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察觉到阿阮的目光,他猛地抬起头来朝她看去。
阿阮吓得赶紧低下头去。
然而叶晞却没有冲她撒气,只是气呼呼地转身朝西屋走去,一屁股坐在长案旁,兀自拿过放在长案上的食盒,将里边的饭菜拿出来放到地上,端起碗拿起筷子后就这么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毫无礼教可言。
阿阮看得目瞪口呆。
世子就这么……这么吃起来了?把菜都放在地上?
他真的……是世子么?
阿阮被自己脑子里这一闪而过的想法给狠狠吓了一跳,再不敢胡猜乱想,走到叶晞身侧恭敬地跪坐下身,将还放在食盒底部的一盅汤端出来放到他面前。
叶晞也不知是真饿了还是气坏了,端起汤后一股脑儿便给喝完了,末了竟是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
阿阮紧抿住嘴,忍住笑意。
再看叶晞,嘴角沾着汤水,便是唇周的一圈儿绒毛上都沾了汤面上的油花,不仅如此,他脸颊上还沾着几滴墨汁,与他那双干净的眼眸一并瞧来,全然不像个尊贵的世子,反倒像极一个偷吃不知擦嘴的顽皮孩子。
阿阮忙拿过随着食盒一并送来的帕子,双手递给叶晞。
叶晞扯过帕子,在自己嘴上胡乱擦了一通,将帕子扔回给她,作势就要起身走开。
阿阮忽然伸出手来拉住他的衣袖,着急地朝他比划:“世子,你的脸上还很脏。”
叶晞侧过头,即将自己的脸朝肩上胡乱一蹭,却是将沾在他脸颊上的墨点子都给蹭开了去,使得他的脸非但没有擦净,反是更脏。
阿阮仍抓着他的衣袖不放,另一只手还在不停地比划。
饶是她不会说话不会让叶晞觉得聒噪,但还是让他觉得不耐烦,不由没好气道:“你好烦!”
他还要继续画他新想到的机甲的图纸!
阿阮吓得赶紧松手。
不想叶晞却是将脸朝她凑了过来,暴躁道:“要擦你自己擦!”
阿阮拿在手中的帕子险些给惊掉了,但看叶晞一副不似只是随意说说的模样,她只好硬着头皮抖着手屏着呼吸小心地为他擦去沾在他脸上的墨汁。
天寒,墨汁易凝,很是不好擦拭掉,阿阮一脸认真,一时间没想太多,自然而然地就抬起另一只手托住叶晞的脸,以免擦着擦着他别开脸去。
阿阮并未注意到,她的手贴上叶晞脸颊的一瞬间他眸中瞬起的杀意。
好在的是阿阮很快便收回手来,习惯性的笑了一笑,与他示意自己擦好了。
看着阿阮扬起的嘴角,叶晞眸中的恼意变成了好奇。
只见他抬起手来,一如白日里那般在她嘴角戳了戳。
阿阮的笑容顿时变得僵硬。
叶晞这会儿不再理会她,收回手站起身又到一旁拿出一整幅纸来,在中堂随意寻了个没被他弄乱的地方将纸铺展开,再将笔与砚台墨条捡过来,趴在纸上一提笔便又进入了全神贯注的状态。
阿阮觉得自己这两日皆在惊慌与震惊中度过的,皆是因为叶晞。
她觉得叶晞身上杂糅着诸多矛盾,明明是冷漠又暴戾,同时却又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明明出身尊贵,举手投足间却又毫无矜贵可言。
世子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叶晞没有吩咐阿阮收拾中堂,阿阮自不敢擅作主张,她只收拾了碗筷装进食盒提出去,并就着这个时候匆匆喝了一碗紫笑给她留的汤,又再快速大口地扒拉了一碗饭,连嘴都来不及擦,便同紫笑摆摆手,跑回了禁苑。
叶晞仍趴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画着他脑子里构想的机甲,时间一点点过去,夜色愈来愈沉,他不曾抬过头,更没有要去歇息的打算。
阿阮不敢询问更不敢打扰他,倒是担心他看得不够清楚,便将西屋里的烛台都移到了他周遭来。
她跪坐在屋子角落旁,随时等待叶晞的吩咐。
起初她还能打起十万分的精神,可她从昨晨至今夜都未能歇上一歇,且还一直提心吊胆的,早已累得不行,渐渐的,她只觉自己的眼皮有千斤重,身子歪了又歪,最后往旁一靠,睡了过去。
叶晞这一回画得仍是不满意,以致这才画至一半的图纸又被他毫不犹疑地撕碎了,又将自己逼得气急败坏。
然而他仍无休息的打算,而是转身往西屋走去,打算将自己早已看过数遍的书再拿来翻阅,看看有无新的发现。
当他走向西屋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维持着跪坐的姿势靠在角落里睡着了的阿阮。
他先是皱了皱眉,尔后朝她走了过去。
他垂眸盯着阿阮看了好一会儿,在她面前蹲下身来,将眉心拧如死结。
这还是第一个敢在他这儿睡着的人。
她竟能睡得着?不是很怕他吗?她不是应该像其他人那样有多远就躲多远?为何还敢睡着?
