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湛用指尖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 轻声道:“没有自夸。”
隔着菱花铜镜, 赵曳雪与他的视线对上了,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眸中涌动着无数温柔,像滚滚的洪流, 几乎将她彻底淹没。
过了许久,赵曳雪才小声道:“早朝该迟了。”
“嗯, ”北湛口中应着,却没有动作,赵曳雪转过头望向他,然后举起手, 向他摊开,洁白的掌心躺着一根红绳,因为年头太久,早已褪去了色,发灰发白的陈旧。
北湛从她手中接过那一根红绳,并不言语,最后赵曳雪替他系在了手腕上,故作轻松地道:“好了,有了这个,你这辈子就被我绑住啦。”
北湛弯起唇角,眼中含着几分笑意,反握住他的手,道:“岂止这辈子?”
“哦?”赵曳雪眨眨眼:“那还有几辈子?”
北湛想了想,道:“生为卿人,死为卿鬼,生生世世不负不悔。”
赵曳雪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把脸埋在他的衣衫上,闷声闷气地道:“殿下说话真好听,师从何人?”
北湛摸着她的发顶,声音含笑:“遇见你,天生便会了。”
“胡说,”赵曳雪反驳:“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北湛顺着她问:“我从前是如何的?”
赵曳雪道:“脾气又臭又硬,活像八辈子没开过口,给你递个手炉都不肯接,反手还给我扔了。”
“嗯,”北湛点点头,温声道:“那时是蠢,不知道你的好。”
赵曳雪站起身来,亲手替他理了理衣襟,轻声道:“此去乾州,天高路远,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北湛替她拂开鬓发,声音微沉:“你也是,我会尽快回来。”
赵曳雪点点头,在他的掌心轻轻蹭了蹭,才道:“去吧,该上朝了。”
北湛眸色深深地望着她,仿佛要将她刻在眼中,就此一同带走,过了许久,他才离开。
听得房门吱呀一声,又被轻轻合上,赵曳雪的神思不觉有些怔忪,望着窗外盛放的蔷薇花丛,发起呆来,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玉茗吃惊地道:“主子,您怎么哭了?”
赵曳雪回过神来,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眼眶已是通红,眼泪落下来,一滴一滴打在妆台上,沁开了一朵朵细小的花。
……
自那日上了朝以后,北湛果然离了盛京,前往乾州,筹备军事,准备夺回南疆三城,大军开拨那一日,安庆帝亲自出城相送,鼓舞三军,所有人都看得出天子对这一次收复南疆抱着极大的希望。
甚至有人猜测,倘若太子当真收回了南疆三城,那么他的地位将会进一步稳固,再也无法撼动。
毕竟,这是值得载入史册的千秋功业。
北湛离开那一日,细雨霏霏,赵曳雪站在听雪斋的阁楼上遥遥望去,入目只能看见大片的层叠楼宇,远处的紫金山藏在缭绕的云雾之中,无法窥见全貌,只露出一角来,如同一头庞然巨兽,静静地蛰伏着。
玉茗走过来,替她撑着伞,劝道:“主子,下雨有些凉,还是回去吧?”
赵曳雪没走,只是抬起头望着天,摊开手心,微微眯起眼,道:“雨停了。”
雨确实渐渐停了,霎时间云开雾散,露出澄澈瓦蓝的天际,碧空如洗,金色的朝阳自云层缝隙间照落下来,仿佛洒了一层薄薄的金粉,到处都是闪闪发亮的光,那些还未来得及停下的细细雨丝,密密地洒落于天地,也被映成了金色,美不胜收。
玉茗惊叹地看着这景象,道:“真好看啊。”
赵曳雪抬起手张了张,又握起,那些金色的光又从她的指缝间溜走了,她轻叹道:“天气真好呀。”
美景如斯堪共赏,深情最是盼君归。
北湛才刚走,她便已开始想念了。
……
北湛离开后,太子府里伺候的下人们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对待赵曳雪俨然是女主人的态度,生怕有半点不当之处。
当然,这些都是外人所不知道的。
太子不在,府前门可罗雀,唯有北潇潇三五不时过来一趟,陪着赵曳雪说说话,因怕她思念北湛,便绞尽脑汁搜刮一些盛京发生的趣事说给她听,哪户人家又出了什么大事,大理寺少卿十分惧内,纳了一个小妾,还挨了夫人一顿好骂,次日灰头土脸地去上朝,叫人发现了他脖子上的指甲印儿,有促狭的同僚问起,他便以袖子遮着脸回道,是昨天府里的葡萄架倒了。
赵曳雪十分好奇,道:“为何说葡萄架倒?”
北潇潇掩口吃吃笑起来,道:“赵姐姐你不知道,这个典故还是从皇兄的口中传出去的呢,如今已是人尽皆知了。”
赵曳雪微讶:“还有这种事情?”
