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也道:“行军路上,诸多不便,有个人服侍也好。”
“对对,咱们军中多是些大老粗,蠢得跟猪一般,确实不及女子细心。”
众武将好一通附和,车帘再次被掀开了,北湛面无表情,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眸子一一扫过他们,人声便戛然而止了。
他下了车来,路过赵曳雪身边时,冲她微微抬起下巴,示意道:“上去。”
赵曳雪被风吹得浑身都快僵了,闻言二话不说,上了马车,比起她们之前那辆破车,北湛这一辆马车不知好了多少,车厢里面很大,车窗半开着,天光落进来,映亮了一方角落。
靠窗的位置摆了一张矮桌,上面堆着许多文书奏章,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新墨香气,除此之外,整个车厢还用一张屏风隔开,分为前后两方,虽然空间不算宽敞,但是起居已是绰绰有余了。
恰在这时,车帘被掀开了,赵曳雪下意识回头,是玉茗。
见了赵曳雪好端端坐在那里,玉茗这才大松一口气,爬上车来,小声问道:“主子,您没事吧?”
赵曳雪摇摇头,玉茗想起什么,连忙把包袱打开,挑出一套厚袄裙来,道:“您的衣裳都脏了,先换下来,奴婢帮您看着门。”
赵曳雪换衣裳的时候,玉茗替她整理衣襟,忽然想起一事,悄悄道:“那个人死了。”
赵曳雪疑惑:“谁?”
玉茗轻声道:“就是那个冒犯主子的人,奴婢刚刚路过时听他们说的,好像是被军杖打死了。”
赵曳雪沉默片刻,轻轻哦了一声,低头系腰间的衣带,玉茗嘀咕道:“死了倒便宜他了,要奴婢说,他对您这样不敬,就该绑了石头扔进河里喂鱼。”
说着吐了吐舌头,赵曳雪想了想,却道:“他死了,未必是一件好事。”
玉茗讶异:“怎么不是好事?”
赵曳雪微微垂下眼帘,道:“哪怕按照他们的军规处置,这点事也用不着打八十军杖,如今打死了人,士兵们不会对昭太子有怨言,但我不同,我并非昭国人,你说他们会作何想?”
玉茗吃惊地张大眼睛,倒抽一口凉气,道:“他们会记恨您!”
经她一提醒,玉茗想得更多了,忿然道:“他是故意为之的,如此一来,您在军中一定不好过,还让您给他端茶递水,太过分了!”
她气鼓鼓的模样,看得赵曳雪忍俊不禁,道:“兴许也没有你想得那样险恶……”
玉茗替她收拾换下的脏衣服,一边嘀咕道:“主子太单纯了,人心就是这样险恶的。”
说完,她又想起来什么,从包袱里找出那盒治头风的药丸来,道:“您今日还没吃药吧?”
赵曳雪接了药盒,玉茗收拾好脏衣物,道:“主子先把药吃了,奴婢去给您取水来。”
赵曳雪轻轻地在坐垫上盘腿坐下,目光扫过桌几上,文书堆积如山,在一摞奏折旁,夹着一个圆圆的小东西,色泽莹白,像一枚玉一般,又透着点殷红。
她有些好奇地端详了片刻,车帘又被掀起,她以为是玉茗回来了,随口道:“这么快?”
“什么这么快?”
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接道,赵曳雪怔了怔,转过头去,果然见北湛入了车内,朝她望来,目光落在她面前的桌案上,表情微变,快步走过来。
赵曳雪知道自己犯了忌讳,便往后退了退,道:“我并非有意——”
话未说完,北湛便将文书奏折收起,放入一旁的信匣中,合上盖子,他沉声道:“若无允许,不许随意动孤的东西。”
这话饱含警告的意味,赵曳雪抬起眼望向他,道:“我没有动这些东西。”
明亮的天光从窗隙落进来,映在她的脸上,皮肤白皙如玉,近乎透明,长长的睫羽投落下轻浅的影子,仿佛两只憩息的小蝴蝶,微抿起的唇像噙着一片薄薄的桃花瓣,她的眼睫很长,半遮着清澈的眸子,让人想起山间的冰泉,干净而纯粹。
北湛与她对视片刻,率先移开目光,语气生硬道:“没有最好。”
他的视线落在桌案上,那里多出来一个小巧的匣子,里面盛放着七八粒黑乎乎的小丸子,北湛眉头皱起,拿起一粒端详,问道:“这是什么?”
赵曳雪把匣子合上,答道:“一些滋补的药丸罢了。”
闻言,北湛下意识把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冷的缘故,她的皮肤永远是苍白的,让人想起玉石的质感,更衬得眉目如水墨细细描就,透着清冽而脆弱的美。
在北湛有些走神的时候,赵曳雪忽然向他伸出手来,作出一个索要的姿势,北湛微愣,道:“做什么?”
