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定也希望她好好地活下去,而不是执念于曾经。
这位唐先生如今突然找到她,又是为了什么?
“三十年前,曾经一统天下但后来内忧外患不绝的大燕朝终是分崩离析,各地门阀世族拥兵自重,楚地严州节度使唐阵便是其中之一。”唐先生边重新给自己舀茶汤边道,“后来,唐阵经过整整十余年的经营,将自己的领地从小小严州扩张到整个楚地。”
“十五年前,唐阵因病离世,他打下的基业自然而然地传到了他的独子唐戟手中,只不过唐戟无能,不仅短短一年时间内便令楚地连失许州芜城两地,让数地百姓的安宁生活不再,加之那两年连年大旱,百姓困苦流民剧增,唐戟迟迟想不出法子安定百姓本就使百姓心有不满,几年后他更是在山匪涌进严州大肆屠杀百姓那日强行玷污了云山圣女,最终导致民心尽失百姓暴动,一把大火烧了唐氏府邸。”
唐先生说着便笑了笑,“这些事早就被坊间写成了话本子,从前很长一段时间楚地的各说书人都喜欢说上这一故事,少主想必也听过数遍了吧?”
他说的确是不假,严州唐氏的故事阿阮给茶馆里烧柴时躲在一旁不知听了多少遍说书先生讲述,不敢说已经背了下来,但是这其中事件,她还是知晓得一清二楚的。
云山可是整个楚地的圣地,所以燕山也被百姓称为圣山,不仅楚地百姓自数百年前开始就一直将燕山圣女当做菩萨一般供奉,传闻曾经大燕定江山前便喝过云山水受过云山圣女点拨,楚地前主翁唐阵也曾数次受点拨于云山圣女,唐戟此举,无疑是同整个楚地的百姓为敌。
这如何还能不让百姓反了他?
这便是而今楚国三岁小儿都知晓的唐氏的“罪”。
“属下今给少主说的故事,仍是关于唐氏的,不过却是与坊间传的完全不一样的。”唐先生放下长勺,却没有端起茶碗,而是抬头看向阿阮。
“唐戟此人确实没有他父亲唐阵那般睿智且英明,可他虽平庸,却绝没有坊间传的那般无能,他也并非骄奢淫逸的好色之徒,相反,他很疼爱他的妻女,饶是深知他的妻子产女后伤了身子再不能为唐氏添香火,他也不曾有过纳妾的打算。”
“他不过是胆小了些也怕事了些,所以他拒绝了家臣叶谨改楚地为楚国自立为王的建言,自那之后,楚地便开始天灾人祸不断,不过短短两年时间,唐阵自年轻时起共花费了二十余年时间才打下的基业便被百姓怒而点燃的一把大火烧得一干二净。”
“不仅如此,唐氏更是背上了千古的骂名与罪行。”
唐先生说完便不再看着阿阮。
他水眸抬手,端起茶碗,慢慢呷茶。
直至他呷完碗中茶汤,他都没有再说上一句话。
阿阮虽然面上神色不变,但她手中的小册子却是被她抓紧得快要揉成了一团。
显然她是由唐先生这短短几句话猜想到了什么。
她记得她姓唐,她记得她的爹娘对她很是疼爱,她更记得那一场漫天大火。
仿若那仿若燃烧了天宇也烧光了她一切的大火。
“少主怕是不知当今这楚国皇帝的名字。”唐先生将茶碗放下,复抬眸,“叶谨即是。”
阿阮已抓紧成拳的双手猛地一抖。
然而唐先生只见她眉心愈拧愈紧以及双手紧紧抓起之外,再不见她有其他反应。
既不见她震惊,更不见她失态,甚至没等到她迫切地同他询问上更多与此相关的事情。
他将将放下茶碗的手渐渐捏握起。
少顷,才见得阿阮在小册子上写下话然后递给他。
“即便唐氏与当今皇室之间有仇,那也是前仇旧恨,是叶谨的罪孽,是上一辈的仇恨,与世子何干?十三年前楚国建立之时,世子不过才是个五六岁小儿而已,何罪之有?你们如今为何竟要害他性命?”
看罢阿阮写在小册子上的话,唐先生倏然蹙眉,已然轻搭在腿上的双手亦骤然紧捏成拳,眸中阴云密布。
然而他在抬眸看向阿阮时却见他眸中只有悲戚、震惊与失望,“少主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歪门邪道的叶家人果然会极了蛊惑人心!”从方才起就站到唐先生身后并未离开的年轻男子瞥见阿阮写在纸上的话,终是忍不住低声吼叫道,“唐先生你何不直接告诉少主就是如今那狗皇帝害得少主也害得我们所有唐氏族人家破人亡更成了楚地的罪人!”
“罪魁祸首是那狗皇帝!也是少主口口声声称一声世子的人!”
