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她不愿意害了玉茗,小心总是没错的。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能感觉到自己说完话后,北湛周身的气势顿时变了,之前虽然冷漠,但尚算平和,眼下他似乎起了怒意,声音沉沉道:“你的婢女?你要和孤说的就是这个?”
赵曳雪不知他为什么生气,迟疑着轻声道:“是。”
话音才落,一个茶盏便砸落在她脚边,粉身碎骨,玉白的瓷片蹦跳着擦过她的裙摆,赵曳雪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开一步,吃惊地张大眼望着北湛。
凤眼凌厉,那双烟灰色的眸子里翻涌着怒意,如同不息的阴云,仿佛下一刻就有怒火倾泻而出,北湛紧紧抿着唇,像是从唇缝间迸出的两个字:“可以。”
他盯着赵曳雪,目光如刀一般锋锐,冷笑起来:“你要你的婢女,自然可以。”
没等赵曳雪松一口气,他便指了指地上破碎的茶盏,道:“你将它修复为原状,孤便放了你的婢女。”
那碎瓷片摔得满地都是,密密麻麻,足足有近百来片,赵曳雪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不禁呆了一下,北湛神色冷峻地道:“怎么了,你做不到?”
赵曳雪轻轻吸了一口气,竟二话不说,蹲身下去,伸出细白的手指,拣起一片片碎瓷片放在掌心,很快就拣了一小捧。
瓷片边缘锋利,一不当心就将她细嫩的皮肤划出了口子,渗出殷红的血来,赵曳雪认真拣拾碎瓷片的时候,北湛一直坐在书案后看着,目光自女子受伤的指尖逡巡而过,他冷冷嘲道:“想不到你如今竟也能真心实意待别人好了。”
赵曳雪的动作一顿,片刻后才轻轻道:“此一时,彼一时。”
北湛冷笑一声,霍然起身离开了,赵曳雪依旧蹲在地上,慢慢地拣着碎瓷片,日光自窗外透进来,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单薄而纤瘦。
第8章 【已修】 流言。
赵曳雪拣了半天的碎瓷片,腹中饥饿难忍,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头重脚轻,险些一头栽倒在地,好在她及时伸手撑了一下地面,才幸免于难。
掌心骤然传来一阵剧痛,赵曳雪嘶地轻轻抽气,翻过手一看,果然有一枚锋锐的碎瓷尖角扎入肉里,殷红的鲜血争先恐后地往外奔涌而出,淌了一手。
赵曳雪不禁蹙眉,刺目的红色更令她头晕目眩,险些忘了,她从前有不能见血的毛病,后来虽然好了许多,但是如今猛然一看,还是有些反应的。
赵曳雪轻轻咬唇,忍着痛楚,将那枚小碎瓷片挑出来,这么一会功夫,血流得更厉害了,滴滴答答落在碎瓷片上,如同盛开的点点红梅。
恰在这时,外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跟着是一声惊呼:“啊呀,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赵曳雪转头望去,竟然是方才那个老大夫去而复返,他匆忙放下药箱,抓过她的手细看了片刻,喃喃地道:“好在伤口不深,敷些金疮药包扎便可。”
说着,老大夫便自顾自打开药箱,往外拿东西,赵曳雪有些惊讶,用生疏的大昭话问道:“你不是走了么?”
“咳,原来你会说咱们大昭的话啊?”老大夫笑了笑,熟练地替她清理伤口,一边道:“还没走多远呢,殿下又派人来寻,说他近日少眠,要我给他开几服药。”
他说着,往赵曳雪的伤口洒药粉,那药也不知是什么做的,甫一接触伤口,密密麻麻的痛楚如针刺一般,疼得她轻颤,小声道:“太子殿下他……睡得不好?”
“嗯,行军打仗皆是如此。”老大夫似乎觉得自己说多了,便住了嘴,用一段细纱替她缠在伤口上,叮嘱道:“伤口结痂之前,不可沾水,每日都要换一次药。”
他说着,又从箱子里扒拉出一个小瓷瓶,道:“这是金疮药,剩的不多,正好都给你了。”
赵曳雪道了谢,接过去,却听老大夫又想起来什么,迟疑道:“可否容老朽再试一试你的脉?”
闻言,赵曳雪犹豫了一下,倒也没拒绝,挽起袖子递过去,老大夫道了一声得罪,伸手按在她的脉上,凝神细听,许久后才放开,道:“之前就觉得你这脉象有些怪,可曾受过什么伤?”
赵曳雪答道:“是受过一次。”
老大夫细细追问:“伤在何处?”