北潇潇眨了眨眼,笑道:“从前皇兄的脸上,不是也挂了两回彩么?父皇问起他,他便回答,是后院的葡萄架倒了,这才受了伤。”
赵曳雪先是一愣,很快就回过味儿来,紧接着,她的脸颊泛起些红霞,在北潇潇的注视下,越来越红,她想起来了,北湛是挨过她的两次巴掌,那巴掌印在脸上两天才消下去,没想到竟然传得所有人都知道了,还成了一个典故。
她又羞又气,北潇潇见势不对,连忙劝慰道:“如今知道葡萄架倒的人多,知道这话是从皇兄口中传出去的人却少了,赵姐姐不必介怀。”
赵曳雪自有身孕之后,北湛又走了,日夜忧思,形容消瘦了不少,北潇潇怕她在府里闷出什么毛病来,索性带着她出去游玩。
赵曳雪怀了四个月的身孕,开始有些显怀,但是倘若穿了宽大的衣裳,倒也看不出来,北潇潇也不敢带她去远的地方,只在近处溜达,她自幼在盛京长大,对这里了如指掌,哪家酒楼的菜色好吃,哪间茶馆的茶好喝,哪里的景色好,她如数家珍,没多久,赵曳雪都把盛京转了个遍。
这一日,北潇潇照旧带着赵曳雪出去吃吃喝喝,上了二楼的雅间,她笑着道:“听说这一家店的八珍鸭是一绝,之前那厨子回老家去了,旁人做的八珍鸭总是没有那个味道,如今他回来了,我就想着要带你来吃上一回。”
说着,她叫来店伙计道:“旁的都不要,只要一道八珍鸭,要秦三做的。”
那店伙计笑容满面地道:“好嘞,那小人就给您吩咐下去了。”
北潇潇摆了摆手,又对赵曳雪道:“赵姐姐要不要和我一道回宫去见见母妃?”
赵曳雪迟疑道:“不好打搅月妃娘娘吧?”
北潇潇却道:“说起来,母妃昨日还向我问起你了。”
赵曳雪有些吃惊,道:“月妃娘娘说什么了?”
北潇潇道:“母妃问我……”
她说着,看向赵曳雪的肚子,道:“问我你的孩子几个月了,皇兄要走的那几日都没能见到她,没机会向她说起你怀孕的事情,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听说的,忽然就问起我来了。”
没等赵曳雪说话,北潇潇又道:“你和我母妃没什么交情,去了见面也是尴尬,不如我到时候帮你问一问,能不去就不去了,她说话做事向来不顾忌旁人的心情,万一把你吓到了如何是好?我答应皇兄要照顾你的呢。”
闻言,赵曳雪略略宽了心,道:“如此也好。”
两人又说了些旁的话,不知过了多久,店伙计敲门送菜来了,外面的嘈杂人声不时飘进来,间或伴随着谈笑声,其中几句十分清晰。
“太子殿下如今去了乾州,也不知要去多久?”
另一个女子声音打趣道:“怎么,你的相思病犯了?”
之前说话的那女子哎呀一声,娇嗔道:“尹姐姐,怎么尽胡说话?”
女子哧哧笑:“我哪里胡说?不是你自己提起来的么?”
“不过我听我爹说,等太子殿下这次回来的时候,恐怕就要立太子妃了吧?”
“那他就像从前去梁国那样,一去三五年可如何是好?”
“就是呀,那可是三五年,玉容等得起么?”
“玉容姐姐肯定愿意等的……”
话声渐消,伴随着雅间门开合的声音,显然那一群人入了隔壁,人声也变得小了许多,北潇潇与赵曳雪对视了一眼,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把窗户推开了,果然,隔壁的声音再次清晰起来。
“我觉得以后太子妃一定会是玉容姐姐,听说当初春猎的时候,皇上就亲自问起了她,还说是良配,要礼部的大人们择日定亲。”
众女子惊呼,一个又道:“那后来怎么又让礼部挑人选了?”
之前的少女道:“那不过是走过场罢了,玉容姐姐,你说是不是?”
一个女子声音娇羞道:“我……我也是听祖父说起的,并不清楚内情……”
众人连忙附和的附和,吹捧的吹捧,恭喜的恭喜,就差直接巴结这位“未来太子妃”了,那个叫玉容的女子也是含糊其辞,并不过多解释,一时间气氛和谐无比,其乐融融。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冷不丁插|进来:“可是你们不要忘了,太子殿下的府里,还有另一个女人在,她好像很得太子殿下的喜欢,当初就连春猎都是带着的,到时候玉容姐姐若是嫁过去,不是还要和她争宠么?”
第98章 敲打。
听闻这番话, 隔壁雅间就炸开了锅,女子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这个说:“玉容姐姐入了府, 就是正妃,未来的皇后娘娘, 哪里还用得着争宠?”