赵曳雪提醒道:“我的匕首。”
北湛沉默片刻,才冷声道:“我扔了。”
赵曳雪倏然张大眼睛:“什么?”
北湛的语气很平静,又对她重复了一遍:“扔了。”
第16章 【已修】 殿下对赵皇后不……
赵曳雪蹙起眉,有些生气,她很少有这样生气的时候,瞧着整个人都鲜活了许多,不满地盯着北湛,道:“你凭什么扔了我的匕首?”
北湛掸了掸袖子,漫不经心地道:“看着太旧了,不像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拿着也是无用。”
言语之间,似乎对那把匕首毫不在意,也根本不记得它的来由,赵曳雪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嘴唇动了动,有些执拗地问道:“扔在哪里了?”
北湛想了一会,才道:“随手扔的,记不清楚,应当是扔在坡下了。”
听完这话,赵曳雪扭头就下了车,马车在官道上,靠近河畔的那面有一道缓坡,坡下遍布着乱石残雪,杂草丛生,荒凉无比,那些荒草足有人腰那么深,想要找到一把小小的匕首,谈何容易?
赵曳雪咬咬牙,提起裙摆爬下了缓坡,昭军士兵都围过来,看她在荒草乱石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穿梭寻找,皆是好奇地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赵曳雪全不放在心上,只一心一意地找她的匕首,可是无论她怎么找,几乎翻遍了所有的石块荒草,找了很久很久,都没有找到那把陪伴了她七年的匕首。
“主子!”
坡上传来玉茗惊讶的呼唤声,赵曳雪仰头望向她,婢女正提着裙子往下爬,满面焦灼地道:“您怎么到这里来了?这下面多危险啊,万一掉到河里去了可如何是好?”
“玉茗,”赵曳雪怔怔地唤她。
玉茗见她不对劲,面上露出慌张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拉住她,道:“主子,奴婢在呢。”
赵曳雪的眉尖儿轻轻蹙起,像是拢了一层愁云,明亮干净的眸中渐渐起了一抹薄雾,她无比失望地道:“我的匕首丢了。”
“啊,”玉茗惊呼一声,她自然知道那把匕首对赵曳雪的意义,也跟着着急起来:“丢在哪里了?奴婢帮您找。”
赵曳雪摇首,垂下眼帘,轻声道:“找不到了,不找了。”
玉茗还要说话,赵曳雪打断了她:“我的头好痛。”
听闻此言,玉茗立即就把匕首抛在了脑后,紧张道:“您没吃药么?快上去吧,奴婢扶着您!”
回了马车,玉茗扶着赵曳雪坐下,又忙着去找药匣子,取了一粒药给她吃下,不住问道:“主子好了么?”
赵曳雪轻轻点头,玉茗大松一口气:“那就好。”
一直未出声的北湛忽然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赵曳雪不语,玉茗正欲回答,却被她抓住摇了摇手,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儿,答道:“主子累了,想休息。”
北湛的眉头轻皱,目光落在赵曳雪的面容上,女子阖着眼,柳眉微微轻蹙,脸色苍白,看起来确实是十分疲累,她坐在车角,纤瘦的身子缩成一团,看起来可怜又委屈。
北湛对玉茗道:“扶她去里面休息。”
说完便下了马车,等他一走,玉茗才小声道:“主子,咱们去后头吧,那儿有个榻,您休息得也好些。”
她怕赵曳雪不肯去,绞尽脑汁准备加大劝说力度,谁知赵曳雪睁开眼,爬起来就走,绕过屏风,靠车壁的位置果然放了一张矮榻,赵曳雪往上面一躺,矮榻铺了褥子,很软,比木板舒服多了。
都这个地步了,居然还有心思想这些,赵曳雪怔怔地望着马车顶,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从前在庄国时,长公主笑着对她说:你这样没心没肺的性子,哪怕有一日把你扔进烂泥塘里,估计你也会翻个身,索性好好儿躺下,图个舒坦。
她轻轻把手放在心口的位置,倘若真的没心没肺就好了。
这里就不会一直钝钝的疼,疼得她不能安眠。
……
北湛下了马车,找到晏一问道:“孟大夫在何处?”
晏一正在吃东西,含混地指了一个方向,道:“林子健的旧伤犯了,孟老去给他看伤。”
北湛皱着眉看他吃馒头,顿了一会,才道:“吃的还有吗?”
晏一愣了愣,道:“殿下没吃?”
北湛不答,只是道:“让人给孤的车上送一些去。”
晏一顿时明白了,哦了一声,招手叫了一名士兵吩咐,再转头时,发现北湛已经走远了,他连忙跟上去:“殿下!”
