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茗顿时哭笑不得,道:“哪有这样的?”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把匕首上,称赞道:“这刀倒是很锋利,奴婢从前没见过。”
赵曳雪也看了看匕首,道:“有些年头了,是别人送我的及笄之礼。”
玉茗讶异道:“及笄之礼,怎么送您匕首?多不吉利呀。”
匕首本是武器,这种刀兵或多或少都带着煞气,梁国人视其为不吉,见刀如见红,譬如在一些盛大节日上,都不许出现刀剑武器,以防煞气冲了吉利。
庄国的习俗也是如此,人们送大礼,从没有送这等利物的,寓意不好。
赵曳雪摸了摸匕首的刃尖,锋利冰凉,她怔怔道:“但是送的人不这样想,他觉得好,才送我的,在别的地方,及笄礼就是要送匕首弓箭。”
闻言,玉茗十分好奇:“还有这种说法?”
赵曳雪想了想,答道:“在他们那儿,女子及笄时,全族观礼,若有兄弟,则赠其匕首弓箭,若有姐妹,则赠其钗环粉黛,钗环粉黛意为好颜色,匕首弓箭则是意在保护己身。”
玉茗纳罕道:“这倒是个好寓意,是什么地方的习俗?”
赵曳雪道:“是昭国。”
玉茗顿时明白过来,这匕首定然是当初的昭太子送给她的。
赵曳雪注视着那一把匕首,脑中回忆着当初收到它时的情景,时过境迁,那一份喜悦仍旧被珍重收藏在心底,如一块甜甜的饴糖,她用很轻的声音道:“兴许是真的不吉利吧……”
李珏一直没有来接赵曳雪,玉茗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也是,索性守在了正门口,然而直到傍晚时候,才终于看见一道人影匆匆过来。
玉茗心头一喜,迎上去,待看清来人,呆了:“怎么是你?”
她伸长脖子往晏一身后张望,不死心地问道:“我们皇上呢?”
晏一摸了摸鼻子,道:“他回去了。”
“啊?”玉茗登时急了眼:“他还没接我家主子出宫呢,怎么就走了?”
没等晏一说话,一个轻软的声音自后面传来:“是你们昭太子殿下不允么?”
两人闻声望去,只见赵曳雪立在庭院台阶上,天色昏暗,她穿了一袭藕色的衣裳,身影纤细,亭亭而立,手里捧了一盏小小的宫灯,周身笼着一层晕染的微光,温润美好。
晏一唤她:“琴川公主。”
赵曳雪微微颔首,道:“有劳阁下费心了,如果不成,就算了吧,还是要多谢你。”
晏一摆了摆手,颇有些心虚地道:“原是我不该,多了口舌,叫公主受人非议。”
赵曳雪很平静地道:“没什么非议,当年的事情是真,如今也怨不得旁人要议论,若无别的事,阁下还是请回吧。”
虽是故人,晏一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同主仆二人道过别,离去了。
等他一走,玉茗就哭丧着脸,气鼓鼓道:“这昭太子实在可恨!他就是故意不许您出去吧?”
赵曳雪摸了摸侍女的头,轻声安慰道:“不出去就不出去,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玉茗忧心忡忡道:“他这般待您,奴婢只是担心他日后会对您不利。”
赵曳雪笑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倒不如放宽心,活得高兴些。”
玉茗只好无奈道:“主子说得有理,您一向看得开,倒是奴婢杞人忧天了。”
……
却说晏一才离开冷宫,就被北湛派人叫了过去,他坐在书案后,正在看手里的奏章,头也不抬地道:“她怎么说?”
晏一装傻:“殿下说的是谁?”
北湛把奏章合上,撩起眼皮子看他一眼,道:“你刚刚去了哪儿?”
晏一摸了摸鼻子,老实道:“琴川公主……赵皇后她问属下,是不是您不允许,属下没说话,她大约明白了,倒是没说什么,就让属下走了。”
听完这些,北湛沉默片刻,忽而冷笑一声,道:“她一向不做无用功,只看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如今李珏接不了她,想来她会另寻它法。”
晏一没说话,他总觉得自家殿下看起来不太高兴,奇了怪了,之前这李珏不来接赵曳雪,他冷嘲热讽,今日李珏来接了,他又不肯放人。
这男人真是喜怒无常。
第13章 【已修】 生如鸿毛,犹负……
又过了十几日,天气更冷了,下过一场冻雨之后,满地都是残雪冰渣,冷风吹得人脖子根都发冷,赵曳雪抱着手炉窝在榻上,看着窗外发呆,庭中有一株老腊梅,在这冷宫里不知多少年头了,也无人打理,枝丫横生,毫无章法,但是胜在花开得多,满树都是花苞儿,倒把这安静偏僻的冷宫衬得热闹起来。
外头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玉茗奔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唤她:“主、主子!”
