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在门边杵了许久,这才脚步沉重地朝唐先生走过来,神情复杂地于方才阿阮坐过的位置落座,接过了他手中的白子。
外边天宇阴云密布,雨水不知何时便于云层中酝酿,悄然而至。
阿阮有如丢了神魂般茫茫然走在路人稀松的街上,不知自己该走往何处去往何处,任冰冷的雨水大滴大滴地打在她面上身上,冷得透骨。
忽然间,她好似听到有人在叫她,她抬起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卖饴糖的老大爷夫妇的杂货小铺前,上了年纪的老大娘正神色着急地朝她跑过来,一边抓着她的手腕将她往小铺方向带一边着急道:“小娘子你怎么在这儿?天都下雨了怎的都不打把伞?瞧瞧你都淋成什么样儿了?这要是着凉生病了可怎么办?”
耽误了活计届时被主人家嫌恶,若是因此丢了活儿,往后的日子她一个女儿家家孤苦伶仃的可怎么活?
老大爷也并未只是看着,他赶紧倒了一碗热水递给阿阮,“小娘子快喝些热水暖和暖和身子。”
阿阮捧过大碗,两眼却仍是茫然,她看了看眼前面容慈祥的两位老人,在低下头时不经意间看向放在老大娘身后竹架子上的饴糖,目光便再移不开。
老大娘见状,以为她是想要吃饴糖,赶紧转身拿过来一块放到她手心里,“小娘子可是想吃饴糖了?来,拿着。”
阿阮看着自己手心里的饴糖,眼泪忽然大滴大滴地掉落下来,落在她手心的饴糖上。
老夫妇二人见状愈发着急,“小娘子怎的了?怎的说哭就哭了?”
然而阿阮非但止不住眼泪,反是泪落更甚,忽尔她将手中的大碗放到一旁的矮桌上,朝老夫妇二人深深躬下身以示感激,抓紧手中的饴糖转身便冲进了愈下愈大的雨幕里。
任老夫妇二人如何情急地唤她她都没有停下。
她连老李还在马车那儿等着她她都忘了,只拼了命似的朝荣亲王府的方向跑。
雨水打在她的眼睛里,无数次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抬手抹了一次又一次,如同疯了一般在这茫茫大雨里哭成了泪人。
她却也在冰冷的雨水里从方才唐先生带给她的无以复加的震惊中冷静了下来,亦在她茫然混沌千丝万缕般的心绪间找到了她最在乎的那一个人,那一件事。
她艰难孤独地活了这么多年,如今她终于找到了让她想要为之愈发努力活下去的重要的人,从前的事情与她何干!什么唐氏,什么少主,什么秘宝,又与她何干!
她对世子说过,她会回到他身旁。
她对世子说过,让世子等着她。
她不能对世子食言。
什么怪物,什么祭品,全都是他们一派胡言!
世子还在等着她回去,她必须回去,她一定要回去!
阿阮一路不曾停歇,当她终是来到护卫依旧的禁苑前时,她浑身上下早已被雨水湿透。
她整个人都被雨水淋得苍白,唯独她一双眼红得厉害。
她的手里,仍旧紧紧抓着在杂货小铺子里老大娘给她的那块饴糖。
第52章 纸鸢 是他遥不可及且唯一的梦。
江河看到浑身湿透双目红肿的阿阮时, 惊了一跳,劝了她无数遍,她都没有离开, 而是执着地同他一遍又一遍地比划他看不懂的手语。
“江护卫大哥,你就让我进去一会儿, 一会儿就好,我把这块饴糖给世子我就走。”阿阮这已不知是比划了多少回, 雨水将她淋得她好几回都险些睁不开眼。
“阮娘子,你再同我比划,我也看不懂。”江河极是为难, “不是我不想让你进去, 是王爷有命, 若没有王爷的允许, 谁人都不能进去。”
“你就……你就走吧!”看着阿阮被大雨淋得愈来愈苍白的脸, 江河终还是于心不忍道,“你就算在这儿等到明日,我们也不敢放你进去。”
这小娘子怎就如此倔?唉!
然而无论如何, 阿阮都不打算离开。
江河无法, 同另一名护卫低声耳语了几句,再深深看一眼执着的阿阮,冒着雨大步离开。
约莫过了两刻钟, 江河才又冒着雨快步回来,他来到阿阮面前, 如释重负般朝她笑了一笑,道:“我替你到王爷那儿询问过了,王爷准你进去了。”
阿阮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旁的另一名护卫忍不住催促她道:“还杵在这儿发什么愣?还不快抓紧时间进去?”
阿阮这才回过神,朝江河连连躬身。
江河性子憨厚, 受不得她这般,局促得忙连连摆手,“阮娘子你不用这般,快进去吧!”