林康正赤着胳膊,让孟老大夫给他敷药,见北湛过来,立即起身:“殿下。”
北湛颔首,望了他的手臂一眼,道:“听闻你旧伤犯了,如何?”
林康受宠若惊,十分感激道:“多谢殿下关心,并不怎么严重,属下尚能忍受。”
才说完,孟老大夫就绑紧了绷带,他倒抽一口凉气,痛得脸都要扭曲了,孟老大夫嘿了一声,道:“让你不听老朽的话,说了多少回了,要按时用药,不要受力,我看你用一条胳膊也挺好。”
林康面露尴尬之色,连声道:“一定听,一定听。”
孟老大夫翻了一个白眼,道:“听不听,都是您的事儿,老朽呢,就是心疼自己的药,旁的倒是没什么。”
说完,便收拾起自己的药箱来,北湛忽然道:“孟大夫,孤这里有一粒药丸,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你能看出来是治什么的吗?”
孟老大夫听了,便道:“老朽或可一试。”
北湛从袖中取出一粒黑乎乎的丸药递过去,孟老大夫接了,凑到鼻尖闻一闻,又用小刀刮下些许粉末,蘸了送入口中尝了尝,沉吟道:“党参,黄芪,白术,何首乌,人参……”
念完这一串药名,他对北湛道:“都是一些寻常滋补的药材,补气益血,主治神疲乏力,胸闷气短,殿下之前不是说有少眠之症?吃这药也是可以的,只是不要多服。”
北湛略略皱眉,确认道:“果真是滋补的?不是治别的什么病症?”
孟老大夫以为他质疑自己的医术,登时胡子都翘了起来,十分确信地道:“人参,党参,黄芪都是补气药,何首乌,白术则是补血,另有甘草,龙眼肉,都是相同的功效,这药哪里治得了别的病症?吃不死人,也治不活人罢了。”
闻言,北湛颔首,接过丸药,孟老大夫又道:“这丸药虽然滋补,但甚是中庸,补气益血也是平平而已,殿下倘若是想用,老朽这里倒是有一剂祖传的方子,等回了盛京,便替殿下炼成丸药送来。”
北湛正在想事情,听罢这话之后,略一思索,点头:“可。”
一旁的晏一和林康对视一眼,皆是从彼此面上看见了震惊之色。
真是想不到,平日里他们殿下武力过人,上战场时也是勇猛无匹,以一敌十不在话下,竟然也需要……滋补?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林康挤了挤眼,晏一也跟着扬眉,北湛见了,冷冷地吩咐道:“孟大夫,给他们瞧瞧眼睛。”
孟老大夫愣了一下,还真的仔细观察了一番,疑惑道:“老朽看二位将军的眼睛没什么问题啊。”
林康与晏一两人不敢作怪了,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北湛冷哼一声,面无表情地道:“那就给他们看看脑子。”
说罢,转身就离开了,眼看着他朝马车的方向而去,林康用手肘捅了捅晏一,压低声音道:“嗳,少颖,你说殿下是不是与那位赵皇后……那什么,旧情复燃?”
晏一摸了摸下巴,满脸疑惑:“不像啊,旧情复燃的话,殿下怎么会如此冷淡?”
林康不以为意道:“他不是一向如此?自我入军中追随殿下,这么长时间了,也没见他笑过几次,诶,你说……”
他又捅了捅晏一,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殿下在那档子事上,不会也这副样子吧?赵皇后岂不是有点可怜?”
闻言,晏一想象了一下,既觉得骇然又有些好笑,打了一个哆嗦,干巴巴道:“且不说殿下是不是你说的那般,但是这和赵皇后也没有什么关系吧?我平日里都跟着殿下,倒也没见他与赵皇后有过什么亲密之举。”
林康却不信,振振有词道:“既然如此,殿下为何又来问孟老要滋补之药?”
晏一一想,竟然觉得有几分道理,不由迟疑起来,但还是坚持道:“别瞎说话,我看他们那情形,不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今日要不是军中有人冒犯赵皇后,殿下也不会出面替她解围了。”
林康嗤之以鼻,信誓旦旦道:“现在没什么,以后可说不准,咱们来打个赌。”
晏一:“赌什么?”
林康道:“赌二两银子,在大军回盛京之前,殿下和那赵皇后一定会有点什么。”
晏一想了想,觉得还是要相信自家殿下,一口答应道:“好,赌就赌!”
两人立了赌约,各自离开,孟老大夫收拾起药箱,无可奈何地摇首:“咳,这些个大老爷们,一个个比那妇人还能多事,你说他们有没有点什么,关你们什么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