赵曳雪看她鼻尖被风吹得红通通的,脸色却又煞白,神色里透着掩饰不住的慌张,遂把手炉递给她,道:“暖暖手,出什么事了?”
玉茗大喘了一口气,抓住她的袖子急声道:“主子,他们要启程回大昭了!”
赵曳雪微怔,道:“算算时间,应当差不多是这时候了。”
玉茗神色张惶无措地道:“那咱们怎么办呢?也要去昭国?”
赵曳雪想了想,道:“如今这情形,昭太子回国,势必要把梁国的国君和重臣都带回去,不可能让把我们留在京师。”
玉茗小脸煞白,害怕地道:“就、就不能不走?若是去了昭国,我们就任人宰割了。”
赵曳雪轻轻摇头:“昭国受了降之后,并未大肆杀人,也不曾扰民,去昭国,兴许有一线生机,但倘若不走,一定会落个身死的下场。”
她告诉玉茗:“这一切早在我们降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败者没有谈判的资格,是梁国亲手将自己推到如今的地步。”
见婢女仍旧惶惶不安,赵曳雪想了想,进了屋,从被褥下拿出一个小巧的锦盒来,放到玉茗手中,叮嘱道:“这些你拿着,悄悄藏起来,别被人发现了。”
玉茗不解道:“主子要做什么?”
赵曳雪解释道:“这里面是我的一些首饰,如今也没用了,等昭军遣散了宫人,你就把这些东西典卖了,置几间屋子,好好过活。”
听罢,玉茗吃惊道:“主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您不要奴婢了?”
赵曳雪摸了摸她的头,道:“此去昭国,路途遥远,带上你多有不便,等昭国接管了京师,兴许你还有机会脱离奴籍,一个人生活是有些苦,但是总比为奴为婢要好。”
玉茗眼圈红了,眼泪扑簌簌往下落,一个劲摇头,抓住她的手不肯放,哭道:“奴婢愿意跟着您,您不要丢下奴婢,奴婢没爹没娘,在这世上连个亲人都没有了,只剩下您,倘若离了主子,奴婢又能去哪里呢?”
说罢便大哭起来,赵曳雪怎么哄都无济于事,最后只得无奈道:“罢了,你愿意跟着就跟着,只是以后要吃许多苦。”
玉茗吸了吸鼻子,红着眼道:“奴婢不怕的,只要主子不丢下奴婢,哪怕是刀山火海,奴婢也愿意去。”
少女一腔赤忱,纵然赵曳雪平日再冷待人事,也不禁为之动容,她伸手拍了拍玉茗的发顶,莞尔道:“倒也没有那么可怕。”
因着要随昭军一同前往昭国,赵曳雪和玉茗做了一些准备,譬如把衣裳缝得厚实一些,又拆了几件袄子做护膝,力求在路上裹得越严实越好。
赵曳雪拿着针线缝围脖,不时轻轻咳嗽几声,玉茗有些忧心地看向她,道:“主子,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赵曳雪摇摇头,玉茗还是不放心,道:“您的头不疼吧?不然奴婢还是去一趟太医院,看看能不能想办法弄一些药来。”
赵曳雪有头风病,是从前受了伤落下的病根,每到阴雨天气,或是冷天就会发作,往年这时候都是要靠喝药熬过去的,但自今年入冬以来,天气冷且不说,药也被迫停了,可玉茗却从未听赵曳雪说起头痛,头风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好了,必然是赵曳雪在忍着的。
想到这里,玉茗就暗暗责怪自己粗心,忙放下针线道:“奴婢现在就去。”
赵曳雪拉住她,道:“别去了,如今太医院没有大夫,药库也锁了,你如何进得去?”
玉茗想了想,道:“奴婢可以悄悄爬进去看看。”
赵曳雪哭笑不得,叹道:“说什么胡话?要是和上次一样,被人捉住了怎么办?”
她说的是上次偷手炉,最后被晏一抓住的事情,玉茗顿时轻咬住下唇,为难道:“那您怎么办?总不能一直疼着,徐太医从前说过,您这头风症痛起来可难受了,若是不管,只会越来越严重。”
赵曳雪道:“没事,太医从前给我开过一些药丸,效果颇好,难受的时候吃一粒就行了。”
怕玉茗不信,她又把药盒拿来打开,里面果然是满满一盒药丸,玉茗遂放下心来。
转眼又过了几日,一大清早,晏一就带着几个侍卫造访冷宫,他对赵曳雪还算客气,拱了拱手,道明来意:“殿下要率军班师回朝,请赵皇后与旧梁君臣同行,前往昭国觐见天子。”
赵曳雪并不多话,只略略颔首:“请阁下稍候,容我收拾行装。”
晏一很爽快道:“您请便。”
赵曳雪住在冷宫里,也没有什么行装可以收拾,只和玉茗把缝好的冬衣等物都带上,玉茗惦记着赵曳雪的病情,还特意翻出那个盛药丸的盒子看了看,确认没落下,才又把它藏到包袱最深处,用手在上面拍了拍,自言自语道:“可千万别忘了这个救命的宝贝。”
收拾了东西,赵曳雪主仆跟着晏一出了皇宫,一路上,玉茗背着包袱东张西望,小声问道:“咱们今天应该能见到皇上了吧?”