见阿阮盯着他的双手瞧,他又飞快地将双手背到身后。
尽管如此,阿阮还是清楚地瞧见了他手背上满是摩擦而致的新伤,就像是被谁人踩在脚下狠狠碾踩过似的。
而他在方才离开之前手背上并没有这些伤。
阿阮眼圈愈红,且见她再次朝江河躬下身,躬得深深的,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子。
只见她用手背用力擦过自己眼圈,转身朝禁苑跑了进去。
看着她在雨幕里愈显瘦小的背影,江河在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满是擦伤的手背,沉沉叹息了一声。
王爷不过是踩在他的手背上碾了几下而已,如此能为这可怜的小娘子求得进入禁苑的机会,已然是王爷开恩了。
紫笑同他说过,让他平日里多照顾些这个阮小娘子,且他也觉得这个小娘子着实可怜,权当是他替她受了王爷的这一轻微的惩罚而已吧。
“江河,你说这天下间当真有求着入禁苑的人?”另一名护卫也禁不住叹了一口气,他虽也觉得阿阮可怜,但他却也着实无法理解,“这小娘子,莫不是真疯了?”
江河没有回答,他只是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当好自己的值。
*
荣亲王站在廊檐下,看着庭院中这早春时节总似带着一层朦胧薄雾的雨幕,目光幽黯,仿若置身于孤寒之中。
影卫南一站在他身侧,神色冷漠却恭敬。
“确定对方唤她少主吗?”荣亲王将手伸出廊檐外,任自屋檐上淌下的冰冷雨水溅在他的手心。
“属下确定。”南一肯定道。
“对方亦提及了唐氏秘宝之事?”荣亲王又问。
然而他语气淡漠,神色平静,似乎对这所谓的唐氏秘宝毫无兴致。
“正是。”南一如实禀告,“对方之意,秘宝图卷就在阮娘子身上,不过她自己好似对此事毫不知情。”
荣亲王沉默,只见他垂眸看向自己满是雨水的手心,不知在想着些什么,良久才又问道:“除此之外,她有同对方说了些什么特别的话又或是做了些什么特别的举动。”
“阮娘子从始至终都没有同对方比划什么,也没有在纸上写下什么特别的话,特别的举动唯有对方在称世子为怪物时她朝对方脸上泼了一碗茶汤。”南一作为叶氏影卫,对叶氏是绝对的忠诚,因此对于自己的所见所闻,他从不会有分毫隐瞒。
荣亲王微微眯眼,“如此说来,她是知晓阿晞那孩子的事了。”
“是。”南一道,“对方大约是将他们能查到的全都告诉阮娘子了。”
荣亲王收回伸出廊檐外的手,甩去满手的雨水,又是良久的沉默,才又道:“此事你务必守口如瓶。”
“是。”南一并不去猜想更不去怀疑荣亲王的决定,他虽是叶氏一族驯养出来的影卫,当遵叶氏族规首先效忠的是长子叶谨,然而自荣亲王年少时起他便一直跟在他身侧,于他眼中,忠义的荣亲王才是他该效忠的那一人。
荣亲王深深吸了口气,吐气之时他抬脚离开廊檐,走进了雨幕之中,任雨水打落他身上。
阿晞啊阿晞,当真是给他出了道要命的难题。
*
禁苑。
昨日被叶晞毁坏的阔屋门窗与屋顶经数名工匠彻夜不停歇的修补,如今已经完好如初,中堂满地的狼藉也已经被收拾干净,唯有西屋里的东西没人敢动,仍旧乱七八糟地摆了一地。
叶晞就四仰八叉地躺在这一地乱糟糟中。
他昨夜一整夜在看阿阮给他的《杂谈》,今晨他本想回东屋去睡会儿,可一想到离惊蛰不过只有半个月时间而已,他便不去睡了,而是又坐到这儿来研究他的雷弩。
他得抓紧时间研制出来既趁手又精准的雷弩给叶诚,他还要多做几把才行,不然以后叶诚要是使唤坏了的话可没人能给他修,还是给他多做几把才是。
他也要给小哑巴做上好几把适合她的小巧些的,这样一来,她也能够保护自己。
然而现下三个时辰过去,他觉得身子与眼睛皆乏得厉害,便随意地在这地上躺了下来。
躺着躺着,他忽然想起他今日还没有吃阿阮给他的饴糖,当即就爬起身来,走到放着他每日都会打开的雕花小盒的窗台前,拿起放在上边的两块饴糖的其中一块,正要剥开外边裹着的油纸时,忽听得屋门被推开的声音传来。
他顿时面露恼怒之色,将饴糖放回原位,阴沉着脸自西屋走出来,不忘将扔在地上的一把弩机抓在手里。
当他看到推开了门却又不敢擅自进屋来只敢站在门边、浑身上下都在淌水、面色苍白但眼圈却是红红肿肿的阿阮时,他先是一愣,尔后拧眉。
阿阮则是在瞧见他的一刹那,泪水有如失控一般不断涌出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
只见她用手背用力搓去眼泪,好让自己能将他瞧得清楚,这才见她抬起双手朝他比划道:“世子,对不起,奴忘了敲门了,世子你不要生奴的气,奴浑身都是雨水,奴就站在这儿,不会脏了世子的屋子的。”
比划完,她将一直紧抓成拳的右手打开,将她紧抓了一路的那块饴糖往叶晞的方向递来,左手一边比划:“奴给世子带了饴糖,奴有在手里抓得好好的,没有被雨水打湿,可以吃的。”
怕叶晞不相信似的,她还扬起嘴角对他笑。
叶晞盯着她看了少顷,这才朝她走过来。
当他走至她面前时,他的眉心已然拧成了死结一般。
少顷,他才抬手拿过她手心里的饴糖,剥开被渗入她手心里的雨水润湿了的油纸,将饴糖放进嘴里。
只是这一回,他只于这块饴糖上尝到极淡极淡的甜味而已。
而明明这块饴糖与他寻常所吃的没有任何差别。
阿阮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圈通红,不舍离开,而是又慢慢比划着双手:“世子这两日还好吗?”