“唐先生你又何不直接告诉少主,荣亲王府禁苑里住着的那个人就是个怪物!就是因为有他,叶家才能——”
他愈说愈愤怒,然而他愤怒乃至愤恨的话却因为突然朝他面上泼来的茶汤泼得戛然而止。
莫说男子,便是唐先生都满面震惊,不可置信地看着对面陡然站起身来、终是将茶碗拿在手中的阿阮。
阿阮狠狠瞪着被她用茶汤泼得满脸糖水瞠目结舌的男子,气得双手发抖。
世子才不是怪物!不是!
世子于骨子里其实是个单纯又温柔的人,不过是从来没人教导他而已!
“你们把话说清楚!”阿阮将茶碗扔到地上,抓起细炭条与小册子,飞快地写。
年轻男子这会儿不仅震惊,更是怒得两眼布上了血丝,正要再说什么,却被唐先生抬手打断,男子只能抬手用力擦去自己脸上的茶汤,死死盯着阿阮。
“属下失礼,还请少主原谅。”唐先生为阿阮重新舀上一碗茶汤,再递与她,“少主且坐。”
阿阮这才重新缓缓坐下,却始终没有接过唐先生递来的茶汤,更没有呷上一口。
她不信任他们。
唐先生已然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恢复了他寻常儒雅的模样,他亦如方才那般将茶碗放到阿阮面前的茶案上,并不在意她是否抬手来接。
“叶氏自唐阵尚是燕国节度使时便已是唐阵门客,唐阵之所以敢于拥兵自重并将基业扩大至整个楚地,其中最大原因便是叶氏的建言与奇策,也正因如此,叶氏才会在短短几年时间内从一个小小门客摇身变成唐氏家臣。”
“即便说他是楚地的第二把手,唐家也无异议。”
“再后来,就是唐家衰败,叶氏不仅取而代之,更是建立了楚国,自立为王,这一切,也不过仍是短短几年时间而已。”
“而叶氏之所以能够如此迅速崛起,并非因为他们的足智多谋,而是因为有他们叶氏神祇的指引!”唐先生说到此处,不禁蹙眉,他身后的年轻男子面上怨愤更甚,双手死死捏成拳头。
阿阮则是愣住了。
叶氏神祇?指引?
“叶氏一脉来自云山最深处,自古以来过着自给自足与世隔绝的日子,无人知晓他们自何时起离开云山到楚地来生活,但能知晓的是,即便他们自云山深处下来,已全然融入了楚地的生活,但他们骨子里对本族神祇的虔诚之心始终如一。”
“以活人祭祀,供奉神祇,以求氏族长盛不衰,这是叶氏自古以来的传统,饶是沧海桑田,他们这一古老的习俗都不曾变过,无论他们身处何地。”
震惊于阿阮心中不断叠加,使得她渐渐睁大了眼,无法置信。
当今天下,竟还有人将活人当祭品来供奉神祇!?
忽地,她脑海里拂过些什么,使得她的心开始变得不安,亦使得她死死盯着对面的唐先生。
只听唐先生神情冰冷却平静道:“荣亲王府的世子,便是叶氏供奉神祇的活人祭品。”
第51章 密辛 祭品必须死,叶氏也必须亡。……
“少主怕是也不知, 那世子他并非荣亲王的骨血,而是叶谨与楚国皇后的亲生子,以荣亲王世子的身份活在这世上, 不过是他们叶氏族人想要将这个祭品少去不必要的灾祸而已。”
“这些皆乃叶氏密辛,若非属下当年尽忠于主翁身旁时曾听主翁略有提及以及这些年经属下不间断地诸多打听, 这才得以知晓并猜测出叶氏这骇人听闻的密辛。”
“但有一事我等始终猜不透,三年以前, ‘荣亲王世子’并不存在于世,世人根本不知这天下间还有这一人的存在,三年前, 叶诚突然以荣亲王世子的身份将其接回荣亲王府, 饶是外界不曾有人见过他的模样, 但建安内外无人不知荣亲王府多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世子。”
“这于叶谨乃至整个叶氏而言并非一件好事, 按理而言, ‘祭品’唯有始终保持干净完好才更表明他们族人对神祇的虔诚之心,三年前叶诚此举显然是让他们一直极力藏好的‘祭品’带到了世俗尘泥,属下至今仍猜不透他们此举目的何在。”
唐先生渐渐蹙眉, 眼神愈发阴沉, 显然这的确是他难以想透且困扰他的疑点。
他总觉叶氏此举是在密谋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譬如,他们翁主留在这世上的秘宝。
“但有一点,属下能够确定。”唐先生眉心紧蹙, 眼眸深处泛着狠绝的幽光,“叶氏以自身嫡亲血脉为祭, 的确能让他们的神祇对他们叶氏一族有求必应,庇佑他们长盛不衰。”
否则叶氏一族岂会在短短几年时间内夺得楚地之劝乃至敢于自立为王?
