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珏心中的落差不是一点半点,赵曳雪理解,却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好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往后一切,就只能看自己的了。”
却说晏一领着侍卫出了营房,往校场的方向走,路上遇到了两个熟人,正是曹盛和林康,一见到他,曹盛便不满道:“你是怎么回事?昨儿殿下才把审人的差事交给我,我还未出力,你就把人提走了,晏少颖,你是和我过不去么?”
晏一打了一个哈哈,道:“杀鸡焉用宰牛刀?以曹将军的手段,放在这弱不禁风的小皇帝身上,实在可惜了,殿下怕耽误你的事情,这才让我把人提走的,左右他不是已经招了么?”
曹盛被他吹得通体舒泰,哈哈大笑起来,轻蔑道:“那梁国小皇帝也真是个软蛋,我才让人耍了几下板子,他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全说了,把旁边的那些个梁国官儿们气得差点厥过去,要我说,这厮哪里是个做皇帝的料子啊?把个草包当宝贝供了这么多年,我看他们输得不冤。”
林康也笑道:“还得多谢他,不然我们哪里能这么轻松就打下梁国,立下这千秋之功呢?”
闻言,曹盛连连点头:“不错,不错。”
寒暄几句,曹盛便办事去了,留下晏一与林康并肩而行,林康好奇问道:“今日一早,我看见你着急忙慌地去见殿下,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晏一咳了一声,道:“没什么,只是想起有些事情忘记禀报了。”
听他言辞含糊,林康便识趣地没追问,只是道:“大军在白鹿坡遭受梁人夜袭之事,已飞马去报朝廷了,好在这次损失不大,否则殿下恐怕又要被那些文官弹劾了。”
晏一皱着眉,道:“这时候不知多少人盯着殿下,盼着他出点什么事情,我们以后行事还要更加谨慎才好,别给殿下带来什么麻烦。”
林康颔首道:“这是自然。”
说着,他又面露不屑之色,道:“那些个文官,有事的时候一个个在后面畏畏缩缩,没事的时候又跳出来蹦跶,实在烦人。”
晏一叹气道:“朝中局势错综复杂,在所难免,你我只能仔细小心,别被他们抓住错漏了,到时候牵连了殿下。”
说话间到了校场,林康看了看天色,道:“年关将近,恐怕不能在沙河关久留,再过一阵子,就要下大雪,到时候行军更难了。”
晏一面露犹豫,林康看出来了,道:“怎么了,你有话说?”
晏一叹了一口气,道:“我倒是没什么,但是今日我去见殿下,他受了风寒。”
闻言,林康吃了一惊:“怎么会?殿下的身体不是一向很好,可是受了凉?”
晏一摸了摸鼻子,道:“嗯,昨天夜里受了凉。”
林康道:“我去问孟老,看看殿下情况如何。”
他说完就匆匆走了,晏一又摸了摸鼻子,叹起气来,自言自语道:“大半夜地跳池子里捞一把匕首,您不生病谁生病呢?”
他觉得他家殿下的脑子也要治一治了。
早上的时候,晏一撞上了赵曳雪拿着刀要自刎,吓得他立即去禀报了北湛,当时他们尊贵的昭太子正在披着厚厚的大氅,坐在桌边看奏折,不时轻轻咳嗽着。
待听完了晏一的话,北湛那一张俊脸登时黑得如锅底也似,手里握着的羊毫笔喀嚓一声,断为两截,下颔骨紧紧绷起,晏一觉得那一刻,昭太子殿下一定是想找个什么东西咬碎了吞下去。
他眼里盛满了怒火,因为握拳过于用力,手背上青筋凸起,就连晏一都吓到了,但是即便如此,北湛竟然没有发作,只是声音沉沉地吩咐道:“去把李珏放出来,给她送过去。”
一字一顿,近乎咬牙切齿,晏一遵了命令,合上门离开的时候,听见里头传来哗啦一声,像是砚台之类的东西被扫落在地,他忍不住摸了摸后脖子,跟了殿下这么多年,这种暴怒的模样,他只见过两次。
眼下算一次,还有一次是在六年前,也是因为琴川公主。
晏一叹了一口气,真是孽缘,但凡碰上了赵曳雪,他家殿下就不怎么正常了。
……
“这都是些皮肉伤,就是看着可怕,好起来也快,”孟老大夫一边说着,一边往外掏金疮药,道:“老朽平日里给那些士兵治伤,可比你这严重多了,断胳膊断腿都是常事。”
一番话听得李珏脸色煞白,玉茗忙打断道:“老大夫,这涂了药,几天能好啊?”