那个说:“那梁国女人在太子府里恐怕连妾室都算不上,你看太子殿下一个名分都没给她, 可见她也不过是个消遣的玩意儿,如何能与玉容姐姐相比?”
“就是,到时候姐姐把她赶出去就行。”
听到这里, 北潇潇已是火冒三丈, 满面怒容, 正待发作时, 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 回头一看,正是赵曳雪,对她轻轻摇首, 北潇潇张口欲言, 却听隔壁雅间又有了动静。
一个轻柔的女子声音响起,正是那个玉容,柔柔地道:“她到底是跟着殿下的, 又是旧梁的人,想是无依无靠, 一旦离了太子府,不是无路可走了?我怎好做出这种举动呢,我想到时候还不如给她一座宅子,再赐些下人给她用, 好生打发,也算有个去处,不至于让她流落街头,走投无路。”
众人听了这话,纷纷称赞玉容心地善良,贤惠淑良,有未来国母之风范,日后定然会受太子殿下宠爱云云,言谈之间,大有那皇后之位都唾手可得的架势了。
那厢在卖力吹捧巴结,这厢北潇潇听得怒从心头起,正要喝骂,却被赵曳雪拦住,让她附耳过来,轻轻说了几句话。
北潇潇迟疑道:“果真要这样?”
赵曳雪拍了拍她的头,笑道:“照我说的做便是。”
闻言,北潇潇只好同意,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心静气,对随侍的下人吩咐一句,那下人便去了,北潇潇看向赵曳雪,担忧道:“赵姐姐,你要不要去屏风后面避一避?”
赵曳雪一想,道:“如此也好。”
玉茗遂扶着她往屏风后去了,不多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有人来了,赵曳雪斜斜倚在美人榻上,玉茗轻手轻脚地替她在腰下垫了一个软枕。
紧接着,外间传来了几个女子行礼的声音:“臣女见过灵清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北潇潇轻轻应了一声,摆足了架势,道:“免礼,都起吧。”
虽然听起来和颜悦色,但是总有一股子严肃的意味在其中,众贵女们都悄悄彼此对视,心里各自犯起嘀咕,不敢稍有失礼,小心谨慎地直起身来。
北潇潇的目光自她们之间一一打量过,最后落在了当中的一个少女身上,那少女穿着丁香色的罗衫,微微垂着头,但仍旧能看得出五官精致,容貌出挑,双目顾盼有神,在这一群人中是最为漂亮的。
北潇潇略微扬起下巴,明知故问道:“刘玉容是谁?”
这话一出,几个少女都面面相觑,惊疑不定,最后那个身着丁香色衫子的少女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道:“回殿下的话,臣女刘玉容。”
“哦,”北潇潇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道:“原来是你呀。”
那刘玉容不知她要做什么,神色显得有些紧张,声音都微微发颤:“是,不知殿下找臣女,有何吩咐?”
北潇潇不说话,只是用挑剔的眼神将她上下打量,她生了一双灰蓝色的眼眸,本身异于常人,这样打量人的时候,目光冷漠无比,与她的兄长一般无二,锐利如针,简直要把下方的人细细地描个仔细,一丁一点都不肯放过,直看得刘玉容瑟瑟发抖,万分惶恐,险些要跪下去。
气氛一时间凝住了,就在众人屏住呼吸之时,却见北潇潇扯开唇角,露出一个甜甜的笑,眉眼弯起,霎时间冰消雪融,万物回春,她十分和煦地朝刘玉容招了招手,道:“快过来,让本宫仔细瞧瞧。”
又命人赐座上茶,亲切和善,礼数周到,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众人顿时都被弄懵了,措手不及,可怜那刘玉容更是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最后在北潇潇的指挥下,刘玉容被强行按在绣凳上,坐在她的身侧,北潇潇拉着刘玉容的手,笑眯眯地道:“果然生得十分漂亮,不愧是花颜玉容,人如其名呀。”
刘玉容面露几分羞涩,谦虚道:“公主殿下过奖了,小女微薄之姿,实在惭愧。”
北潇潇盯着她看了几眼,点点头,道:“确实差了点意思,不够大方。”
闻言,刘玉容的脸登时就绿了,附和不是,不附和也不是,正在这时,屏风后忽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引得众人下意识去看,北潇潇见状,立即轻轻咳了一声,又将她们的注意力拉回来,道:“小家碧玉倒是也很不错,只不过么,想要担任太子妃,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这话一出,刘玉容便知道刚刚在隔壁说的话都被她听见了,脸色有些发白,腿都软了,站起来正欲往下跪,却被北潇潇用力握住了手腕,笑吟吟地看着她,那双灰蓝色的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冷若冰霜,口中仍旧和颜悦色地道:“不过这些都是小事,跟着教养嬷嬷多学一学,自然就都懂了,你以后可是要做太子妃的,要沉得住气,别动不动就往下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