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听如此秘辛,他同行的友人顿时吃了一惊:“果真?还有这种内情?”
“骗你作甚?”那葛色长衫的中年人信誓旦旦地道:“这事儿许多人都知道,我是听我那表舅说的,他那时还在宫里当差,亲眼所见,月妃娘娘递剑的时候他就在当场。”
那人迫不及待地追问:“后来呢?”
中年人嘿了一声,道:“皇上自然不可能真的把太子殿下杀了,此事最后不了了之了。”
友人道:“如此说来,太子殿下后来能被立为储君,想来血脉是没有问题的,而且,我听说太子殿下长得和皇上相似,两人必然是亲生父子无疑。”
中年人却神秘一笑,放轻了声音:“那信王和皇上也是亲生的兄弟啊,皇上的子嗣又单薄,其中真相究竟为何,还未可知呢。”
友人骇了一跳,连忙提醒道:“慎言,这话岂是能……能乱说的?”
那中年人被这一句点醒了,环顾四周,最后朝赵曳雪与刘掌柜的方向看了一眼,匆匆和友人打了招呼,两人也顾不得买字画了,一同离开了宝箓斋。
眼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刘掌柜也是十二分汗颜,小声对赵曳雪抱怨道:“这些人真是口没遮拦,什么事都能往外胡说的么?这若是传出去,可是杀头诛九族的大罪!”
赵曳雪容色微冷,只向他淡淡颔首,便带着玉茗告辞离开了。
直到走出很远,她心里还梗着方才听到的事情,像一枚钩刺,刺得她隐隐作痛,时隔多年的旧事,哪怕只是从旁人口中听说,赵曳雪也觉得万分难受,不知道当初的北湛,又是如何走过来的。
正是傍晚时分,夕阳西斜,金色的余晖洒落下来,将人影拉得长长的,街上行人颇多,玉茗小心翼翼地护着赵曳雪上了马车,正在这时,她忽然生出一种被注视的感觉,下意识回头望去,却见行人熙攘,匆匆来去,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玉茗疑惑问道:“主子,您怎么了?”
“没事,”赵曳雪摇摇头,上了马车,道:“先回府吧。”
……
又过了两日,北潇潇来太子府找赵曳雪玩,虽然她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差别,但是赵曳雪仍旧细心地发现她的情绪不怎么好,看起来颇有些闷闷不乐的模样。
赵曳雪问道:“怎么不高兴?”
北潇潇先是矢口否认:“没有,我来见赵姐姐,心里很高兴呀。”
话才说完,赵曳雪便轻轻在她额上敲了一记:“跟我还撒谎么?”
这动作真是再熟悉不过了,北湛就总是喜欢这样敲她的额头,北潇潇伸手捂了一下,撇着嘴道:“我只是忽然觉得,人言实在可畏罢了。”
赵曳雪一怔,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北潇潇犹豫片刻,道:“都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原本都过去了,只是不知道为何最近又被人翻了出来,到处传开了。”
说到这里,她生气地道:“那些人真是好大的胆子,他们就不怕父皇降罪,杀他们的头吗?”
闻言,赵曳雪似有所悟,道:“是关于阿湛的事情?”
北潇潇惊讶地道:“赵姐姐怎么知道?”
才说完她又反应过来,道:“难道也传到你耳中了么?”
赵曳雪微微颔首,道:“我曾经听人议论过。”
北潇潇用力一拍桌子,气得脸都红了,怒骂道:“这些人真是不知死活,不就是趁着皇兄不在盛京么?又没人敢传到父皇面前去,他们……他们怎么敢?!”
赵曳雪轻轻叩了叩桌案,道:“捕风捉影,三人成虎,总有无知的人会相信,又跟着学舌,堵不住他们的口的。”
北潇潇咬着唇,气道:“叫我知道了始作俑者是何人,定要他付出代价。”
赵曳雪道:“阿湛只说过皇上不喜他,却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内情么?”
北潇潇点点头,她看了赵曳雪一眼,道:“在很早之前,父皇就不喜欢皇兄,那时候好多人都说皇兄不是父皇的孩子,是母妃和其他人生下的。”
说到这里,北潇潇犹豫片刻,赵曳雪见她这般,理解地道:“倘若有难言之隐,不说也无妨。”
北潇潇摇摇头,道:“没什么难言之隐,你是皇兄喜欢的人,应该是要告诉你的。”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道:“我的母妃,她并不是心甘情愿嫁给父皇做妃子的,赵姐姐应该知道,她是异族人,从前是厉山族的圣女,厉山族信奉山神,每隔几十年就要从族里挑选出满月之夜出生的女孩,将她培养成圣女,做圣女很不容易,要学好多东西,占卜观星医术制药,母妃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才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圣女,但是她千不该万不该,来了一回盛京,还被父皇看中了。”
赵曳雪恍然,下意识回想起月妃那神妃仙子般的绝色容颜,又觉得这实在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她说:“后来呢?”
