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一低声道:“她还没对殿下死心啊?”
林康面露无奈,道:“我是告诉过她了,她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捉着我一个劲问殿下和赵姑娘当年的事情,你说人家两个人的事,跟她八竿子打不着,图什么呢?”
“这是还没死心了,”晏一了然,又想起了什么,道:“那你都告诉她了?”
“没有,”林康立即辩解道:“我是那种嘴碎的人么?殿下之前下了明令的,谁敢提那些事情?素挽她问过我好几次,我都没说,她就作罢了。”
晏一却皱起眉,道:“我看没那么简单,你妹妹的性子,你不知道么?”
林康也有些担心起来,迟疑道:“虽说如此,可她到底没再问我了,应该是放弃了吧?”
晏一道:“你不说,别人可不一定,世上多的是口舌杂的人,你最好问一问她。”
闻言,林康点点头,道:“我知道了,等下次见到她,我就找个机会问问。”
正是初春时节,天气渐暖,经过了一个冬天,林间走兽都纷纷出来觅食了,不时能听见有轻微的窸窣之声闪过,又很快归于平静。
马蹄踩踏在厚厚的落叶之上,因被雨水浸湿了,变得十分绵软,林间的草木刚刚绽出新芽,叶片还未完全长成,不怎么密集,偶有横生的枝条挡住去路,北湛便先一步将它挑开了,让赵曳雪过去。
赵曳雪捏着北潇潇给她的那张小弓,轻轻拉了拉,笑道:“这弓也太小了,和我当年刚刚习箭的那张弓一样,哪里射得了兔子?”
北湛拨开树枝,随口道:“她的箭术虽然不怎么精湛,但是嘴上会很吹,这小弓是宫人拿来哄她玩的。”
言谈之间,把自家妹妹的老底掀了个底朝天,赵曳雪顿时失笑,道:“你不教她么?”
闻言,北湛忽而看了她一眼,道:“我此生只有一个弟子,不教其他人了。”
赵曳雪心中一跳,下意识别开了视线,看向旁边,就好像那树梢枝头有什么东西吸引她的目光一般,认真专注,聚精会神。
直到听见北湛唤她:“蛮蛮。”
赵曳雪这才又回过头来,问他道:“做什么?”
北湛望着她,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你当初说过的。”
赵曳雪顿时涨红了脸,有些气又有些羞恼,低声道:“年少无知的时候说出来的话,你无端端提这个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听我叫你一声爹?”
北湛想了想,语气十分诚恳地道:“倒也不是不行,你叫过我阿湛,师父,还从没叫过爹。”
赵曳雪气极反笑了,张口正欲骂他,北湛忽然伸手过来,替她拂去鬓边沾到的雨珠,轻声道:“许多年前的时候我便想过,倘若你是跟着我长大的该多好,我必然会好好疼惜你,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你面前来,而不需要你那样辛苦地活着,仰人鼻息。”
赵曳雪猝不及防地愣住,怔怔地看着他,一股酸楚自心头升起,然后蔓延到鼻端,她的眼眶渐渐泛起了红,像被打湿的桃花,只需要一阵清风,雨水便会颤颤而落。
北湛勒停了马,伸手替她擦去满溢的眼泪,动作温柔无比,仿佛在对待他最为珍爱的宝藏,力度都不敢大,生怕弄疼了她。
赵曳雪吸了吸鼻子,抬眼看着他熟悉的俊美面容,声音里还带着些许的哽咽:“看不出来,原来你那么早就想当我爹了啊?”
北湛忍俊不禁,伸指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坦然道:“是啊,很早之前就想过。”
“那可不行,”赵曳雪擦了擦眼泪,低声道:“我爹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是真成了他,不是还得给我找十个八个娘?”
北湛:……
正在这时,赵曳雪莫名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下意识望了望四周,北湛问道:“怎么了?”
赵曳雪迟疑道:“好像有人在看我。”
北湛道:“是林康和晏一么?”
赵曳雪摇摇头:“不对,不是他们,好像是——”
她话未说完,就听见晏一大喝一声:“殿下,快让开!”
赵曳雪循声望去,只看见一枝箭矢朝他们疾射而来,她的脸色骤变,下意识对北湛道:“走开!”
那时候他们所有人都以为,那枝箭是冲着北湛而去的,所以,当箭刺中赵曳雪的马时,她一时间都没能反应过来,马儿痛得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瞬间爆发的力道险些把赵曳雪从马背上甩出去!
“蛮蛮!”
北湛立即伸手去拉她那匹马的缰绳,但是马在受伤之时简直发了狂,长嘶着往前急奔而去,赵曳雪就像一只轻飘飘的蝴蝶,仿佛随时要被抛出去,这一旦摔到了,不死也要重伤。
北湛此生从未如此惊惧过,他紧紧抓着那根缰绳,哪怕掌心被勒得血肉模糊也不敢放手,急声唤道:“蛮蛮,趴下来!抓住我的手。”
赵曳雪顺势趴在马背上,一手死死抱住马脖子,另一只手抓住了北湛,然而不等北湛将她拉过去,身后就传来林康惊慌失措的声音:“殿下,小心树!”