赵曳雪不欲回答,微笑着道:“只是撞了一下,不算多严重,如今已经养得差不多了,正在吃药。”
老大夫点点头,道:“那就好,不过还是要多多注意,千万不能吹风受寒了,头风症可不是那么好治的。”
赵曳雪道过谢,老大夫一边收拾东西,见地上那一片狼藉,又是瓷片又是血迹的,他纳闷道:“这么多碎瓷,怎么用手捡?扫一扫便行了。”
赵曳雪不知如何向他解释,只好笑着应道:“我知道了。”
她模样生得好,这一笑便如山泉破冻,冰消雪融,令人心生好感,老大夫收拾他的药箱,忽而就想歪到别处去了,欲言又止。
他提着箱子,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对赵曳雪道:“我瞧你这女娃娃是个好的,多嘴劝你一句,我们殿下那颗心可是石头做的,你想得他的青眼,也千万不要磋磨自己的身子才是,老朽行医半载,瞧得病多了去了,什么都没有自个儿的身体重要。”
老大夫一番语重心长的肺腑之言,听得赵曳雪一愣一愣的,临行前还对她叮嘱道:“这次幸好是碰见了我,下回可千万别做这种傻事了。”
眼看他走了,赵曳雪才反应过来,这老大夫约莫以为她是想勾引北湛,才故意作践自己,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
以北湛如今对她的态度,别说是受她勾引,哪怕她昏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多看一眼的。
大约又过了半刻钟,赵曳雪才终于把所有的碎瓷都捡拾起来,她累得几乎要站不直身子了,头晕眼花,靠着桌几歇了好一会,总算是缓过神来。
赵曳雪不敢耽搁,又开始拼凑瓷片,恰在这时,门外进来了一名侍卫,手里捧着一个食盒,一言不发地放在桌上,正准备离开之际,赵曳雪叫住他问道:“你们的太子殿下呢?”
那侍卫看了她一眼,眼中带着几分轻蔑的意味,不客气地道:“有些事情不是你能打听的,殿下在哪里,与你有什么关系?”
赵曳雪呆了一下,这侍卫就是之前替她通报的那一个,才过了这么会儿,他的态度与之前截然不同,难道是因为知道了她身份的缘故?
侍卫快步出了门,到了庭院里,还有两个侍卫正在闲谈,见了他来,其中一个好奇道:“怎么样?”
那侍卫厌恶地撇了撇嘴,道:“什么怎么样?那女人竟然还向我打听殿下的去处,真是厚颜无耻。”
其余两人齐齐嘘声,一个道:“这女人好厚的脸皮,看来晏将军说的都是真的,她当年抛弃了咱们殿下,执意嫁到梁国去,如今梁国被我们灭了,又腆着脸回头来找殿下,啧啧……”
“就是,来时还说她是殿下的故人,她也配么?”
送吃食的那个侍卫叹气道:“早知道如此,我之前就不该替她通报,现在她倒好,赖在殿下的屋子里不肯走了,咱们殿下到底心软,还吩咐我去送吃的,要我看,饿着她才好。”
其余两人好奇道:“殿下都走了,她还不走,赖在屋里做什么?”
那侍卫嚯了一声,作出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夸张道:“打死你们都猜不着,她竟然打翻了一个杯子,然后又一片片地把瓷片捡起来。”
那两人也是觉得不可思议:“她是疯了吧?”
一个笑道:“好家伙,要我说,她倒比那个‘抬出去’还厉害。”
“欸,说不得一会儿,她也要被抬出去了。”
说到这里,三人登时齐声笑起来,最后竟然还打起了赌,看看这个赵皇后什么时候会被抬出去。
……
议事殿。
在第三次发觉下属们投来的同情目光之后,北湛终于有了反应,放下手中的文书,轻轻叩着桌案,指间的小石子发出清脆的声音,他盯着其中一个下属,道:“林子健,说。”
林康连忙坐正了,茫然又迟疑地道:“殿下,要属下说……说什么?”
北湛淡声道:“说你刚刚在想的事情。”
“呃……”林康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顾左右而言其他:“属下没、没在想什么……”
北湛微微挑眉:“孤命你们商议城防布置事宜,你什么都没想?”
林康连忙支吾道:“属下在想,在想。”
北湛的目光又投向其余几个下属,点名道:“杨二川,你来说,城防布置得如何了?”
众人暗叫不好,那杨二川生得膀大腰圆,虎背熊腰,是个出了名的莽撞性子,从来不懂看眼色,他站起来就大大咧咧地道:“回禀殿下,我们还没开始商议呢。”
北湛的指尖轻轻叩着桌案,眼神冷冷地把众人看了个遍,徐徐道:“都做什么去了?”
杨二川抠了抠脸,答道:“晌午时候,我们随晏将军一起吃酒去了。”
北湛的声音微沉:“说了什么?”