叶晞想不明白。
也不打算再想。
他走到屋外,拿起阿阮放在屋外的铺盖,抓了其中的被子抖开扔到了她身上。
他则是将自己埋进了书海之中。
第13章 以为 同房了没?
阿阮梦到了鸡腿,热乎乎香喷喷,她拿在手上正张开嘴要啃,不想被人在手背用力打了一下,她一吃痛便松了手,鸡腿啪嗒就掉到地上,沾满了泥土。
她正欲哭无泪地蹲下来将鸡腿捡起来,不想脸上遭人戳了一戳,也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直将她戳得摔倒在地。
梦外的阿阮本是靠着西屋窗牖下的墙根睡得香甜,然而她身子却愈来愈歪,最后直接歪到了地上去。
额头磕在地上的痛感让她自梦中猛地惊醒,乍然睁开眼的她一时半会儿间根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眼前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是陌生的,不是大娘留给她的那间窄屋。
这儿是……
阿阮的脑子还处在将将醒来似梦似醒的懵懂中,忽然见得有人朝她伸出手来。
嗯?
刹那间,阿阮有如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一般,猛地跳起身来。
她这才瞧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慌得额上冷汗直冒。
她、她睡着了!?在禁苑里?而且还是在世子的屋里!?
更不幸的是,她发现叶晞这会儿就在她面前,且还是蹲在地上。
阿阮吓得双腿直抖,连忙跪下身来。
给她十个胆子她都不敢让世子抬头来看她。
“天亮了。”叶晞看着这会儿在自己面前抖得像筛糠似的阿阮,面无表情道。
阿阮此时才发现映入她眸中的光亮并非烛光,而是透过窗纸撒进屋中的天光。
她慌得不知所措,连抬手比划的力气都没有。
她不仅是睡着了,竟还一觉睡到了天明!
阿阮觉得,她的死期怕是到了。
然而她却是听到叶晞又道:“你该把东西给我了。”
什、什么东西?阿阮不明所以,只能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欲作询问。
只见叶晞又朝她伸出手来,“用油纸包着的小东西,今日的你该给我了。”
阿阮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叶晞说的是她的饴糖。
她什么都不敢多想,正要爬起来到屋外去从包袱里找来饴糖,却发现她的包袱就在她身旁,她不假思索匆匆忙忙将手往包袱里掏。
太过紧张,阿阮抖着手掏了好几次才将一块饴糖给掏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到了叶晞手心里。
叶晞得了饴糖后便站起身,一边剥外边的油纸一边往西屋长案后的窗台边走去,把饴糖放进嘴里,把糖纸放进了雕花盒子里。
随后他便又走进了书架间,再不管阿阮。
只觉自己一只脚已经踏进阎王殿的阿阮后怕得浑身发虚,连跪都跪不稳,忽地便瘫软在地,久久都无力站起。
她还未能从惊恐中回过神来。
世子既没有杀她,也没有处罚她,就只问她要了一块饴糖?
阿阮这会儿都不敢相信。
可偏偏这就是事实。
过了许久,她才渐渐恢复力气,正要站起身时,忽然发现她身前堆着她从通屋那儿带来的被子。
她昨夜明明是放在屋外的,因为世子还没有同意将这屋中的哪个角落允她夜里栖身,她不敢擅自将铺盖搬进屋里来碍世子的眼。
但这会儿不仅她的铺盖就在她身前,便是她的包袱也在她身旁。
阿阮边想边将手探进身前的被子里。
还有些微温热。
而她靠在这儿睡了一夜竟也未有被冻醒。
是因为有人给她身上盖了被子么?
这屋里除了世子,再无他人。
阿阮抓着身前的被子,难以置信地朝西屋看去。
静悄悄的,根本看不见叶晞,不知他站在哪个书架后边。
阿阮悄悄地想,或许……世子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也根本不会像传闻里说的那样一个不高兴就杀人泄气?
还有,她可从来没有想过每日都要给世子一块饴糖,她前两次之所以敢壮着胆子主动给他饴糖,仅是因为她觉得吃了饴糖能让人心情变好,世子吃了饴糖兴许也会觉得心情舒畅些,仅此而已。
可世子怎就觉得她应该每日都给他一块饴糖?