赵曳雪抬头一看,只见前方是一棵歪脖子树,正好挡在了她和北湛之间,倘若北湛再不松手,他的手臂势必会被生生撞断。
思及此处,赵曳雪再顾不得多想,松开了北湛的手,同时抓住缰绳,大声道:“让我自己来!”
第80章 “我这么喜欢你,下辈子……
“蛮蛮!”
北湛在叫她, 可是赵曳雪已经没有余暇顾及了,身下的马中了箭,完全失去控制, 没头没脑地往山林深处狂奔而去,这种时候她能抓住缰绳已是竭尽全力, 倘若被甩下马背,必然是脑浆迸裂, 血溅当场!
赵曳雪尽力伏低身子,紧紧贴在马背上,耳畔传来呼呼风声, 无数树枝荆棘劈头盖脑地扫过来, 将她的衣裳都划破了, 手背和脸颊大概也破了口子, 火辣辣的疼。
身后传来北湛的呼喊, 他竟然追上来了,隐约在说着什么,但是风声太大了, 赵曳雪完全听不清楚, 只大致听见他说不要什么。
不要什么?
下一刻,赵曳雪就明白了,她的视野骤然变得开阔起来, 前方是一大片山谷,就像一个巨大的碗, 形状近乎完美,谷底长满了苍苍绿树,倘若放在平时,赵曳雪一定会觉得这风景极美, 但是眼下,她身下的马正没头没脑地冲着那山谷急奔过去。
前面就是悬崖!
赵曳雪只觉得毛骨悚然,人在生死关头爆发的力气是惊人的,她拼尽全力拉紧了缰绳,那马儿不知是跑累了还是因为受伤的缘故,势头竟然缓了一缓,前蹄跪地,堪堪在崖边轰然倒下,因着惯性太大,赵曳雪一时间猝不及防,一头从马背上往前栽了出去。
耳畔风声呼呼,她隐约听见北湛的声音,带着惊慌失措:“蛮蛮!”
北湛亲眼看着那一抹纤细的影子滚落下去,霎时间,他浑身的血都要凝结成冰,破开皮肉,泛着针刺一般的密集疼痛,他甚至来不及勒停马,就扔了缰绳跃下地,朝着悬崖边上急步奔去。
山谷间的风很大,吹得人冰凉彻骨,赵曳雪紧紧抓着马的缰绳,她下意识低头望向脚下,顿觉头晕目眩,只见苍苍松林如一张翠绿色的织锦,漫漫铺陈开去,沉沉浮浮,如海浪一般,这若是掉下去,只怕连骨头都找不到了。
思及此处,赵曳雪只觉得毛骨悚然,脊背发寒,再往上看,距离上方足有一臂之远,她现在全凭着那一匹马的重量吊在悬崖,整个人摇摇欲坠,山谷间的冷风很大,吹过来时,赵曳雪觉得自己好像在荡秋千似的摆动,手指都快麻木了,完全是凭借着最后一点力量才没松开手。
可她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兴许是一刻钟,又兴许下一刻,她就会掉下去。
而那匹该死的马还在不断地挣扎着,口中发出痛苦的哀鸣之声,它距离悬崖边也越来越近,每挣动一次,赵曳雪就感觉到自己在往下沉去。
她的身子完全不受控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匹马朝这边滑过来,前蹄都已经探出悬崖的边缘了!
“蛮蛮!”
北湛的声音自上方传来,赵曳雪抬起头,看见他大松了一口气,脸色犹自有些苍白,神色中透着后怕与惊惧,声音甚至微微颤抖:“你抓住我的手。”
赵曳雪的胳膊已经酸疼得要握不住马缰了,她试图伸出左手去握住北湛,但是却发现手臂剧痛无比,根本无法抬起来,她脸色微微发白,无措地道:“我的手受伤了,抓不住你。”
闻言,北湛便伸手去握住她,正在这时,那匹濒死的马竟然又挣扎起来,发出痛嘶,不住地哀鸣,蹄子乱踢,无数沙石四溅开来,落尽了赵曳雪的眼中,她猝不及防惊叫一声,整个人往下坠去。
在下坠的前一刻,她感觉到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可是她下坠的力道太大了,竟然把北湛也一同带了下去!
