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宝玉面对冯唐,是有点怵的。他不仅是朝堂上的重臣,还算是宝玉的长辈。次次见面都板着脸,不是严肃地讨论国事民情,就是说些政见礼法,比他儿子冯紫英要难相处几十倍。
若冯紫英在京城,宝玉定要先寻冯紫英,请他引见陪坐的。但他不在,这会儿为了宝璁的事,宝玉也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去了。
宝玉在外面东奔西跑,宝璁在牢里也是绞尽脑汁。
忽然被下了大牢,家里肯定乱成一团了!
宝璁自然最担心林黛玉,怕她多想,又怕她被吓病了。
原想贿赂狱卒,让人给家里带个平安话,却竟然被狱卒拒绝了。别说带话,根本连多和他说几句都不搭理。
宝璁心想,自己人缘也没那么差,那么不招人待见吧?怎么连求人带话都不成了?
再说这府尹大牢,又不是天牢,他还没被定罪呢?说不定明日放出去又是朝廷命官,怎么这狱卒就敢得罪他?
要知道京城的官差最会看脸色揣摩身份,大路上走的,十个里头有九个是贵人。别的地方,官差巡街都是大爷游行一般。京城的官差巡街,个个老实安份,对买菜的小贩也不会大声呵斥。
谁知道这些小贩和那家大官是七弯八拐的亲戚关系呢?
而原先身为宁荣二府贾家的公子哥,又拜宝玉那块玉的扬名所赐,全京城就没有不知道他们兄弟的。
既知道宝璁的身份来历,狱卒还敢这般不搭理他,显然背后得了十分硬气的吩咐。
狱卒不肯帮他,宝璁想知道外面的消息,只有靠进去幻境中细看。
但人在坐牢,不能凭空消失。若被当成越狱,事情闹大就难收拾了。
于是宝璁耐着性子,等到半夜时,大家都熟睡了,他借着夜色掩饰,悄悄进了幻境。
一边控制着巨石的位置和大小,寻找林黛玉,一边留意幻境外面的动静。时间不多,他要赶紧把该看的地方全看一遍才行。
幸而他雕刻有个好习惯,总会将方位全貌打个底。根据皇宫的位置和距离,宝璁很快便找到了自己家。
将巨石数倍放大,宝璁凑近看去,便能瞧见自家的小庭院。
庭院中灯火通明,丫头小厮们都在岗位上守着,并无人去安歇。主屋也未关,里面隐约有人在说话,宝璁凑近了也听不真切。
不多久,紫鹃领了一个老大夫和药童出来,招来小厮道:“你跟张大夫一起去,药抓回来立刻叫小厨房熬上。让车夫赶车稳些,别急急忙忙颠着大夫。”
宝璁心顿时一沉,暗道林黛玉果然担忧得病了。不然这大半夜的还请大夫来?
大叹一声,宝璁使劲凑近了主屋,想从窗户里瞧瞧林黛玉,可屋里有屏风遮挡,又有床幔遮掩,他是连林黛玉的一根头发丝也瞧不见!
当初整屋子时怎么想的呢?怕窗户对着床,风吹着林黛玉......这会儿倒好,想瞅一眼屋里人都不行了。
若是林黛玉真能在床上瞧见窗户,瞧见幻境里,宝璁扒着屋檐,一颗大眼珠子使劲往屋里瞧,怕不得吓掉半条命呢!
第136章
林黛玉喝了药, 在床上翻来覆去没睡着,直到想定了个主意,才强迫自己睡去。
紫鹃担忧她, 也不敢去瞧。她是想去安慰, 又怕打扰得林黛玉更不能睡, 于是作罢。只竖着耳朵去听动静, 只听里面长久没什么声音了,心底才安了些。
次日起来,一早就听林黛玉吩咐:“把我那县主品服找出来烫好, 叫吴茴进来,我要进宫向皇后请安。”
紫鹃大惊:“进宫请安?可昨晚大夫嘱咐了,千万要你好好休息,进宫走一步跪三回的,可不容易!”
林黛玉笑了笑:“我在家也不安心, 如今宝玉见不着大姐姐。宝璁那里一日拖一日,我总觉得情形不好, 不如我自己进宫探探情况,最差也求个恩典,去见一见宝璁, 看看他是否安好。”
紫鹃想想也是, 只是依旧担忧林黛玉身体。
这些年她操心惯了,每日生怕林黛玉身子弱心思重。虽早已比从前康健硬朗,但她却总还觉得林黛玉还是当初刚来京时, 瘦瘦小小,风一吹就咳嗽,下一场雨就病了的样子。
更何况如今,她肚子里揣了一个, 比一个人还重要些。
是的,林黛玉并非生病,而是怀孕了。在这节骨子上。
初时知道,大家自然是欢喜的,林黛玉也迫不及待想要告诉宝璁,可宝璁却在牢里,被现实一泼冷水,她便清醒冷静了。
摸摸肚子,林黛玉心底虽担忧慌乱,但面上却越发镇定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母则强,她不想吓着自己的孩子。
“没事的,你爹爹会平安归来,我也会好好的。”
吴茴一进来,就瞧见林黛玉摸着肚子,轻言浅笑。他愣了一下,还以为林黛玉会脸上挂泪,期期艾艾,浑身憔悴。
却没有,那人坐在梳妆台前,微微弯颈,嘴角挂着温柔的浅浅的笑,隐约瞧见那双眸,没有含泪,没有颓废,反而透着一股说不清的神采。
佳人神姿,与仙女同。吴茴愣在那里,一时间都不敢认,那就是他看着长大,侍奉了许久的主母了!
