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这时,一位头发霜白的老大娘匆匆从铺子里处走出来,头上裹着布巾,腰间系着围裙,一看就是方才一直在忙碌的模样,见着阿阮,她顿时笑得一脸慈爱,忙拉过阿阮的手,道:“许久不见小娘子了,我昨儿个才与老头子说着你是不是到哪儿去了,好好儿的就好。”
阿阮明白他们夫妻二人的话,他们是怕她捱不过这个冬日。
今年的冬日确实是太冷太冷了,不知又要冻死多少人……
老大娘怕自己的话惹来阿阮多想,忙又问道:“小娘子今儿过来可是要将绣品托在我这儿卖?”
以往不少时候阿阮寻不着空时便会将做好的针黹托在这儿卖,老夫妇瞧她一个孤女孤苦无依的,从不从中收她的钱。
阿阮笑着摇摇头,只见她抬起手,指了指搁在一旁矮案上的托盘。
托盘里是用小张的油纸包好的一块块饴糖,还有面上撒着芝麻的枣泥糕。
老大娘瞬时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又笑道:“小娘子可真是忘不了这饴糖,这回啊大娘不收你的钱,你只管揣几块儿回去吃!”
老大娘说完便抓了好几块饴糖塞到她手里来。
阿阮却是不愿收,连连摆手。
大爷大娘的日子本就过得艰难,这饴糖,她不能收。
就在老大娘硬是要将饴糖塞给她时,阿阮将一直抓在手里的钱袋递到她眼前来,尔后将装在里边的好小串铜板倒到手心里。
老大娘目瞪口呆。
铜板这一东西他们虽日日见,可要这么好几串儿的铜板莫说这孤苦无依的小娘子,便是他们两口子经营这小铺子一年到头怕也攒不上。
如今阿阮却是一拿便拿出好几小串儿铜板来,这如何能不叫他们吃惊?
老大爷虽也很是吃惊,但他毕竟是男人,比老大娘要冷静一些,但见他扯了扯自己老婆子的衣角,忙道:“阮小娘子找到新活儿做了,是在大户人家里做的活儿,她这定是受了主人家的吩咐出来买咱家饴糖的。”
除此之外,老大爷再想不到别的理由,若说小娘子偷来的,那绝不可能,小娘子的为人他们是清楚的,而且还有旁的下人跟着一块儿来,那就只能是来买东西的。
至于为何看上了他们家的饴糖,那当然是好吃呗!
他家老婆子做的饴糖和糕饼,那可是全上京数一数二的!
阿阮听得老大爷的话,当即笑着又连连点头,紧着朝他们比划了一个数。
“三十块饴糖?”老大娘很是吃惊。
饴糖这东西对富贵人家来说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对寻常人家来说却是颇为奢侈的零嘴小食,只有逢年过节时,家中大人才会给孩子买上个两三块,如阿阮这般的,一个月或是两个月才舍得给自己买上一块,却又不舍得吃,而是攒起来。
这一要便要三十块饴糖的生意,对这小小的杂货铺子来说,还是头一次。
阿阮边再点点头边将前边紫笑送给她的装着发带的那只素色锦袋自怀里掏出来递给老大娘,显然是要她将饴糖装进这只袋子里。
这只锦袋挺大的,应当够装的。
老大娘还是有些不大置信,边接过锦袋边自言自语道:“我先看看这还够不够三十块儿。”
她昨儿个才做好的饴糖,因为买的人并不多,她每次做的都不会太多,生怕放坏了都没能卖完。
阿阮安静地等在一旁,忽然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副红对子,面露诧异之色,不由看向老大爷,抬手指了指墙上的红对子。
老大爷当即笑着解释道:“这是前两日一个书生拿过来,托我给他挂在这儿卖的,还有好十几副呢,没地儿挂,我先给收起来了,待有人问了我再给拿出来。”
但是阿阮想问的并非这个。
只见老大爷转头看向外边,感慨道:“一年年关说来就来了,这一年啊,又快要过去咯。”
看着那火红喜庆的对子,阿阮这才恍然想起,年关至了。
怪不得这市集较以往时候要热闹上许多,原是家家户户都到这市集上置办年货来了。
也怪不得王府里这些日子来人人都忙着洒扫,紫笑姐与家老也都在忙个不停。
“装好了,一共还有三十五块饴糖,这只小袋儿正好够装,我全都给小娘子装进去了。”老大娘这会儿拿着装满饴糖胀鼓鼓地锦袋递过来给阿阮,“多出来的五块就当做是我送给小娘子吃的了。”
不等阿阮拒绝,只听老大娘又道:“可不要跟我客气,我也不是每回都送得起的,这不是快要过年了,吃些甜的,心情好,过年也才过得高兴。”
“来,拿着。”老大娘将锦袋放到了阿阮手里。
阿阮给她躬身道谢,在给她结钱时不禁看了那撒着芝麻的枣泥糕一眼,她想了想,让老大娘给她包了五块枣泥糕。
糕点小小的一块,做得并不精致,与叶晞平日里吃的菜全然不能比。
可看着这小小的枣泥糕,阿阮却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他。
世子喜爱吃饴糖,不知这甜甜的枣泥糕他会不会也喜爱?
