门前有棵枣树?”
“是有颗树,不过看不出是不是枣树。”
那树上都挂着雪呢?叶子都看不清,怎么认得出来是什么树?
杨氏白他一眼,接着问:“那姑娘是不是脸圆圆的,眼睛大得很,笑起来有两个梨涡?”
这下全对上了,张得贵一拍大腿,“是她没错了!”
“怎么样?我眼光不错吧?”杨氏得意道。
张得贵朝她比个大拇指,点点头,“这姑娘人好,又讲礼,你要早告诉我她长啥样,我今儿就在她面前给大郎说几句好话了!”
杨氏嫌弃地看他一眼,“就你这笨嘴说得出啥好话?咱大郎还用得着你?”
两人都指望着张柏快点把福娘娶进家门,半月后,张柏从府学放假回来,杨氏便催着他往孙家去。
张柏心乱的很,被她催着换了新衣服,推出了家门。
天色有些阴沉,行至半路已经下起了小雪,张柏出门匆忙,并未带伞,走到孙家时,乌黑的发间已经盖了一层薄雪。
他其实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对于先生的答案,他又期待又害怕。
若是先生不答应该怎么办呢?难道真的就这样放弃了?
敲了几声门,哒哒的脚步声传来,门后探出小昭白团子似的脸,一见是他,立马把他拉了进来。
“张师兄!你上回来怎么不找我玩呀?”小昭拉着他往里走,仰起小脸委屈地问。
张柏摸摸他的头,笑道:“不是给小昭带了糖吗?上回师兄来,有更重要的事呀。”
小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叫道:“啊!张师兄!我忘记了,爹不在家里,他去王阿婆家里给她修后墙去啦!”
张柏暗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又问道:“那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小昭摇摇头,“不知道,爹没说……”
张柏正遗憾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记温柔的女声。
“小昭,你在和谁说话呢?”
福娘听见声音从厨房里出来,一眼便瞧见了一身青色长袍的张柏。
四目相对,二人皆有些不自在。
初冬的天,福娘穿了件桃粉色的小袄,领上镶了一圈兔毛,许是刚烧完火出来,俏脸微红,整个人娇艳如春日绽放的桃花。
张柏眼里满是惊艳,察觉自己眼神太过分,他忙低下头慌乱向她作揖道歉,“孙姑娘,我方才不知先生不在,贸然闯入,得罪了。”
他不敢再看,慌慌张张地转身要走。
“张公子留步——”福娘出声叫住了他。
福娘让小昭到屋里去玩,小昭不解地看看姐姐又看看师兄,听话地进去了。
“小女子有些话想问问张公子。”福娘抿紧了唇。
明明刮着寒风,张柏的手心却一片黏腻,他假装淡定地点了点头,“孙姑娘但问无妨。”
福娘抬头看着他,目光一片清明,“张公子上次在我爹面前说的话,家中可曾知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