紫鹃见吴茴愣神在屋门口,赶紧过去扯他,“干嘛呢?还不与奶奶行礼?”
吴茴是不能进屋的,他只站在门口回话。
见了紫鹃,他又回神过来,恢复了自己往常的恭敬模样,与林黛玉行礼:“奶奶有什么吩咐?”
林黛玉抬头,柔声道:“你拿我的帖子递进宫,我要向皇后请安。若皇后召见,你赶紧来回我。”
郡主县主、朝廷命妇要进宫请安,都是先递帖子,然后等宫里召见。皇后为天下之母,日理万机,不可能天天就干坐着等别人去请安。
林黛玉已经做好了准备,皇后或许会不见她,或许会拖许久才召见。毕竟,宝璁那里不得相见,宝玉也见不着元春。
他们贾家的人,都被隔绝了。
但这条路还是要走一走,试一试的。
或许是林黛玉的样子太过镇定,吩咐的语气太过平常,吴茴竟没有生出惊讶来,只觉得除了年节从未进宫的林黛玉,忽然说要进宫请安,是稀疏平常之事。
于是,若无其事地应声,出去拿了林黛玉的名帖,直奔宫门而去。
紫鹃见拦不住林黛玉,便又劝她:“不如请二奶奶同去,她当初上京,听说请过女先生学了宫廷之事,有她在旁,也好照应一二。”
论起人情来往,做事周全,宝钗自然比林黛玉更自在,也更放得下身段。如今要进宫求恩典,若有宝钗在旁说合,看起来是更容易些。
只是,林黛玉想想,又摇头:“不了。”
她这回是要带东西进宫,若有宝钗在旁,倒显不出那些东西的用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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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璁看完林黛玉,又去看昭帝。
昭帝将他下狱,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不过这大半夜的,宝璁也知道,自己很可能看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皇宫里巡视了一圈,好不容易找到昭帝。
他今晚歇在巧燕住处。
倒不是宝璁特意去巧燕那里寻,而是找了一圈找不见人,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去看,没想到果然在那里。
但情形有点怪异。
昭帝睡在床上,巧燕却跪在地上。怎么看都像是被罚了。
周围没有一个伺候的下人,而屋外守着的,不是宫女太监,竟然是两个侍卫......
巧燕的住处也有很大的变化。从前华丽温馨的布置统统不见了,除了生活上必要的用品之外,便是几个突兀的玉器摆件。
宝璁瞧着眼熟,仔细一看,大惊,那几个不都是他以前刻了送给元春的吗?
元春送给巧燕不奇怪,但这会儿冷冰冰地摆在屋子里,显然很不对劲。
再联想到之前有人试图捉、奸巧燕和宝玉,宝璁脑子里一下闪过了一种猜想:昭帝不会是......认为巧燕和他有私情吧?
可他和巧燕清清白白,就算从前巧燕住在贾家,他们也没说过几次话的!
但宝璁心里明白,若昭帝有了猜疑,他们有没有私情又何需证实?也容不得他们辩解。
所以巧燕半夜被罚跪,他在朝堂上被诬陷,昭帝问都不多问一句,就将他关进大牢,还不准别人探视......
越是猜想,宝璁越不敢置信。但偏偏所有的可能性都汇聚在这一处。一切都串联起来能想得通了。
皇帝猜疑臣子与小老婆有私情怎么办?
这种戴绿帽子的事,秘而不宣,多少话本小说里,都是背地里一杯毒酒了事!
想起这宗,宝璁骤然背后凉飕飕,脖子窜出一种犀利的疼来。
我去!昭帝不会想毒死他吧?还是想趁机安他罪名,把他砍头了?
心下一惊,宝璁越来越觉得自己小命要不保了!
昏君之所以是昏君,就是因为为人做事公报私仇,只凭心意不问对错。昭帝若想昏庸一下,那么他这个小小臣子,也不是不可以被砍了......他的差事是啥来着?教别人画地图!
他画地图的本事,可谓天下无双!当今世上,根本没有别人画出比他更精湛更精确的图来。行军打仗,排兵布阵,地图是重中之重。
但问题是!
他现在是教别人画地图的!
虽然学生们都只学了皮毛,但基本方式都已经大概了解。而且,他编写了一套十分详细的教科书,里面清楚仔细地写全了所有画图方式和要点。有天赋的学生,只要研究教材,多加练习揣摩,假以时日也能画出十分精确全面的地图了!