后来自然是帝王做了强取豪夺之事,把月妃强行困在了皇宫,那时她的年纪也不大,却自有傲骨,对安庆帝十分厌恶,冷眼相待,几次试图逃出去,却皆是失败告终。
北潇潇继续道:“后来,母妃遇到了另一个人,按理来说,我应当叫他一声皇叔,他是父皇的亲弟弟,封为信王。”
赵曳雪从她的面上看出来了什么,迟疑道:“月妃娘娘她……”
北潇潇点点头,她挠了挠鼻尖,小声道:“母妃是喜欢他的,我觉得,但是……但是这事被父皇发现了……”
不必她说下去,赵曳雪也能想象安庆帝是如何的震怒,北潇潇道:“总之信皇叔被夺了封号,以谋逆之罪杀头,行刑的地方就在午门外,父皇还带着母妃去看了……”
说到这里,北潇潇的脸色都有些发白,赵曳雪简直难以想象,当初的情形是如何的惨烈,亲眼看见所爱之人被杀死,血流成河,她光是代入月妃想一想,就难受得险些要吐出来。
赵曳雪揪着衣襟,眉尖蹙起,玉茗连忙扶住她,替她抚背顺气:“主子,您没事吧?”
北潇潇也吓了一跳,立即过来查看她的情况,自责道:“我不该和你说这些事情的,都怪我,赵姐姐,你没事吧?”
赵曳雪摆了摆手,喝了些水,才轻轻呼出一口气,道:“我没事,后来呢?”
北潇潇只好继续往下说:“后来,父皇就让人打了一根锁链,把母妃锁在了宫里,不许她离开半步,直到皇兄出生后两年,才撤去锁链。”
听到这里,赵曳雪总算是明白了,她第一次见到月妃时,那种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月妃又为什么会问她,要不要离开北湛,她可以帮她。
原来她是把自己当成了同病相怜的可怜人。
赵曳雪的心中不自觉升起几分酸楚之意,既觉得怜悯,又觉得遗憾,怜悯月妃那样的人物,却被困在了皇宫成为笼中鸟,又遗憾于她不能得偿所愿,只能就此蹉跎而过。
北潇潇道:“就是因为这些事情,父皇总觉得皇兄不是他的孩子,对皇兄一直不好,母妃也……也不怎么喜欢皇兄,宫里那些奴婢各个都捧高踩低,皇兄那时候吃了好多苦头。”
赵曳雪知道,她还记得北湛当初跟她说,那些人叫他杂种,说起那两个字的时候,他的眼神和表情都是十分平静的,没有半点波澜,就仿佛那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赵曳雪还以为,那个恶劣的称呼,仅仅来源于他那双异于常人的深烟灰色的眼眸,却原来不是这样……
想到这里,赵曳雪便觉得心痛难忍,恨不得立即见到北湛,将他紧紧抱在怀中。
她的阿湛,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原来吃了那么多的苦,他是怎么过来的呢?
第101章 遇袭。
北湛当初从庄国逃回来之后, 迎接他的却是安庆帝的猜疑,他仍旧不喜欢这个儿子,也仍旧对他的身世存疑, 以至于他对月妃再次产生了不满。
北湛的存在,时时刻刻在提醒着他那些过往, 就像一根刺扎进了肉里,表面上看似什么也没有, 然而实则内里的肉都腐烂了。
如此日复一日,安庆帝终于忍耐不住,与月妃出现了一场激烈的争执, 相比起他的愤怒, 月妃倒显得更为平静, 随手从侍卫手中抢下一把佩剑, 拔出剑鞘, 道,你若疑心他不是你的儿子,现在便杀了他, 哪怕错杀, 从此也不用为此事耿耿于怀了。
北潇潇说的这些话,与赵曳雪当初在宝箓斋听到的一般无二,现在竟然满城传开了, 赵曳雪唯一庆幸的是北湛如今并不在盛京。
空气有些沉默,北潇潇的情绪不大好, 说着说着又来了气,道:“这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如今怎么又提起来,到底是谁传出去的?”
