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走进了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浇得她狠狠一哆嗦, 她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转过身来, 看向阔屋。
竟是瞧见叶晞站在门槛后。
她怔愣地看着他,他也正在她。
就只是这般瞧着他而已,阿阮没来由地觉得鼻尖一酸眼眶一热,又想掉泪。
她不敢在叶晞眼前再抬手搓眼眶, 她只是不舍地又跑回他跟前,比划道:“雨水寒凉,世子衣着单薄,世子快回屋,可不能着凉了。”
叶晞并未说话,只是抬手摩挲一把她的眼角,确定她没有再哭后,他便将自己身上的外衫脱了下来,罩到她头上,这才转身回屋。
阿阮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终究还是抬手用力搓了搓眼睛,尔后紧紧抓着罩在她头上的叶晞外衫的衣角,转身跑进了雨里。
她才走出禁苑,不知何时来到禁苑外边的紫笑便撑着油纸伞匆匆走了过来,看她浑身湿透的模样,着急不已:“怎么淋成了这般模样?老李他没送你回来吗?这要是生病了可怎么得了?”
“快随我回屋用热水擦擦身子再换身干净衣裳,热姜汤我也让青花去煮了,待会儿你得赶紧喝一碗才是。”紫笑一边将油纸伞撑到阿阮头顶上,一边抓上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拉着她离开。
离开前她朝仍在禁苑门前值守的江河点了点头,江河亦朝她颔首,见得紫笑将阿阮带走,他才终是觉得放心。
前边他前去荣亲王那儿替阿阮求情时便托路上遇见的青花去转告紫笑阿阮的事,紫笑本在帮账房先生核账,听得青花气喘吁吁的转达后,她当即便搁下笔拿上油纸伞往禁苑来了,离开前不忘让青花去后厨烧些热水与姜汤备着。
这府上的人,始终瞧阿阮不上眼的有之,但更多的大家伙都对她心怀善意。
紫笑将阿阮带回她那屋时青花正好将烧好的热水端来,紫笑赶紧找来干净衣裳,端了热水到帘子后,催阿阮将身上的湿衣裳脱下来,让她用热水擦了身子换上赶紧衣裳后便将她按坐在凳子上,解开她湿漉漉的长发,轻柔又细心地用棉巾替她擦去头发上的雨水。
秋茶此时端了姜汤前来,这本是紫笑托青花做的事情,只是青花在将姜汤端过来的路上遇到秋茶,秋茶询问一番后便将姜汤自她手中拿了过来,亲自送来。
当她见得阿阮面上青白得毫无血色以及一双眼红肿得厉害时,她不由得蹙眉。
然而她并未说上什么也未问上什么,只是将热腾腾的姜汤往阿阮面前一放,又在旁放了两块紫砂糖,再看了紫笑一眼,见紫笑点点头,她这才道一声“赶紧的趁热喝了”便离开。
“谢谢你,秋茶姐。”饶是秋茶已经转身,阿阮还是红着眼圈抬手与她比划。
“好了,快趁热喝。”紫笑则是端起碗,放到她手里来。
阿阮捧着碗,温热的碗壁熨着她的手心,碗中姜汤热腾腾的水气蒸着她的眼,她隔着白气看着在汤面上朦胧又破碎的自己的影子,眼泪忽尔大滴大滴地落到碗里,在姜汤上晕开一圈又一圈的小小涟漪。
“怎么哭了?”紫笑见状,着急又心疼,“可是前边出去的时候遇到事儿了?”
否则怎会失魂落魄般的回来直冲禁苑而去且一双眼既红又肿的?
阿阮摇头。
“阮妹妹你既不愿意说,我也就不问你。”紫笑很是担心,“可不管遇到什么事儿,这身子若是病了的话便就什么都解决不了,你且先将这碗姜汤喝了万不能让自己着凉生病才是。”
阿阮这才听话地将姜汤喝完。
“阮妹妹昨夜一整夜都没睡着,去睡会儿吧。”紫笑伸手来拿过她手中的空碗,温柔道,“周叔那儿安排你的活我安排别人去昨做完,周叔那儿我也会帮你说话的,放心睡吧。”
紫笑说完便拿着碗出屋去了,不忘将门阖上,什么旁的话都没有多问。
秋茶就站在门外不远处并未离开,见着紫笑走过来,她当即上前低声问她道:“那丫头这是怎么了?像丢了魂儿似的,听说她前边出府去了,遇着事儿了?”
只见她眉心紧蹙神色凝重,可见是真的关心且担心阿阮。
“她这会儿情绪不大稳定,我未敢多问。”紫笑摇摇头,亦是满脸的担忧,“我让她先睡上一觉,她若是愿意说,自会同我说的。”
秋茶默了默,点点头,“也只能这般了。”
屋中,阿阮就着衣袖擦了一把眼睛,这才站起身往床走去。
紫笑姐说的对,她应该睡上一觉,或许睡一觉起来,她就能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她走到帘子后,正坐在床沿上时她瞧见方才在禁苑里叶晞罩到她头顶上为她遮雨的外衫被紫笑叠得整齐地放在床头边的小几上,还有她前边收在怀里从禁苑带出来的那只老旧线轴,就放在衣服上边。
阿阮将线轴拿在手里,将叶晞的外衫抱在怀里,哪怕它已经被雨水润湿了抱在怀里湿湿冷冷的,她非但没有放下的打算,反是将它愈抱愈紧。
她蜷在紫笑床上她的那一方位置,手里紧紧抓着叶晞给她的线轴,将脸埋进了他的外衫里,呼吸着外衫上留存着的他身上独有的淡淡木质清香,将自己的眼泪与哭声全都埋在里边。
谁能告诉她,她应该怎么办?