世子怎会稀罕她的饴糖?他的每一顿膳食可精致到令人垂涎欲滴。
阿阮边想边伸过手将自己的包袱拿到面前来,摸出了她决意前往荣亲王府前收在包袱里的所有饴糖。
她将饴糖托在掌心里,认真数了数。
还有十二块。
她攒了整整一年,才一共攒了十六块,如今给了世子三块,她自己前夜吃了一块,就只剩下这十二块了。
阿阮本想剥开一块放进自己嘴里,但转念却还是将它们都收进了包袱里
她想,这剩下的十二块饴糖她得好好收着才是,不然世子忽然心血来潮又问她要而她拿不出的话就不妙了。
*
阿阮就这么在禁苑里“住”了下来,叶晞始终没有开口准她将被褥铺在自己屋里,每个夜里她都是裹着被子靠在角落里合眼。
她是吃尽苦头长大的孤儿,即便不能躺卧入眠,但能有个遮风避雨之处来栖身她已觉知足,并且叶晞屋里时刻燃着炭盆暖炉,哪怕是靠着墙角睡觉,也比她曾住了几年、一到冬日便四面灌风冻得人发僵以致久久才能入睡的窄屋要强上许多。
虽然和叶晞同处一个屋檐下的日子如履薄冰,但同时,向来细心的阿阮也能够一点点慢慢摸清他的脾性与喜恶。
譬如,叶晞似是真的喜爱吃饴糖,虽不会时时管她要,却当真每日天明时就朝她伸出手来,待她将一块饴糖放到他手心里他才离开,并且当即就剥了糖纸将饴糖放进嘴里。
又譬如,他极其厌恶旁人碰他的东西,哪怕整间屋子都被他弄乱得连走动的地方都没有,却仍不让旁人碰上分毫,更莫论收拾。
阿阮不过是将险被墨汁染了的书册捡起,便被叶晞发狠一般将她推到一旁。
被推得摔在地上的阿阮往后每每想起叶晞当时的眼神都觉胆寒,她想,若她当时捡起的不是书而是其他,是不是那时候就没命了?
再譬如,叶晞的眼中似乎没有昼夜之分,他会彻夜不睡觉,或坐在长案后又或趴在地上不停地写些什么或是画些什么,抑或是拿着木头不停地打磨雕画,白日里则是一连睡上好几个时辰,连饭都不吃。
还譬如,他似是不爱到屋外去,除了秦霁不请自来的那一次,阿阮再未见过他走出过这间阔屋,便是站在窗户边呼吸一番外边的空气都不曾有过。
以及,他右手上的黑色手衣从未取下来过。
阿阮还发现,他无论握筷执笔还是执刀,皆是用的左手。
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时,她总能听到叶晞走动时身上发出的细微的轴转般声响。
除此之外,便是她与府上的小丫鬟们都相处得挺融洽,只有杜鹃与木春始终瞧她不上眼。
尤其每个早晨她到后厨去吃早饭时,厨房里的那些个小丫鬟看她的眼神总是震惊好奇甚至还带着一股子佩服,尔后便朝她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她昨夜又是怎么活下来的,甚至不厌其烦地问她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自己选择往火坑里跳。
阿阮看得出来,禁苑以及叶晞对她们甚至对这府上所有人而言,如同血池炼狱,近者即死,能活下来的,皆是捡得的命。
选择走这条路,并非她不惜命,若非无路可走,她又怎会这般铤而走险。
“哎,阿阮,今日是你到世子跟前伺候的第十五日了吧?”本是正在涮碗的青花凑过来问。
“你不说我都没注意日子。”本是在擦灶台这会儿已经围到阿阮身旁来的莲子听得青花这一问,立刻掰着指头算了一算日子,尔后震惊得瞪大了眼,“真的是第十五日了!”
“都说在世子身旁伺候的人从来没有谁能活过半个月的,阿阮你可是第一个!”莲子是荣亲王府两个月前才新招进来的粗使丫鬟,家老本意安排她到禁苑去的,看她天生有些跛脚,又因紫笑在旁为了她说了些好话,家老才让她留在后厨干粗活。
即便如此,莲子每每想到禁苑还是觉得害怕,所以才对活下来的阿阮好奇又佩服。
只是,不知道阿阮又能活到什么时候?
“我听杜鹃姐说,定是家老想出的法子起了作用。”青花道。
“什么法子?”莲子不解。
“就是给世子招妻纳妾的法子啊。”青花没什么心眼,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让愿意到世子跟前去的人穿上新娘子的绿衫红披帛,世子一眼便能知道这和以往前去伺候的奴婢不同,这是他的女人,然后就会手下留情了!”
“原来如此!”莲子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阿阮:……才不全是这样!她是有靠自己的机敏活下来的好不好!
阿阮倒是想解释,可是青花她们不识字,也看不懂她的手语,便只能任由她们说,她默默地听着。
忽然,莲子想到了什么,也不管阿阮能不能回答,转头又问她道:“阿阮,你是照着招婚告示进来的,虽然我们大家伙都知道你和我们一样都是来做奴婢的,可是世子知不知道呀?世子是不是真的把你当成了他的女人,和你同房了,所以你才…… ”
“噗——”莲子话还未说完,阿阮被便她直白又直截的话给惊得将才喝进嘴的米汤给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