所以说,他当初是问什么要辛辛苦苦编写教材,断了自己的生路?
宝璁抓抓自己的头发,只觉得脑壳儿万分疼!
第二晚半夜,他又去巧燕住处瞧了几眼,结合昭帝阴阳怪气的话语,以及巧燕端茶倒水捧尿壶的举动,宝璁越加肯定自己的猜想了。
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意图谋反......忠顺王弹劾他的罪名,若被昭帝拿来利用,添油加醋起来,要他小命易如反掌。说不好还要牵连家人和元春迎春探春这些外嫁女。
荣国公府被抄以后,如今贾家的几个人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怎么能因为昭帝的猜忌,又让家族折进去?
再想想林黛玉,宝璁也不睡了,连夜瞪着眼睛,到处找昭帝和忠顺王的把柄。京城里没有,就往京城外找;京城外找不到,就再往外扩一百里继续找!
宝璁在牢里火急火燎,还不知林黛玉进宫见皇后去了。
林黛玉也没想到皇后这么快就有空见她了,还态度十分和蔼,一会给她上茶点心,一会亲昵地说些诗词歌赋。
总之,没有提到宝璁。
皇后绕过不提,自然心里早有打算,是想压压贾家气焰,而后就能顺理成章地提自己的要求了。
宝璁和元春多次拒绝她递出的橄榄枝,她就不信了,这回他们贾家还能拒绝与她结盟?
想想皇后也觉得很迷,与她结盟有什么不好?元春又没生儿子,她收养的皇子做了皇帝,对元春和贾家只有好处,也不知他们为什么不知好歹!
皇后面上言笑晏晏,背地里算盘已经打得噼里啪啦想,就等着林黛玉上钩了。
林黛玉似乎不负期望,果然忍不住道:“皇后娘娘,今日臣妇除了向您请安,还有一事要说。”说着,她招招手,紫鹃便赶紧捧着东西上前。
“这是家父的遗物,里面装着他去扬州上任时,陛下亲自写的圣旨,还有家父临摹的一篇《后出师表》。臣妇本想将圣旨供奉在家中,以供后代子孙参拜,体会追随外祖忠君爱民之心。”
“只是这篇《后出师表》,乃家父生前临摹遗作,是为上呈陛下,一表忠臣之心,二宜师友之乐。臣妇不敢违逆家父遗言,故今日特带进宫来呈上。”
林黛玉一边说,紫鹃与宫女一起,将圣旨与丝绸卷轴从锦盒里拿出打开,缓缓展现在皇后面前。
林如海与昭帝的情谊,那说起来七天七夜都说不完。两人从政见到诗词,再到书法画作,方方面面都是亦师亦友。
虽然昭帝没有说过,但林如海还在世时,人人都知道,他是昭帝最看重的臣子。不然能去扬州做巡盐御史?一做还十几年?
管盐,那就是管着天下的钱袋子!人人红着眼狠盯着,恨不得扑上去撕咬一口,分走一杯羹。
所以这巡盐御史,除了是皇帝心腹之外,更得是一个心通智明、摆得平权贵、交得了百姓的人物。
林如海去世之后,昭帝偶尔还感叹,世上再无一个林如海,能叫江南盐场安生十几年了。
林黛玉回想父亲生前模样,便有些伤感思念,情不自禁红了眼眶。可皇后瞧着那圣旨和临摹卷轴,脸都要憋绿了!
她好不容易等来这个贾家必须得低头的机会,却没想到冒出来这么个东西!
一个臣子而已,死就死了!竟过了这么些年,还跳出来作祟!
皇后心里气得要命,但又明镜一样,知道绝不能说一句不好,也不能下了林黛玉的面子。
“真是难得你父亲的这番心意,本宫一定将这些转交给圣上。想必圣上见了,定会十分欢喜。”
昭帝欢喜不欢喜,皇后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此时此刻,她瞧林黛玉已经很不顺眼,直想撵她出去了。
所以当林黛玉提到,要去牢里探望宝璁,并让他聆听林如海忠君爱国的遗训时,皇后想也不想,立刻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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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处,宝玉正为宝璁的事着急上火。
一会问:“晴雯清霜那里有没有消息?可见到大姐姐了?”
一会又问:“北静王、冯家还有王家、史家有没有消息送来?”
一会再问:“大牢那边问了吗?还是不能探视?都打点了没?”
茗烟跑进跑出的问消息,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直觉得这辈子都没遇上过这么难伺候的宝玉!
踏踏踏,又一次跑进来,茗烟抹了把大汉,气都没喘顺就道:“人、人来了!”
宝玉赶紧竖起耳朵:“快说,谁家来消息了?怎么说的?”
茗烟:“是、是薛......”还未讲完,就被宝玉打断了话,道:“什么学学学的?你喘顺了赶紧说!”
“是薛大爷!”
话音刚落,宝玉便听见外面哈哈大笑声,许久不见的薛蟠插着腰大步走进来,洪声道:“宝玉,可想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