剩下的铜板,回去是要还回去给家老的,要是家老发现她来买的是些根本入不了王府的低劣饴糖,她又该如何解释?
阿阮将颇为沉手的锦袋托在手心里走出小铺,正要去找那等在外边的家丁,却发现他不知去了何处,并不在外边。
寻思着她若自己到市集外边去乘马车回去的话,届时家丁回来见不到她待回头怕是要受罚,便站到了他方才站着的地方等他。
不想她才将将站定,便有人从她身后用帕子捂住了她的口鼻,根本不给她喊叫的机会,飞快地将她带上了正从旁经过的一辆马车!
马车快速离开。
阿阮被迷晕之前心慌得厉害,手上却仍将给叶晞买的饴糖与枣泥糕抓得紧紧。
第16章 少主 见过少主。
家丁出门之前因口渴匆匆喝了一碗井水,这会儿肚子疼得厉害,憋得不行,四处找茅厕去了。
他回到杂货小铺时又再等了一会儿,仍不见阿阮出来,他便进去找,谁知却被告知阿阮半盏茶时间前就已经离开了。
家丁顿时心慌得厉害,心里盼着阿阮是出来时以为他先到马车那儿去了,便着急忙慌地朝市集外跑去。
可当他瞧见马车那儿只有老李蹲在一旁地上与附近游手好闲的无赖赌钱、马车上空无一人时,他慌得两腿一软,面色煞白地跌坐在地。
完、完了……
*
阿阮迷迷糊糊醒来时,只觉自己脑袋沉得厉害,混混沌沌的,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
只听得身旁有人在说话。
“唐先生,少主她怎还未有醒来?”
“你个饭桶你还有脸问!?要不是你下手不知轻重迷.药下多了,少主能睡这么久!?”有人小声叱骂道。
唐先生?少主?这些……是什么人?
阿阮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入目的烛光尤为刺目,使得她不由抬起手来挡了挡。
却是听得前边说话的人激动道:“少主醒了!唐先生,少主醒了!”
眼见有人在自己眼前晃,且还离得极近,惊得阿阮立即坐起身来,连连往里退。
但见那朝她凑近的人被身旁的人朝脑袋上揍了一拳,一边怒斥道:“你嚷嚷什么这么大声,吓着少主了!”
阿阮这才瞧清自己处在一间布置得极为简单的屋子内,此刻她正在一张垂挂着烟灰帘帐的床上,站在床前的是三名陌生男人,心中顿时惊惧不已,频频往床角里缩。
正在这时,只见一直背对着她而站的中年男人转过身来,虽然身着长袍一副温和儒雅的模样,偏偏眼神凌厉如刀,不过才看了那两名多话的男子一眼,他们便立刻闭了嘴,低头往旁退开。
尔后见得那中年男人上前一步,朝阿阮抱拳躬身,竟是恭恭敬敬道:“属下唐迤,见过少主。”
阿阮警惕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她无法说话,什么都问不了,只能死死盯着对方,以防他们对自己做出什么不轨之举来。
唐迤像是看不见阿阮的惊惧警惕一般,将手再一拱,继续道:“少主怕是已经忘了属下,但属下却仍清楚地记得少主,少主五岁时患了失语症,右边鬓发里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疤痕,左手手心里有一颗朱砂痣。”
唐迤话音才落,阿阮便难以置信地抬手摸向自己的右边鬓发,忽又匆忙将手放下,非但没有放松警惕,反而更为惊惧。
他如何知道她右边鬓发里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疤痕!?又如何知道她左手心里有一颗朱砂痣!?
便是连她几岁时患的失语症,他竟都知晓!?
还有什么……少主?她!?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只听唐迤又道:“少主鬓发间的疤痕是少主五岁时顽皮爬到树上不小心摔下来磕到的,当时还是属下抱着少主去包扎的。”
“属下不负主上临终所托,终是找到了少主!”唐迤说完,将身子躬得更低,更为恭敬。
他的言行举止间极为真诚,半点不像有假。
便是他身后的那两名男子,也都跟着他朝阿阮深深躬下身来。
阿阮见状愈发不安,她先是看看左右,尔后趁他们还未抬头前连忙从床上爬下来,鞋也来不及穿,便逃也一般朝门外方向冲去。
其中一名男子作势要将她拦下,却被唐迤拦住。
男子一脸的着急与不解:“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寻到少主的,先生为何不让我等将她拦下!?”
“少主要去的地方可是荣亲王府,那可是叶家人的宅邸!先生!”另一人也急道。
然而唐迤却是不为所动,非但丝毫不着急,反是训斥他二人道:“还不快拿上少主的鞋追上去让她穿上!?”
