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虞谦和,卫兰泽,还有玉兰县,你们一个个……你们……”
他忽又哈哈大笑起来,“我本来怨恨虞谦和对我们方家做的事,可当我知道他是为了卫朝,我心里半分怨恨也无了。”
“可虞谦和竟犹豫了,他竟觉得他有可能错了。”
“如此心志不坚之人,活着还有什么用,所以我逼他自裁,否则就把他的秘密向狗皇帝抖搂出去,我又……”
“当时你依附长公主,暗地里为所欲为,你又让狱卒折辱我嫂嫂们,后救出我大哥,让他满怀怨愤,心甘情愿为你所用是不是?”虞扶苏接道。
方君扬闻言大笑不止。
虞扶苏看着他,也是一声冷笑,“你以为你是救国英雄,你以为你在匡扶正义是不是?”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方君扬笑声渐止,飞扬的眉眼落在虞扶苏身上。
虞扶苏看着他道:“你口口声声自称卫人,可你知不知道,你身体里却有一半越人之血。”
方君扬眼眸蓦然圆睁,虞扶苏不理会他,接道:“你不是我大姑母所生,你的生母,实为越朝细作。”
“等方将军发现你母亲的真实身份,自以为纳了个细作为妾,是卫朝的罪人,亲手杀了你的生母,并甘愿以满门之命换殿下,以洗刷自身罪孽。”
“虞扶苏,你胡说八道!”她话音刚落,方君扬已怒不可遏,眸中尽是凶狠朝她吼道。
“你看看这些,信不信随你。”虞扶苏将一些陈旧的密函扔在方君扬脚下,又解下颈中长生锁,同样放在他身边。
“这个,也一并还你了。”
她说着,往监牢外走去,“把酒喝了吧,你的两个孩子,我和殿下会好好抚养长大。”
方君扬还未从惊愕中回神,又是当头一棒,“什么孩子?”
虞扶苏道:“你只需知道,你在这世上并非孤零零一个人,还有两个血脉相连的亲骨肉就够了。”
“那是一个对你痴心不悔的女人,拼了性命为你生下的。”
说完,她抬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监牢。
后来,听狱卒来报,方君扬死了,他并未饮下那杯酒,而是触墙而死。
虞扶苏心中一惊,半晌抚着胸口,怎么会这样?
方君扬一生可恨也可怜,她并没有真的想要方君扬性命,那壶中的是假死药,可他却未动那壶酒。
或许,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吧,她也只能吩咐妥善处理方君扬后事。
虞扶苏只觉头晕,召太医来诊脉,竟真诊出喜脉。
虞扶苏也不知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留在宫中养胎的。
自然,养胎期间,也不是全然闲着,还有一些要紧的大事。
头一桩,便是纳降玉兰县。
四哥与方君扬,表面看是四哥受制于方君扬,实则是四哥有意示弱,一切却在掌控之中。
玉兰县真正顺服的也是四哥,不是方君扬,因而,从方君扬撤出玉兰县,驻扎进宛城时起,就注定了玉兰县的背弃和方君扬的败局。
如今,霁儿登基为帝,还是由四哥与玉兰县守将商榷纳降事宜,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玉兰县守将推说等霁儿与四哥之女大婚后,再归降不迟,大抵霁儿虽有一半卫人血统,可终究姓嬴,是大越君王,玉兰县守将还是不放心将一县几十万条性命交付到霁儿手中吧。
可四哥之女陶陶尚小,玉兰县的问题若一日一年的拖下去,这个国家始终无法真正清平统一,虞扶苏这颗心也始终无法真正安然放下去。
且正是有玉兰县在,正是因为玉兰县多的是卫朝的旧皇族,因而四哥虽被俘,方君扬虽败,民间悄悄组织“驱赶越人,光复卫朝”的小势力依旧不断涌现。
民心浮动,国基不稳。
嬴霁晚间来向虞扶苏问安之时,这个年轻的小君王也是微蹙着眉头,看样子有些心烦。
虞扶苏招呼嬴霁坐到身边,三言两语与嬴霁重提了现今情势。
嬴霁问道:“母妃可有好对策?”