赵曳雪想了想, 道:“无风不起浪,必然是有心人故意为之。”
北潇潇恼道:“叫我知道是谁,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但是盛京是天子脚下,繁华热闹,鱼龙混杂,市井间的闲话传得飞快,就如同之前那个刘家女儿要做太子妃的事情一样,不知不觉间,仿佛所有人都知道了似的,就连查都无从查起。
太子殿下的事情,虽然无人敢光明正大地谈论,但是背着人私下议论,是在所难免的,就连赵曳雪在府里都碰到过一次。
她第一次发了脾气,无视那两名仆役的慌张求饶,命人将他们发卖了离府。
赵曳雪看着满院子的下人,各个低着头,垂手而立,此时他们倒安静得跟鹌鹑一样了,显得无比乖顺老实。
赵曳雪一个一个看过去,最后冷冷地告诫道:“你们要记得,自己的主子是谁,哪怕养一条狗,还从来不会反口咬主人,再有下次,就不止发卖出府这样简单了,妄议天家之事,想必刑部的大牢也能给你们一口饭吃。”
说到最后,声音冷肃,众人皆是吓了一跳,把头垂得更低了,这警告立竿见影,果然在此之后,府里再没有出现过这种事情,甚至无人敢走近些低声私语,就怕被误会是在谈议太子殿下的事情。
府中如此,外面的情况只会更糟,赵曳雪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寄希望于北湛回来的时候,这些风言风语都已经彻底平息了。
她隐约觉得这些事情有古怪,和当初立太子妃的事情一样,仿佛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波助澜,怀揣着险恶无比的用心。
再加上那日在街市上,赵曳雪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但是细细看去,却又什么都没发现,怪异的感觉一直挥之不去,她心中直觉生出一些警惕来,从那一日以后,她再没有离开太子府一步,哪怕是北潇潇过来,她也推说身子乏,不便出去,北潇潇听了,自然不会强求,两人就在府里说话消磨时间。
她偶尔会带来乾州的消息,譬如北湛已经拿下了甘州城,捷报传回盛京,安庆帝十分高兴,甚至提前在宫中设宴,与诸位大臣一同庆贺,接下来,只剩下许阳城和川西了,倘若一切顺利的话,北湛至少能赶在年关之前回到盛京。
这些其实在北湛的家书中已经写过了,赵曳雪知道得估计比安庆帝还要早,但见北潇潇说得兴奋无比,她也不打断,只笑吟吟地听着。
听对方谈论着她的心上人,如何神勇厉害,她便觉得心中的思念仿佛也跟着减轻了一些,然而待北潇潇一走,那些想念又瞬间回笼,甚至比之前还要浓烈了许多,就像是后劲上了头的陈酒,赵曳雪从来不知道,想念一个人是这样煎熬的事情。
……
又过了几日,是阴雨天气,没了恼人的日头,雨从早到晚一直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停,就连空气都是湿漉漉的,哪里都去不了,北潇潇也因此没来太子府了。
一整天都是阴沉沉的,到了傍晚,更是下起了瓢泼的大雨,赵曳雪坐在窗下,轩窗半开,屋檐外雨水如瀑,只看得见树影重重摇晃着,风挟裹着雨水吹来,飘起一阵水雾,落在人的脸颊上微微泛凉。
突如其来的一声闷雷滚过,轰隆隆的,玉茗冷不丁吓了一跳,不慎打翻了手里的碟子,糕点果子洒了满地,她哎呀一声,连忙俯身去收拾,一边还不忘问赵曳雪道:“主子,您没事吧?”
赵曳雪摇摇头,提醒道:“你小心些,别扎了手。”
玉茗抱怨道:“奴婢没事,只是这天气真是讨厌,怎么下雨倒下个没完了?”
不止傍晚,这场雨一直下到了半夜还未停,雨水滴滴答答地从屋檐滴落,发出嘈杂的声音,赵曳雪听得失了眠,索性拥着被子坐起来,正在这时,她听见外面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玉茗这么晚还没睡?
赵曳雪正欲说话,心里却忽然跳了一下,那种怪异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令她警惕,她下意识将手伸入枕下,摸到了一样冷硬的东西。
然后她佯作发出一声轻轻的咳嗽,那脚步声立即就停住了,就在她的帐外!
赵曳雪立即屏住呼吸,慢慢地往床里退去,同时将手里的东西快速地藏入了袖中。
紧接着下一刻,床帐陡然被掀开了,露出一道黑色的人影,天色太黑,看不清楚他的面容,赵曳雪立即高声尖叫起来:“你是什么人?!”
没等说完话,便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钳住了她的胳膊,与此同时,赵曳雪后颈处蓦地一疼,她的眼前变得昏黑,意识陷入了混沌之中,失去了知觉,软软地往后倒了下去。
第102章 虚与委蛇。
赵曳雪醒过来的时候, 只觉得后脖颈处隐约作痛,意识逐渐恢复清明,她缓缓地张开眼睛, 入目是无比陌生的场景,她下意识就用手去摸小腹, 依旧微微隆起,没有任何异常, 她这才大松了一口气,撑着身子缓缓坐起,打量起四周来。
这屋子的陈设十分齐整, 看得出被人精心打理过, 非富即贵, 深色的帘幔, 墙上挂着一幅白虎图, 旁边是一个多宝架,上面放置着各色精致的瓷器用具,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
赵曳雪心中隐约有了些许猜测, 但是仍旧不能确定, 这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些重, 一听就是男子的。
她悄悄将手拢入袖中,摸到了一把小小的匕首, 触感冷硬,鞘上的花纹冰冷粗粝,却给了她一种安全感。
下一刻,门吱呀一声就从外面推开来, 进来的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穿着一袭华袍,面容尚算英俊,只是眉眼五官都透着一股子盛气凌人的意味,一看就不好相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