二人不敢不从,其中一人当即拿起阿阮的鞋朝她追去了。
阿阮见得有人朝她追来,还以为是要将她抓回去,不由使出浑身解数跑得更快,却不想那人只是将鞋放在她前边不远处,然后退至一旁,并无要抓她的举动,阿阮也无暇多想,飞快地套上鞋,逃也一般跑离此地。
幸而这仅是一间小小的宅子,除了屋便能瞧见不远处的照壁,阿阮轻易便找到大门,跑走了。
一心只想着要跑得远远的她根本来不及多想该走哪条路,见路便跑,待她觉得自己已经跑得足够远后才停下脚步歇气。
她大口大口地呼着气,心跳得剧烈,路旁人家门前挑着的风灯随着夜风一摇一晃,阿阮扭头看向那摇晃的风灯,这才发现头顶夜幕沉沉,不见星月,还有零星的雪花自苍穹上纷纷飘落。
阿阮怔愣,现下是什么时辰了?这儿又是什么地方?
她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认真地观察起四周来。
她必须尽快回王府去,她这般突然不见了,送她出来的那两人必定会受她牵连,也不知家老会如何处罚他们,她不能害他们平白遭了这个罪。
还有世子,这会儿怕是已经醒了,没人在他跟前伺候的话不知他会不会大发雷霆?
或是家老让谁人顶替她去给世子送晚膳?这一觉睡起来的世子是有起床气的,若是前去伺候她的人不清楚世子脾性的话——
阿阮再不敢往下想,一心只想快些寻着路回去,同时也对那莫名其妙将她掳走的几人怨恼不已。
若是有人因她回去迟了而有性命之危或是失了性命,她便是那杀人凶手,将一辈子都背负着罪孽。
四周安静得只闻风声,不见任何行人,阿阮着实辨识不出这儿究竟是何处,也不能杵着不动,只能随意沿一条路跑去。
兴许是她时运不错,她胡乱跑了约莫一盏茶时间,发现自己稀里糊涂地竟跑到了白日里她买饴糖的那间杂货小铺子前,只是眼下铺子早已打烊,门前黑漆漆的,却也不难她辨认。
见得小铺,阿阮心中不由一喜,这般一来她便能辨出方向,知道该走哪条路回王府。
上京虽是楚国京城,照理当行宵禁,但如今天下群雄割据战火不断,政权频繁更迭,百年前一统天下的盛世大魏的宵禁制度早已在烽烟与战火中松动乃至瓦解,百姓在夹缝中求生存,夜里有不少人悄悄躲着那早已经松弛不堪的巡卫做起些夜间的小买卖,巡卫大多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不少时候也会到夜市里喝上一壶或是买上些热腾腾的汤饼来填肚子。
阿阮跑回荣亲王府的一路并未受阻拦,不过她一身材单薄又瘦小的小娘子于这雪夜里狂奔的模样还是引来不少夜间营生的人的注意与叹息。
跑得这般着急,也不知是不是家里遭了难,哎!
如今天下这世道,最难的便是他们这些底层百姓。
阿阮从不知自己原来竟能跑如此之快,路上她一刻也不敢歇,待跑到荣亲王府后门停下来的那一瞬,她才觉两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幸而她及时扶住了门上的衔环,才不至于摔倒。
“铛铛铛——”铜铸的衔环打在门上的声音在这安静的夜里清晰到有些刺耳。
很快她便听到门后有匆匆的脚步声跑来。
开门的仍是白日里他们出门时值守的那个门房。
见着她的一瞬间,门房一脸的震惊。
因为“禁苑里的那个小哑巴逃跑了”的事情今日已经在整个荣亲王府传开了去,为此事,专门套马车驾车的老李和一并同她出去的大顺这会儿可是还在院里挨着棍子呢!
阿阮顾不得门房究竟是何反应,连忙往里跑,才跑了一会儿便听到前边不远处传来响亮的板子声以及男人痛苦的喊叫声。
她的心不免一惊,连忙循声急急跑去。
果见老李与白日里的那名家丁被扒了衣服按在长凳上,正由两名五大三粗的男人抓着粗粗的棍子朝他们身上打,只见他们背上腥红一片,也不知已经挨了多少棍子,却看得出若是再这般打下去,他们的背很快便会皮开肉绽。
阿阮想也不想便冲了过去,一时半会儿间根本就无心去管什么男女有别,只想着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便会闹出人命了。
施棍者见着忽然有人冲过来,不得不立即停手。
围在四周的下人瞧清这不要命冲过来阻拦的人竟是阿阮时,无不震惊得瞪大了眼。
她不是逃跑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回来做什么?活得不耐烦了回来找死吗?
阿阮知晓自己这会儿想解释也无用,拦住了施棍者后她着急地往四周瞧,显然是在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