可她又不能告诉任何人,不能告诉紫笑姐,紫笑姐若是知道了,只会给她带来危险。
紫笑姐是温柔的好人,紫笑姐待她很好很好,紫笑姐于她而言是唯一的亲人,她不能让紫笑姐有事,她不能害了紫笑姐。
不知过了多久,阿阮才在痛苦与疲惫中渐渐睡了去。
只见她眼眶通红,眼窝处犹挂着泪珠,她怀里仍紧紧抱着的叶晞外衫上被明显晕湿了一片,她手中仍紧抓着那只线轴未有松开。
她瘦瘦小小的身子蜷在一起,无所依靠,孤苦伶仃。
早春的雨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滴滴答答打在瓦片上,雨声清晰。
阿阮于这雨声入了梦。
她梦到了她的阿爹与阿娘,他们的面容一如以往每一她梦见时的那般朦朦胧胧让她根本瞧不真切,他们也仍如每一次她的梦境中那般温柔又慈爱。
只是这一次,她在他们身后看到了弥天火海,将漆黑的天宇烧得通红,仿佛随时都能将他们吞噬。
然而阿娘却是蹲在她面前,一如既往温柔地抚摸她的脸,然后拉起她的手,在她的手心里放一块饴糖。
阿娘与阿爹什么话都没有对她说,而是给了她饴糖后他们便转身朝身后的火海走去。
“阿娘!”阿阮伸出手抓住了阿娘的衣袖。
这是梦境之中她第一次在阿爹阿娘消失之前唤住他们。
从前的每一次梦境中,她都如现实里那般无法出声,任她竭力大喊,都是徒劳。
但从前的每一次梦境中,她都没有朝他们伸出过手拉住他们让他们留下不要走,并非她不想,而是她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牢牢束缚着,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她远去,消失。
这一次,她不知如何生出的力量挣脱了那一无形的束缚,甚至还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然而阿娘却毫不惊讶,好像这本就是终究会发生的事情一样。
“阿娘,阿爹,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阿阮哭着道。
“阿阮,对不起,阿爹阿娘没有办法再陪着你,往后的生活,你只能靠你自己。”阿娘的声音温柔似水,满含伤悲,却也含着无尽的期盼,“活下去,将来总有一日你会遇到像爹娘爱你这般疼惜你的人。”
“好孩子,阿爹阿娘不想你活在仇恨里,所以……忘了这些吧,好好活下去。”阿娘的声音愈发温柔,仿佛就在耳畔幽幽回响,“倘若将来某天你想起来曾经的这一切,届时你也已长大成人,如何选择,皆由你。”
“唯有一件事阿爹阿娘希望你能一直记着,那便是无论何时,无论你如何选择,阿爹阿娘都在你身旁,予你力量。”
“去吧,我的好孩子……”
大火愈烧愈烈,阿阮终是在烈烈火光中看清了阿娘的容貌。
是她一直所想象的阿娘当有的模样,眉目温柔,满是慈爱。
然而,阿娘手中却执着一张符咒,一边往身后的火海退去,一边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角有泪,口中一直念念有词,就像是——在对她施咒一般。
阿娘与阿爹十指紧握,终是一同消失在了火海之中。
正当阿阮想要往火海里冲去将她的阿爹阿娘拉回来时,有人于她身后抓住她的手腕,拉住了她。
她自然而然地回过头来。
只见叶晞双眉紧蹙,紧抓着她的手腕。
然而,他双目却是鲜血淋漓!
他干净澄澈的双眸不再,而是变成了两个血淋淋的窟窿!
阿阮骇得跌坐在地。
她自梦中惊醒,绷坐起身,额上冷汗细密,双目圆睁,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
第54章 曾经 她全都想起来了!