孟老大夫摆了摆手,随口道:“快的话七八日,慢则十天半个月也就差不多了,记得别沾水,别碰伤口。”
送走了老大夫,玉茗替李珏掖好被子,有些忧心地对赵曳雪道:“主子,李郎这情形,也不能磕着碰着,咱们夜里怎么办?”
她原本和赵曳雪在一个屋子,夜里主仆二人睡一张床,如今李珏被送过来了,这法子势必就行不通了,总不能一张床睡三个人。
赵曳雪想了想,道:“拿被子垫在地上,咱们挤一挤。”
玉茗蹙眉道:“可是您的身子……”
一直没说话的李珏终于开了口,道:“阿雪,晚上你与我一道睡床上吧?”
赵曳雪拒绝了,道:“你伤势未好,再说了,玉茗一个人睡地上,夜里恐怕会着凉,我与她挤着更暖和一些。”
玉茗连忙摆手,道:“奴婢没事的,主子,您和李郎睡床上吧,奴婢身子好得很,不怕冷的!”
李珏也劝道:“是啊,阿雪,她都这样说了——”
赵曳雪忽然转向他,声音微冷,道:“要么你一个人睡地上,要么你一个人睡床上,自己选吧。”
李珏脸上有些挂不住,张了张嘴,讪讪道:“她不过是一个奴婢,你何必为了她……”
赵曳雪望着他,淡淡道:“玉茗对我忠心耿耿,即便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也不曾离弃,想方设法,舍了性命也要来帮我,她于我而言,已经亲如姐妹一般,更何况,你我今非昔比,早已不是当日的皇帝皇后,在昭军中如同囚徒,何来奴婢?”
李珏默然无言,倒是玉茗听了这一番话,感动得眼泪汪汪:“主子……”
赵曳雪摸了摸她的头,道:“既是叫我主子,就该听我的话,晚上咱们挤一挤,不妨事的。”
玉茗红着眼眶,抽抽搭搭地点头:“嗯嗯!”
等到了夜里,李珏趴在床上休息,赵曳雪和玉茗二人把被子铺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睡,就听见屋门被敲响了。
玉茗去开了门,只见晏一站在门口,冲两人笑,露出洁白的牙:“没打扰二位休息吧?”
玉茗好奇道:“这么晚了,你又有什么事情?”
晏一咳了一声,解释道:“营房狭小,怕几位睡得不好,特意送一张床来。”
几个侍卫抬着一张床进了门,往角落里一摆,于是原本就不大的屋子顿时更小了。
赵曳雪:……
晏一的目光扫过独自趴在床上的李珏,又落在地上铺好的被褥上,微微一笑:“时候不早了,几位早些休息,我就先不打扰了。”
第27章 孤看着她就堵心。【三更……
晏一带着人风风火火地来, 放下床又风风火火地走了,半点都没耽搁。
关上门后,玉茗把被褥从地上抱起来, 铺在床上,高兴地对赵曳雪道:“太好了主子, 真是瞌睡送来了枕头,咱们今晚不必睡在地上了!”
才说完, 一直没说话的李珏冷不丁开口:“奴才就是奴才,只是送了一张床,你就对他们这般感恩戴德。”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安静, 玉茗后知后觉闭了嘴, 怯怯地看着赵曳雪, 道:“主子, 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赵曳雪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头, 道:“我知道的,时候不早了,先休息吧。”
玉茗点头, 主仆二人便睡下了, 吹熄了烛火,赵曳雪与玉茗并排躺着,看见银色的月光透过窗纸落进来, 清冷如霜。
……
天越来越冷了。
次日晨起时,玉茗冷得打了一个抖, 哆哆嗦嗦地推开了门,端着盆去打水,路过校场时,听见里面突然传来震天的吼声, 吓得她手一抖,险些把盆给砸地上。
玉茗左右张望一番,见没人注意她,便凑到栅栏边,往里瞧,最上头一个虎背熊腰的将军正在清点人数,下方有无数昭国兵士列阵而立,整装待发,空气弥漫着肃穆,令人忍不住屏息,望而生畏。
玉茗端起水盆飞快地跑回营房,气喘吁吁地进了屋子,叫道:“主子,主子!”
赵曳雪问道:“怎么了?这么着急?”
玉茗咽了咽口水,道:“奴婢看见昭军在点兵了,咱们估计又要出发了。”
李珏立在桌边,扶着桌沿,脸色苍白,道:“怎么这么快?”
赵曳雪想了想,道:“近日天气好,行军也快些,一旦入了昭国境内往北,天气只会越来越冷,若是遇上大雪,就更不好走了,所以他们不会在这里耽搁。”
李珏嘴唇颤抖,望着赵曳雪,道:“阿雪,我不想去昭国……”
他看起来像是极为害怕,惶然无措,不住道:“他们一定会杀了我的,我还不想死。”
赵曳雪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不一定会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李珏摇头,双目已是通红,茫然道:“谁能保证不会死呢?”