虞扶苏注视着面前的小君王,半晌未语。
“母妃?”嬴霁拉住虞扶苏的手,目光中满是信任和依赖。
虞扶苏对儿子张开手臂,让他像小时候那样枕在自己膝上,轻抚他蹙起的眉头。
“霁儿,母妃从来未想过要颠覆你父皇的王朝,从未那样想过,只是……”
……
夙熙二十一年开春。
新帝在承祥门外祭坛上祭拜天地,当着天下百姓之面,昭告改国号“越”为“盛”,定年号为“盛始”,拟立前卫朝公主为后,五年后行立后大典。
自此世间再无卫、越之分,只有大盛,君是大盛的君,民是大盛的民,这个迎着朝阳初立的王朝,定会如它的名字一样。
千秋万代,繁荣昌盛。
改国号之后,盛始帝当即调兵,对战趁着国朝内乱频频骚扰南部边境,试图捡些便宜的尹桑军队。
这下,卫越之争霎时变作大盛与尹桑的干戈,从前的卫民、越民如今的大盛百姓从未如此团结过,军民一心,不几日就把尹桑军队打的屁滚尿流,仓惶越境逃回了尹桑。
而尹桑内部也由此引发了一场政变,换了新的国主。
大盛大获全胜,自是人心大快,玉兰县更是趁此归降,缴了军队,彻底成为新朝的一部分。
大盛王朝由此迎来真正的统一。
或许是新王朝福泽苍生,或许是他的阴灵庇佑,这一年,虞扶苏诞下一个小公主。
除了年岁已大,受了些累外,其余皆顺顺利利,无一丝波折。
他留下的那枚紫金丹,并没有派上用场。
小女儿生得一双清澈无辜的眼眸,如初生的小鹿一般惹人爱怜。
虞扶苏给她取名呦呦。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等过了满月宴,虞扶苏将这个消息带到了皇陵,在碑前立了足有半个时辰,才说了最后一句话,仿佛与这个纠葛半生的男人作最隆重的道别。
“我要走了,嬴逸归。”
而碑前一株大叶桑,伸展着枝桠,勾住了虞扶苏外罩的丝衣,她脚步微顿,将勾衣的枝桠拨开,再回头凝望一眼玉碑。
“我要走了……”
“你当真要离宫?”
贵妃,不,如今她和贵妃都已是太后了。
冯太后挑着眼看她,眼底深处埋着猜疑不解。
“是,”虞扶苏答她,“呦呦我带走,等长大些,能离得我了,我会把她送回宫中。”
“花朝的夫婿,他也已定好,至于何日出降,由你定夺罢。”
一听虞扶苏提起已逝之人,冯太后面上陡然现出几分哀痛狰狞之色。
猛上前打了虞扶苏一巴掌。
“你害了他!”
“你害了他还不够,他一生所愿,不过留你在身边,你还要他落空吗?”
虞扶苏一把甩开冯太后,将她往后推去。
“你要怎样?”
“你要杀了我给他殉葬吗?”
虞扶苏逼视冯太后,“尹桑现今那位国主,一生怕也对你念念难忘,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回到他身边去?”
见冯太后在她的逼问下难得退了一步,虞扶苏冷冷扫过她的眉眼,指着殿外,“滚出去!”
冯意怜咬唇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往外走。
“你走吧,走吧,不回来了才好。”这时,忽有一道声音传进来,听起来有些憋闷和赌气。
虞扶苏一怔,“花朝?”
公主殿下进到殿中,见生母面上微红的指印,迅速别开眼,绞着手中丝帕,语气颇含抱怨,“哪有这样当母亲的?”
“罢了,再不见才好。”说罢跺了下脚,就要提裙追冯意怜而去。
虞扶苏心中忽一动,出声叫住公主,“花朝,母亲暂留宫中,送你出降好不好?”
盛始二年,柔嘉公主出降上将军何进之孙何绮。
虞扶苏送装扮隆重的的公主出殿,怀中小公主满眼好奇,伸手去拽长姐腰间流苏。
公主不耐烦的甩开幼妹的手,嗔骂一句,“小粘人精!”