人从高处落下来的时候,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就好像整个身体没有了重量,轻飘飘地穿过那些雾霭,像一颗小石子,不断地下降,下降……
仿佛要坠入地底下去。
赵曳雪感觉到一股力道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那一刻时间仿佛变得无比漫长,长到她竟然回忆了整个前半生,她忽然发现,自己所有的快乐都和这个人有关。
他们的第一次相遇,他在湖边看雪,他陪她做花灯,教她练剑,带她去看南山寺的桃花,他们一起过上元节,他在小镜湖给她唱歌,他们去月老庙……
那么多那么多的回忆,一幕一幕,清晰如昨,就仿佛已经刻在了她的灵魂深处,除非身死,不敢或忘。
赵曳雪竟然有些后悔,她难过地想,早知道她的这一辈子这样短暂,一开始就走错了,她不该嫁去梁国,当初应该勇敢一些,哪怕是从公主府里偷出一匹马,拿一把剑,冲去大牢里把北湛救出来,然后他们一起逃出燕京,逃出庄国,天下那么大,去哪里都好,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他们还可以在一起整整六年。
人的一辈子能有多少个六年啊?就这样被她白白浪费了,最后还连累了他。
想到这里,赵曳雪就觉得可惜,她难过得鼻尖都有些发酸,眼眶里涌动着热意,然后又被呼啸的山风吹得冰凉。
她把脸埋入北湛的怀中,鼻端又嗅到了那清冽如冰雪一般的气味,安心无比。
她忽然间,觉得死也不那么可怕了,今日同死,共赴黄泉,想必还能牵着手一起去奈何桥,下辈子还能再相见。
思及此处,赵曳雪又想起来什么,急忙抬起头大声对北湛道:“你一定要记得我!”
北湛没听清,面露茫然,赵曳雪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一字一顿地道:“我这么喜欢你,下辈子你一定不能忘了我!”
北湛愕然,还未来得及答话,只听哗啦一声,赵曳雪感觉到无数的树枝从身边划过,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疼,北湛大概是撞到了哪里,口中发出一声闷哼,紧接着下一刻,赵曳雪就觉得自己好像一条鱼,被抛在了硬邦邦的地上,噗通一下,她整个人就被彻骨的冰冷包裹起来,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听见了耳边传来水流之声……
第81章 你还病着,受不住的。……
悬崖边, 晏一和林康总算是赶到了,但是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北湛的马停在旁边, 不时打个响鼻,甩了甩尾巴, 而它的主人不知所踪。
晏一脸色发白,道:“殿下人呢?”
林康看了他一眼, 深吸一口气,走向崖边,地上有显而易见的挣扎痕迹, 他伸手在石头上摸了摸, 是新鲜的血迹, 北湛没有受伤, 只有赵曳雪的那匹马中箭了。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移向悬崖处, 那是一个令人恐惧的答案。
林康咽了咽口水,道:“赵姑娘的马,应该是掉下去了, 那她自己……”
晏一脸色由白转青:“殿下大概是去拉她了。”
那种危险关头, 怎么可能拉得住?
惨剧发生在自家殿下身上,两个人的脸色都无比难看,晏一探头往悬崖下看, 山谷间松涛如浪,云雾霭霭, 人要是掉进去,估计会摔成粉身碎骨。
天色阴沉沉的,厚厚的云层仿佛要压下来似的,令人心头喘不过气来, 一滴雨珠砸在晏一的脸上,冰冷刺骨,很快又是第二滴,第三滴,雨水忽然变得密集起来,很快就连成一片,淅淅沥沥,山谷间的云雾更浓了,今天实在不是打猎的好时机。
晏一伸手用力抹了一把脸,骂了一声娘,道:“走,我们带人下去找。”
……
赵曳雪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酸疼无比,一阵冷一阵热的,头昏脑涨,她艰难地睁开眼睛,入目是昏暗的天光,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天黑了?
赵曳雪下意识撑起身子,一阵晕眩感传来,她整个人险些一头栽倒,好在,被一双有力的手臂及时接住了,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淡淡的清冽气味,熟悉无比,是北湛。
赵曳雪原本慌乱的心顿时安定下来,她问道:“我们这是在哪里?”
话才说出口,她自己就吓了一跳,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喉咙里仿佛含了一把砂砾似的,火烧火燎的疼。
北湛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眸中隐约透着担忧,他伸手摸了摸赵曳雪的额头,答道:“我们在一个山洞里,之前掉下来的时候正好有个湖,才让我们幸免于难。”
赵曳雪直起身来打量北湛,问道:“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没有。”
赵曳雪不信,扒拉着他的手左看右看,道:“真的?”
“真的。”
北湛的语气虽然是无奈,但是他的眼中却透着欣悦的意味,仿佛很受用一般。
赵曳雪见他果真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靠了回去,下巴搭在他的手臂上,庆幸地道:“真走运啊。”
北湛轻轻嗯了一声,道:“此番我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用手仔细地捋开赵曳雪的鬓发,顿了片刻,又道:“不过,我下辈子还是会记得你的。”
赵曳雪诧异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了他的眼睛,撞入一片温柔之中,他道:“蛮蛮,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我都会记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