赵曳雪与他对视片刻,尔后轻轻叹息:“没有谁能保证,早在我们开城门投降那一日起,就已经注定了这个结果。”
现在才担心害怕,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
清晨时分,朝阳跃出云层,将金色的光线洒落下来,到处都亮堂堂的,晏一去见北湛,才到门口,就听见孟老大夫的声音传来:“殿下如今年轻力壮,身体自然是比我们这些老骨头好的,但是也经不得您这样造,这大冬天的往河里泡一回没事,在池子里又泡一回,嘿,承蒙殿下看得起老朽的医术,老朽真是倍感荣幸呐。”
屋子里的另一个人没吱声,明显是心虚,晏一差点笑出声来,屋子里的北湛似有所觉,道:“进来。”
晏一连忙收了笑意,略略调整了表情,这才大步踏进门,拱手道:“殿下,曹将军已点兵完毕了,一切准备妥当,大军何时出发?”
北湛咳嗽几声,声音微哑,道:“即刻就走。”
“是!”
时隔数日,昭军休整之后再度出发,他们离开沙河关时,正是清晨时候,霜寒露重,朝日红霞,大军出了沙河关,再回首望去,只见群山遥遥,落木萧萧,数点寒鸦掠过天际,声声凄凉。
马车上坐着赵曳雪主仆三人,透过车帘望着远去的山峦,玉茗抹了一把泪,哽咽着问赵曳雪:“主子,咱们以后还能回去吗?”
赵曳雪顿了顿,才道:“或许。”
李珏红了眼眶,一拳用力砸在车壁上,他紧紧咬着牙关,额上青筋绷起,沉默不语。
马车里的气氛变得沉闷无比,直到有人策马过来,以刀柄敲了敲车壁,透过大开的车帘,笑容爽朗地向他们道:“诸位,这马车可还坐得习惯?”
这马车比起赵曳雪之前乘的那一辆自然要好上百倍,但是眼下玉茗和李珏心情都不佳,情绪低落,但见他笑吟吟的,更是难过,哪里有心思接话?不骂他就是好的了。
赵曳雪的反应倒还算平静,颔首道:“挺好的,多谢晏侍卫关怀。”
晏一哈哈一笑:“那就好。”
李珏和玉茗皆是沉默不语,晏一总算是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情绪不对,略一思索,就明白了个中缘由,气氛开始变得尴尬起来。
玉茗悄悄瞪了他一眼,然后用力地把帘子放下了,晏一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策马往前疾驰而去,很快就到了一辆稍大的马车旁边,唤了一声:“殿下。”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车帘,伴随着轻轻的咳嗽声,北湛垂眸看手里的文书,眼也不抬地道:“说。”
晏一轻咳一声,问道:“您如今病了,可要人前来服侍?”
这话意有所指,北湛一顿,终于抬起头看他,打量片刻,张口时又是一阵咳嗽,末了,才面无表情地拒绝道:“不必了,孤看着她就堵心。”
说完,他就放下了车帘,晏一正欲离开,车帘里忽然又传来北湛的声音:“一辆马车能坐三个人?”
晏一愣了一下,猛然反应过来,立即道:“属下刚刚去瞧了一眼,似乎确实是有些挤了。”
隔着车帘,北湛只轻轻嗯了一声,紧接着又是闷闷的咳嗽。
晏一在心里啧了一声,拨转马头,往后奔去,没多久他就找到了队伍中的林康,冲他打了一个唿哨,又侧了侧头示意,林康顿时会意,策马过来,两人并肩而行,他呼出一口热气,问道:“怎么了?”
晏一把方才的事情说了,林康抚掌大笑:“晏少颖啊晏少颖,你那二两银子注定是要输给我了。”
晏一叹了一口气,林康用胳膊捅了捅他,促狭道:“不若你现在就把银两给了我算了。”
晏一哪里肯服输?立即道:“我们当初的赌约,是回盛京之前他们有点什么,眼下才出了沙河关,离盛京还远着呢,而且我看他们这情形,像是翻了脸,到时候情况如何,还未可知呢。”
林康大笑:“那咱们就骑驴看账本,走着瞧吧。”
两人订了赌约,各自又再加了三两银子,晏一安排好马车,去见赵曳雪。
道路颠簸难行,马车晃得厉害,李珏原本就有伤在身上,直颠得他冷汗长流,脸色惨白,实在难以忍受。
马车空间有限,容不得他站起来,李珏只得紧咬牙关,生生受着,玉茗坐在地上,赵曳雪试图让李珏趴在自己的膝头。
正在这时,马车又被敲响了,玉茗掀开车帘,见又是晏一,有些厌烦又戒备地道:“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