虞扶苏暗自发笑,对长女道:“花朝,你发髻有一丝刮乱了,弯下头来,母亲替你理一理。”
趁公主微微弯头之际,虞扶苏忽在女儿额间印了一吻。
“花朝,你和霁儿,呦呦都是母亲的孩子,母亲对你们是一样的。”
“母亲虽未养育你,但对你的爱从不少一分一厘。”她轻轻对女儿道。
公主睁大眼怔怔盯着虞扶苏,虞扶苏浅笑,松开公主的手。
“去吧,驸马在等你,愿你和驸马恩爱不疑,白头到老。”
公主眼底有些湿润,良久才撇着眼“嗯”了一声,朝她的驸马走去。
送花朝出降后,虞扶苏本想再陪嬴霁几日,可宫外忽送进一封信来,是四哥亲笔。
虞扶苏急匆匆离宫,带呦呦,姑母,周姐姐到了四哥处,已经来不及了。
四哥因病已逝,葬在院子后的山丘上,信中将女儿陶陶、方君扬的两个孩子都托给虞扶苏照顾。
本说好了四哥先离宫,择一山水幽静之处,等她出宫,一家人开开心心生活在一处。
谁知命运无常,四哥竟骤然离世,等她赶到,独剩一方空静院落,及几个稚龄儿女,再不见四哥悠然静坐的雅逸身影。
她转送与四哥的紫金丹,四哥也没有用。
也是,这等亡国灾物,嬴逸归不会用,四哥也不会用,只有卫灵帝那等人,才会趋之若鹜。
虞扶苏将又转回到她手中的紫金丹捏在指间,轻轻一碾,这次,真的紫金丹在她手心里再次化为齑粉,随风再无踪迹。
若不是灵帝沉迷炼丹,不理朝政,卫国不会有惨被灭国的那日,他们这些人,也不会有无休无止的恩怨仇恨。
如今,都该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虞扶苏忍着四哥离世的悲痛,向稍大的陶陶伸出手,微笑道:“陶陶,我是姑母。”
而不知何处的一方僻静院落里,玳姬望着海棠树下的浅碧身影,失神片刻,端着碗走上前去。
“殿下。”
卫兰泽缓缓回头,接过碗,小口抿着汤汁,并不接话。
玳姬就静立在他身后,默默陪伴。
他活着,更没有生病。
之所以写了那样一封信,给自己立了一个冢,不过怕小姐沉溺母子亲情,为了逼小姐早日出宫。
他诸多算计,都是为了小姐离开那个人,离开和那个人的孩子,毅然决然的出宫。
他宁愿再也不见小姐,也要与一个死去的人争风,也要设计把小姐远远拽离那缕亡魂身边。
玳姬脑中忽而就有些迷茫,殿下对小姐,究竟是好,还是狠呢?
不过,想那么多没用的做什么呢?不管怎样,殿下以后身边唯有一个她了,这是好事不是吗?
哪怕殿下不喜欢她,可能日日陪在殿下身边,即便只是这样静静的看着他,心中也是欢喜的,也够了的不是吗?
……
在宫外十五年之久,这段时光无疑是快乐的,每天都是亲人熟悉的面庞,睁眼都是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再没有无穷无尽的烦恼。
中间也发生过许多事,想起刚住进来时,附近有懒汉趁着醉意言语轻薄她和周姐姐。
虞扶苏自是不慌的,往周姐姐身后一站,若非她最后开口说了一句,周姐姐显些将几人脖子拧断。
只是周姐姐虽放过了他们,其后每一日,那几人身上仍伤痕累累不断,最后索性家都弃了,不知逃到了何处。
自此,再无人敢上门戏弄。
虞扶苏想,那几人也是合该“走运”,这院子里,明里看只有几个女人并几个孩子,却不知暗处里隐着什么?
四哥的人?霁儿的人?或是,还有他的人?
其后几年,虞扶苏先后将长大的陶陶和呦呦送回宫中,一个做了大盛的皇后,一个做回大盛的小公主。
中间又兼姑母离世,原本热闹的庭院里,剩下她和周姐姐及方君扬的两个孩子。
多年相处下来,周姐姐渐渐褪去了往日的冷漠,只是变得越发奇怪,特别是姑母去世后,她不厌其烦问她。
“你会抛下我吗?”
每每这时,她总是紧紧搂住周姐姐的腰,郑重其事向她承诺,“我不会抛下姐姐。”
周姐姐偶尔会对她露出一个似开怀似诡异的笑,“好,你可别骗我。”
一晃十几年,连方君扬的两个儿子也长大成人,同一天娶了亲。
新婚蜜月的,几个年轻人时常不在院中,虞扶苏坐在院中给周姐姐梳头,看到她鬓边白发,才想起拿镜照一照自己。
猛然,她思念起宫中自己的几个孩子来,且这感觉来得十分强烈,恨不得立时就动身,回宫看一看他们。
她带着周姐姐,长途劳顿,抵达皇宫时,已是深夜。
宫门悄悄开了一扇,内侍引着她们姊妹到朝阳馆时,几个孩子都在,坐着等她们,只是天色已晚,个个困的支头浅睡过去。
虞扶苏悄悄的,从陶陶开始,一一从孩子们头上抚摸过去,许久未见,竟觉孩子们的样貌都有些陌生起来。
虞扶苏欲再仔细看看儿女们,投眼过去,灯影闪烁间,心头忽一跳。
方才竟恍惚看见已逝的帝王坐在那里,只是眨眼间,就已消失不见,再看是她坐在一起的三个子女。
每一个不全然像他,可每一个身上都多多少少有他的影子。
有柔缓的风送进馆中,此时正是春三月。
百花盛放,万物峥嵘。
孩子们被轻微的响动惊醒,抬眸见虞扶苏,一瞬立起,几张口纷纷唤着“母后”。
虞扶苏拉着周怡悦,一把将孩子们拥紧。
怕耽误孩子们休息,虞扶苏简单和他们说了几句,就放他们各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