杨二川毫不保留,把话篓子倒了个底儿掉:“吃酒的时候,晏将军说起殿下和赵皇后的事情,说您与她确然是旧相识,您那时十分喜欢她,不过那赵皇后当年嫌贫爱富,嫌弃您是个没权势的质子,后来抛弃您嫁给了梁国的小皇帝。”
随着杨二川说话,北湛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沉,其他几个副将都战战兢兢,一脸的惨不忍睹,使劲用眼睛瞪杨二川,恨不能扑上去把这厮的嘴巴给堵严实了。
偏偏杨二川毫无所觉,还在继续道:“不过殿下您放心,如今梁国已经被我们打下来了,那小皇帝如何能比得上您?想必那赵皇后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
听完这句,北湛竟然冷笑起来,众将士皆是一个激灵,纷纷垂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北湛如刀锋一般锐利的目光扫过他们,冷冷道:“晏一人呢?”
杨二川想了想,道:“他喝得有些多,想必还在睡呢。”
北湛站起身,命令道:“把他给孤带过来。”
侍卫领命去了,殿内静如死寂,除了杨二川以外,几个将士都战战兢兢,心里把他骂了个半死,被女人抛弃了这种丢脸的事情,怎么能到殿下跟前说呢?真是太没眼力了。
而另一边,晏一才将将醒了酒,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了什么,揉着眉头骂那些灌酒的无良同僚,然后他就惊恐地发现,昭太子当年被庄国公主、现梁国皇后抛弃的事情,竟然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
谁干的?
第9章 【已修】 “北湛,你食言!……
赵曳雪粘好那茶盏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北湛还未回来,她只好坐在屋子里等,到处都冷清清的,连灯烛都没点,那侍卫倒是又送了饭食来,打开一看,是一碟咸菜,两个馒头,冻得硬邦邦的,不知放了多久了。
他见赵曳雪不吃,出声讽道:“嫌不好?”
他自己伸手拿起一个馒头,掂了掂,笑道:“你们宫里的贵人就是挑剔,好好的白面馒头都不吃,咱们行军打仗,一路上什么没吃过?”
他咬了那馒头一口,嚼了嚼,然后又放了回去,语重心长道:“你现在不吃,说不定以后连这个都没得吃了。”
说完,他便拍了拍手,阔步离开了。
赵曳雪垂眸望着那食盒,到底没去拿起来吃,虽然觉得饿,饿一饿也不会死,但若要她去吃被人吃剩的食物,她倒宁愿饿死。
赵曳雪坐在椅子上,守着那个粘好的茶盏,不时望一望门口,过了大约半个多时辰,总算是看见了有灯笼的光朝这边而来,伴随着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她急忙站起来,唤道:“太子殿下。”
那脚步声在门口止住了,片刻后,那人才进门来,侍卫将灯烛一一点起,昏黄的暖光霎时间盈满了一室,赵曳雪站在那里,摇曳的烛火将她的身影投落在地上,细长纤弱,如同二三月间的柔柳,稍微一用力就能折断。
北湛略略抬起手,摒退了侍卫,直到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空气安静无比,赵曳雪轻声道:“茶盏已经粘好了。”
闻言,北湛的目光落在桌案上,那里果然好端端摆着一只瓷杯,也不知她花了多久的功夫,才把那细碎的瓷片一一粘合起来,乍一看,连缝隙都几乎寻不见,只有凑近了些,才能看清楚上面细如蛛网一般的裂纹。
见北湛伸手拿起了那只瓷杯细看,赵曳雪有些紧张地提醒道:“是用了蜡油粘的,若是用力的话,会裂开。”
话音才落,她便看见男人的指尖用力,喀嚓数声轻响,茶杯边缘的细碎瓷片脱裂开来,簌簌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赵曳雪急道:“你——”
北湛随意地将那只茶盏放在桌案上,道:“对不住,一时手滑。”
他嘴里说着对不住,语气却没有半点抱歉的意思,赵曳雪用了一个下午时间做出来的成果,就这样付之东流了,她又气又急,眼圈都泛起了红,道:“这次是你弄坏的。”
北湛抿了抿唇,反问道:“那又如何?”
那双烟灰色的眸子在烛光下显得幽深冷漠,赵曳雪把即将脱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小声道:“那现在,可以把我的婢女放了么?”
北湛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纱灯昏黄的暖光自他头顶落下来,将他的眉骨自鼻梁往下,勾勒出流畅漂亮的线条,仿佛一挥而就的画,运笔者的手必然有十分的稳,才能画出这样精准干净的线。
这一刻,赵曳雪觉得这个人分外的陌生,是了,六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变成另外一副模样,更何况他们之间隔着的远远不止这些。
她软语近乎恳求:“你还要我做什么?”
男人仍旧是盯着她,一言不发,尔后才道:“孤乏了,你回去吧。”
赵曳雪没料到他竟然下了逐客令,脸色微变,脱口道:“北湛,你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