本是坐在床边为江河缝衣裳的紫笑见阿阮自床上弹坐而起且面色煞白满头是汗的模样, 惊得她当即放下手中的衣裳针线坐到了她身旁来。
“阮妹妹?”见阿阮浑身竟还打起颤来,紫笑忙一边握住她颤抖的手一边用帕子擦她满额的细汗,“可是梦靥了?莫怕莫怕, 都是梦里的事,醒了就没事了。”
只见阿阮神情木然地缓缓转过头来, 像是被人抽离了三魂七魄一般,双目空洞。
紫笑正要再说话, 却见阿阮眼泪忽如决堤的山洪,自眼眶倾泻而出,须臾便湿了她的脸颊。
紫笑被她这般反应吓坏了, 愈发着急担忧地询问她安抚她, 然而阿阮像听不见似的, 面上木然的神情毫无变化。
忽尔, 她着急忙慌地自床上下来, 因为太过急切,她自床沿重重地摔到地上,可她像不知疼一般, 自地上爬起来后便朝屋外冲去, 头发披散,连鞋都未穿,就这般赤着双脚跑了出去。
建安的春雨断续连绵, 日暮之时停了,这会儿又下了起来, 雨水冰冷,夜寒浓重。
紫笑怕她白日里已经淋过雨这会儿再赤足淋雨会冻出病来,也顾不得着急与劝阻,赶紧抓了放在门背的油纸伞紧跟在她身后跑出屋去。
阿阮像是使劲了浑身力气在往外跑, 才是紫笑于门后拿上油纸伞的短短时间,她已经赤足在夜雨里跑出了好一段距离。
紫笑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提着裙裾,哪里容易追得上她。
正当此时,阿阮脚底一个打滑,狠狠栽倒在地,沾了满身的泥污,只见她连忙手脚并用爬起来,可还没来得及站稳,又见她再次摔倒在地,比方才跌得更重,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甚至牙都将下唇磕出了血来。
阿阮只觉自己脚底一阵阵钻心的刺痛,让她根本再站不起来,然而却顾不及低头看上一眼,她的双眼从始至终都只看向禁苑的方向。
紫笑终是追上来时,这才瞧见阿阮的右脚脚心被尖锐的碎石划开了一道深且长的口子,正在汩汩往外渗着血,显然是方才摔跤时被划伤的,再经雨水这般淋下,地上瞬时蜿蜒出一道长长的血流来。
而站不起的她此时竟是在往前爬去!
就好像哪怕浑身是伤,她纵是爬也要爬到她想去往的人身旁。
“阮妹妹!”虽不知阿阮白日里究竟经历了何事以致她如同疯魔了似的,仅仅是看着她现在这般不无狼狈地于地上爬行的模样,紫笑已觉心中难受红了眼眶。
“你这是干什么!?你快起来!”她扔了油纸伞单膝跪在阿阮身旁,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阿阮从地上给拉起来。
借着一旁石灯台间的昏黄火光,她看见阿阮本是爱笑的眼里只有无尽的悲伤。
淌在她面上的,不知是冰冷的雨水,还是她滚烫的眼泪。
阿阮这会儿终是在紫笑将她胳膊死死抓着的疼痛中瞧见了她面上的担忧,她没有挣开紫笑的双手,也没有再朝前爬去,她只是坐在冰冷的雨水里,讷讷地看着紫笑。
“紫笑姐……”只见她缓缓抬起双手,颤抖地比划,“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她早已远去的记忆里的那场弥天大火,阿娘往她手心里放的饴糖,阿爹阿娘临终前同她说过的话,还有当时阿娘手中的符咒以及她口中的念念有词——
她全都想起来了!
她之所以忘了曾经的一切,并非因为她当时太过年幼,而是阿娘临终之前对她施了祝由术!
她的阿娘是楚地巫族后裔,祝由术是巫族世代相传的巫术。
如她梦中所闻所见,是阿娘让她忘了曾经的一切,包括他们一家人的所有过往。
只因阿爹阿娘不想她往后生活在仇恨里,哪怕她忘了所有,他们所求,仅仅是她如同寻常百姓一般平安顺遂地活下去而已。
哪怕她会历尽艰辛,但这便是生活百味,阿娘坚信着日子总会苦尽甘来,正如同这建安的春雨,哪怕阴冷连绵,也终会迎来晴空。
阿娘坚信,总会有那么一天,总会有那么一个人的出现,让她相信她在这世上仍会被人温柔以待。
她想告诉阿爹阿娘,她已经遇到了这个人。
世子就是让她觉得她不曾被这世间遗弃过的人,也是世子让她想要更加努力地活下去,陪着他一起体味生活的酸甜苦辣咸。
所以啊,阿爹阿娘,求求你们,不要让任何人夺走世子的眼睛!
她的梦……她的梦是会成真的啊!
世子不能再留在禁苑,他得离开,他得逃!
“紫笑姐,我想见世子!”阿阮情急地反抓住紫笑的胳膊,“求求你,让我再见世子一面!”
此刻的她仿佛是走到了绝路的旅人,眼前只有一条思路,再无选择,以致她全然慌了神,根本忘了去想她所求之人究竟对是不对。
紫笑本就看不懂阿阮的手语,眼下她这般断断又续续的比划她便愈发看不明白,加之她这会儿已然被疯魔了似的她弄得心慌,更是难以明白她表达的是什么。
她正要劝阿阮回屋时,不知何时打着伞来到她们身旁的秋茶拿着根棍子在阿阮后颈处用力敲下,只见阿阮身子一歪,跌到地上昏了过去。
紫笑大惊,然而秋茶却不给她质问自己的机会,只见她皱眉看着皆被雨水淋了个透的紫笑与阿阮,不耐烦道:“大晚上的由着她胡闹什么?她不要命,你也跟着不要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