“这便是我等要取荣亲王世子的原因。”
“杀了叶氏求得神祇庇佑的祭品,于我等唐氏族人而言是必行之事。”
祭品必须死,叶氏也必须亡。
“少主, 属下知晓你一时间定然无法接受自己的身世以及唐氏已亡这一残忍的事实,但如今天下动荡,楚地百姓在叶氏的统治下非但迟迟未能过上曾经安泰的生活,反是愈发困苦,少主身为唐氏后人,能够眼睁睁看着楚地百姓终将活在苦难之中吗?”
“属下虽不知叶氏同少主说过些什么以致少主如此维护他们,可这楚地百姓这些年日子过得如何,少主却是亲眼可见的,难道少主当真觉得这般的日子是好吗?”
唐先生一瞬不瞬地看着面上已然血色全无、双瞳紧缩如仁的阿阮,根本不给她喘息以及思考的机会,又仿佛蛊惑一般循循善诱道:“属下亦知少主今番还未能全然相信我等,但只要少主肯留下,定能很快想起从前的事情,届时少主便知属下说的是真还是假。”
阿阮手中的小册子已然被她抓得皱皱巴巴,她满脑子都是唐先生口口声声的“祭品”以及叶晞坐在黑暗里仿如与世隔绝的孤寂模样,她根本不知自己是如何在皱巴巴的纸上写下字的。
“你们想要我做些什么?”
唐先生眸中有光一闪而过,只听他语气恭敬且真诚:“唐氏自数十年前便开始积攒财宝,只不过这笔财宝唯有历任主翁才知晓其藏地,至前主翁被叶氏构陷身亡时,叶氏经数十年积攒而下的财宝已不计其数。”
“倘若能够得到这一财宝,推翻叶氏江山,澄清我唐氏之罪并夺回楚地便是指日可待之事。”
“实不相瞒少主,我等当初幸免于难的唐氏族人及后人这十余年来一直未曾放弃过复建曾经安泰的楚地,只要能够得到主翁留在世上的秘宝,我等便可招兵买马扩建军队,仍旧以严州为根基,组建能够将叶氏江山推翻的军队。”
“如今,我等就只等少主带领我等找到唐氏秘宝,重振我唐氏。”
秘宝?阿阮只觉自己脑子里这会儿乱得很也难受得很,她什么都不想去想,饶是听得唐先生掏心挖肺般说了这般多,她心中脑中始终只有一个念头。
回去。
回到世子身边去。
“我不知道什么秘宝,恕我什么都帮不了你们,我走了。”阿阮匆匆写下这句话,将小册子整个儿放到茶案上,站起身便要离开。
唐先生看着阿阮留下的小册子,双眸陡然一眯,其间阴霾密布,甚至生了凛冽的杀意。
只听他语气再没有了方才的恭敬与客气,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唯有如寒芒刀锋般的冷厉:“少主身为唐氏后人,身为唐戟唯一的骨血,竟当真要为了仇人之子抛开父母之仇家族之仇于不顾而背负骂名永堕炼狱吗?”
阿阮的身子狠狠一歪,将将站起身来的她险些栽倒在地。
她震惊痛苦且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唐先生。
“属下曾是少主的先生,自有将少主引回正途之责,少主是当真不知或是想不起来主翁留下的秘宝藏于何处,还是当真如属下方才所言,要做一个不忠不孝之人?”
唐先生的话与目光有如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捅进阿阮的心房,不管她能否承受,直将她的心捅得鲜血淋漓。
然而她终究什么都没有再说,而是转身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那被她泼了茶汤的年轻男子情急得当即追了上去,却被唐先生唤住:“不必追。”
“唐先生为何不让我去追!?”男子急得无法冷静,“少主这番离开,狗皇帝或是狗王爷那儿定然会知晓她今日来找过先生,届时她想要再来找我们怕就没有机会了!”
“眼下强留下她,她怕是也不会将秘宝之事相告。”唐先生端起茶碗,又是轻轻呷了一口,非但不着急,反还不疾不徐道,“不若让她在叶氏那儿好好想清楚了谁人才是她往后的倚仗。”
“她今日前来,叶诚那儿必派眼线暗中相随,她今番回去,叶氏那儿必然知晓她便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唐戟后人,不若就让他们代劳让少主想起来秘宝究竟藏于何处。”
“这般一来,少主此次回去岂非随时都会有性命之危!?”男子愈发着急,作势就要继续去追回阿阮。
在他将将要跨出门槛时,只听唐先生冷冷道:“一个自五岁时起便失去教养连一盘棋都不会下的粗鄙之人,你莫非以为她当真能领我等重振唐氏曾经之丰泰?”
年轻男子的脚步倏如系上了千斤巨石,再难跨出半步。
只见他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面色平静却阴冷的唐先生,面色发白,不寒而栗:“唐先生,你……”
唐先生毫无所谓,反是微微一笑,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又从棋盒里各拿了一黑一白两子在双手,递了白子与男子,“来,同我下完这盘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