叶晞并不回答,而是走到一旁她平日夜里窝着睡觉的那个角落,拿起与她的被褥放在一起的包袱扔到她怀里来,“去换。”
谁知阿阮却是摇摇头,“奴不换了,待会儿奴出去还是会被雨水淋湿的,谢谢世子关心奴。”
她只是想极了见世子,来看他一眼而已。
能够见到安然无恙的他,她也知足了。
“叶诚罚你了还是打你了?”叶晞看着竟敢不听他话的阿阮,脸色愈发阴沉。
阿阮用力摇头。
“那小哑巴你……”叶晞盯着她红肿的双眼,用指腹轻轻搓上她的眼角,明显温热于雨水的触觉令他不悦更令他费解,“哭什么?”
“奴没有哭。”阿阮忙低下头用湿漉漉的手背再次用力搓了搓双眼,抬起头来时又冲叶晞笑了起来。
饶是如此,还是有泪水不断自她眼角溢出,全然不受她自控。
叶晞眉心拧紧得两颥隐隐生疼,他从未安慰过人,他只觉阿阮这般模样搅得他心烦意乱的,不知如何才能让她不哭了。
忽尔,他转身朝东屋走去。
阿阮还以为自己招惹他生气了,愈发用力地用手背搓眼睛。
然而非但徒劳,眼泪反而愈流愈甚。
怎么办……她如今该怎么办才好……?
须臾,叶晞从东屋出来,手里拿着一只色泽陈旧的线轴,他再次来到阿阮面前,一把抓过她的手,将这只线轴放到她手心里。
“小哑巴,我给你做纸鸢,你想要几只我都给你做。”叶晞一脸认真且真诚,“待过几日天晴好了,你就可以在院子里放纸鸢了。”
“你不要哭了。”叶晞想了想,又道,“你不准哭了。”
阿阮抓着叶晞硬塞到她手心里来的线轴,用力点点头,在他笨拙的宽慰中,她终是止住了眼泪。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这只线轴是叶晞收了整整十三年的宝贝。
他当初烧掉了他亲手做的所有纸鸢,留下的唯有这一个线轴。
三年前荣亲王将他带至禁苑生活,他从曾经他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的地方带走的东西也唯有这一个线轴。
纸鸢于他而言,是他遥不可及且唯一的梦。
他触不及,但小哑巴可以。
他不久之后便会死去,但小哑巴可以活下去,嫁人,生子。
就像《杂谈》里所写的一样,遇一良人,与其执手终老。
小哑巴听话又乖巧,她会得到神祇护佑的。
第53章 梦境 他干净澄澈的双眸不再。……
叶晞没有问阿阮她遇着了什么事情又为何哭, 他向来寡言,很多很多话,旁人不说, 他便不会去问。
看阿阮不再哭后,他便又回到西屋, 到堆放着各种材料的数口大箱笼前,蹲在地上翻找做纸鸢的材料。
阿阮不敢在禁苑里久留, 她就站在中堂内的屏风旁,隔着这么好一段距离看了他好一会儿,尔后念念不舍地退出屋去。
她不能给江护卫大哥添麻烦, 她若是再不出去的话, 江护卫大哥定该受罚了。
就在她不舍地转身时, 只听叶晞唤她:“小哑巴。”
阿阮飞快地抬起头朝他看去, 眸中仿若含着期待。
期待叶晞同她多说些话。
“若是叶诚罚你或是打你, 你就告诉他,我不许他罚你打你。”叶晞极为认真。
阿阮怔住,还有些……想笑。
哪有这么同长辈说话的。
再说了, 就算借她十个胆子, 她也不敢这般同王爷说话。
不过她还是咬着唇用力点了点头,缓缓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