赵曳雪轻轻摇首,道:“不知道,不过我们从军同行,看守没那么严格,或许能看见他。”
玉茗顿时高兴起来:“那就好。”
晏一在前头轻咳一声,玉茗立即噤声,不敢言语,只悄悄瞪他的背影一眼。
晏一带着她们到了宫门口的城墙根下停住,道:“请在此处等待,到时候自有人来接你们。”
赵曳雪点了点头,玉茗四下里看了看,没忍住问他:“我们皇、皇上呢?”
晏一望向她,语气严肃地告诫:“慎言。”
玉茗缩了缩脖子,赵曳雪将她拉到身后,道:“她年纪小,是我疏于管教了,请晏侍卫不要怪罪。”
晏一的表情缓和了一些,微微颔首,算是揭过此事了,这才离去,只余下几个侍卫看守她们。
玉茗懊恼道:“主子,奴婢又给您添麻烦了。”
赵曳雪摇摇头,道:“无妨,只是以后需得小心,尤其是去了昭国。”
玉茗重重点头,郑重地宛如发誓:“奴婢知晓了,往后一定注意,再乱说话,就叫奴婢烂了舌头,变作哑巴。”
赵曳雪忍笑:“对自己倒也不必如此狠。”
……
然而直到出发前,赵曳雪也没见到李珏,询问看守的侍卫,那些人对她的态度十分差,冷眼相待,置若罔闻。
玉茗十分生气,可她又不会说大昭话,便悄悄用梁国话骂那些守卫,也算替她主子出一出恶气了。
随着日头升起,天光愈明,一丝金色的朝阳划破云层,倾泻下来,宫门口的人渐渐多了,呼喝着搬运行装等物件,有条不紊,一派忙碌。
直到半个时辰过去,一个守卫用大昭话道:“把她们先押送过去。”
守卫来推搡赵曳雪,玉茗急了,忙上前护住她,连声道:“别推,我们自己能走!”
那人并不理她,一味不耐烦地喝道:“往前走,往前走!”
他举止粗鲁无礼,推搡着两人,天寒地冻,到处都是冰渣残雪,一个不当心,赵曳雪就被推到地上,一双青色的靴子映入眼帘。
玉茗惊呼一声:“主子!”
冰雪冷得刺骨,赵曳雪看见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来,然后轻轻地掸了掸下袍上沾的雪水,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冷道:“怎么回事?”
玉茗赶紧奔过来把赵曳雪扶起来,紧张道:“您没事吧?有没有摔到哪里?”
赵曳雪轻轻摇首,抬起头,果然看见北湛站在面前,他穿着一袭深青色的衣袍,披了大氅,略显凌厉的瑞凤眼,鼻梁挺拔,薄唇微抿,深烟灰色的眼瞳令他看起来有几分异于常人的俊美,眼神睥睨间,显得漠然而不近人情。
推了赵曳雪的守卫显然被他看得有些紧张,垂首低声解释道:“属下看她走得慢,想催促她快一些……”
赵曳雪感觉到北湛的目光从自己身上一扫而过,他没说什么,只是问道:“晏一呢?”
那守卫忙答道:“晏副将好像有事,刚刚走开了。”
北湛命令道:“把他叫来。”
“是。”
北湛再没往这边看,待他走后,那守卫也不敢催促了,只对赵曳雪主仆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道:“去那辆车上。”
才走至近前,赵曳雪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像是有人在大声吵嚷,她闻声看去,只见一名发须皆白的老人被昭国兵士推着踉跄而行,他佝偻着腰背,看起来分外苍老孱弱,跌跌撞撞地行走着,一边走,一边放声大哭。
赵曳雪认得他,是镇国公鲁桓,上一回见他的时候,还是在开城门投降那一日,这才过了短短半月余时间,他竟老成了这般模样,步履蹒跚。
上了虹桥,鲁桓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前行,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住大声哀哭,昭国兵士不耐烦了,索性将他拖起来往前走,才拖了几步,鲁桓忽然挣动起来,那半百老人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高声叫道:“生如鸿毛,犹负家国,老臣愿留碧血,以示对大梁的忠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