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写得策论便极为出众,可堪为魁首。
崔沁连忙扶着云碧的手下了马车来,朝李涵江福了福身,“不知这位公子是?”
赶车的刘二跳下马来,朝崔沁介绍道,
“娘子,这位便是今年的状元李涵江李公子,此次南行,陛下遣他为编修,总揽编纂一事。”末尾刘二覆在她身侧低声道,
“李公子是施老爷子的嫡亲外孙。”
崔沁了然,再施一礼,“原来是新科状元,是我失敬。”
李涵江避开她半步,含笑再拜,“那日在大报恩寺,得崔娘子点拨,铭感五内,崔娘子远道而来,快些随我进去拜见外祖母。”
原来施老爷子今日不在府中,只有施家大老爷在前厅待客,因着崔沁是女眷,便迎着入了后宅正院,施老爷子既然下帖请崔沁,那么施家是晓得崔沁名声的,上下皆十分礼遇。
施老夫人是个和颜悦色的老太太,笑语嫣然拉着崔沁说了许久的话,又见她生得貌美,举止温雅大方,喜爱的紧,
“崔娘子,你孤身来金陵,不要住在外头,就住在府内,我们家里女儿多,年纪与你相仿的也有,你也有人作伴。”
崔沁含笑施礼,“岂敢叨扰,我就在施家隔壁租了个宅子,来往也方便,只要您不嫌弃,我时常来叨扰您。”
“就在隔壁无人住的那个小宅?”老夫人很是惊讶。
“正是呢。”
“也好,也好,你每日只管过来玩耍。”
不一会,施老夫人拉着一个明眸皓齿的孙女过来,将崔沁的手递在她掌心,
“你这几日也不用去看书习字,陪着崔娘子在金陵好好逛一逛。”
施颖笑眯眯抱住崔沁的胳膊,挨着她朝施老夫人眨眼,“崔姐姐长得这般貌美,我瞧着她欢喜得紧,祖母不说,我也是要领着姐姐四处玩的。”
施老夫人还有客要见,崔沁不便久留,原是打算告辞回去歇着,哪知这施颖是个热心肠的,活泼肆意,抱着崔沁胳膊不放,拖着她便往外走,
“姐姐,你刚来金陵,想必还要买些日常用物,金陵可比京城热多了,我今日就带你去街上逛一逛,告诉你哪些铺子东西好,哪个旮旯里不能去,以防那些奸商欺负你这外地人....”
施颖碎碎念了许久,拉着崔沁便上了马车,崔沁虽有些乏,也确实想了解金陵风物,便由着她去了秦淮河的街市。
施府离着闹市不远,不消半刻钟,一行人便到了夫子庙门口,施颖牵着崔沁下了马车。
太..祖皇帝曾定都金陵,当初的国子监便是现在的文庙,文庙也叫夫子庙,庙前有一硕大的汉白玉广场,广场上矗立着一高大巍峨的牌匾,太皇帝御笔“天下文枢”四字悬在正中,气势凛然。
夫子庙两侧有一小巷,沿着小巷进去便有许多小商小贩,卖的是各地笔墨纸砚,也有绢花首饰之类,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比那京城的铜锣街还要繁华。
逛了一圈出来,崔沁立着桂花树下纳凉,见对岸有一三层阁楼,宽阔恢弘,便好奇问道,
“那是什么?”
施颖牵着她的手,顺着视线眺望,见红瓦白墙上写着“峥月阁”三字,便笑眼盈盈解释道,
“那是峥月阁,我们江南最大的书画拍卖阁,金陵文人荟萃,有人爱收藏古董,有人爱收藏书画,这峥月阁便是以拍卖书画扬名,此间拍卖阁极有信誉,童叟无欺,从不泄露买卖双方名姓,我哥哥年轻时还曾作过一幅画送去拍卖,你猜拍了多少银子?”
“多少?”
小姑娘明眸睁圆比了个手指,“足足一千两呢!”
崔沁闻言眯了眯眼,神色怔忪道,“施姑娘,咱们逛了半日也累了,回府吧。”
见崔沁面有倦色,施颖小脸垮起,翘嘴盈嘟,“哎呀,对不起,崔姐姐,我忘了你坐了数日的船,定是累坏了,我这就送你回去。”
“无碍的,谢谢你今日陪我闲逛,回头我自个儿也好认门。”崔沁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热心肠的姑娘。
施颖扶着她入了马车,立即俏眼飞扬,“是吧,我就是这般想的,所以才扯着你出来呢,明日你得了空想买什么,岂不心里有数?”
小丫头绞尽脑汁给自己冒失的行为开解。
崔沁觉得她可爱极了,最后透过窗口望了一眼那峥月阁,郑重朝她点头,“我是真谢你的。”
施颖送她回宅院,崔沁又亲自将自己所写一幅小楷相送,
“我身无长物,只有几个字略微入得了眼,遂相赠一幅,万莫嫌弃。”
施颖闻言眼神睁得亮晶晶的,跟得了宝贝似的,“谢谢崔姐姐,你书画双绝,我在金陵便有耳闻,你是不知道,涵江表哥回了金陵,便将你写过的小楷展示给我们瞧,我们一个个羡慕得不得了。”
“我表哥手里那幅小楷,听说还是市面上买的刊印版,你送我的可是实实在在的正本呢!”施颖激动地搂着崔沁的脸,狠狠啃了一口,“姐姐,这个礼物我喜欢极了!”
崔沁顾不上脸颊上的口水,怔怔望着面前娇憨活泼的姑娘,只觉得她太有趣了。
还有,她真的这般有名气吗?
傍晚天色还未暗,崔沁避开旁人,悄悄拉着云碧入了内室,将一幅画递给她,
“云碧,你可还记得今日路过的峥月阁,你将这幅画送过去拍卖。”
“好嘞!姑娘,咱们早该拿出看家本事吃饭了!”
云碧兴致勃勃抱着画轴要走,又被崔沁给拉了回来,低声吩咐道,“别叫刘二和陈七发觉。”
云碧眨了眨眼,“放心吧姑娘,那两个叛徒,奴婢防着呢!”
云碧踩着暮色寻了个借口出了门,她七拐八拐绕了一番路,来到峥月阁侧门,费了些功夫见到他们掌柜的,将崔沁的画拿出来给那人一瞧。
那掌柜的大约四十上下年纪,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眼睑极薄,瞧着冷言冷语的,不太好相与,他慢吞吞接过崔沁的画轴,待一展开,眼色蓦地一变,瞳仁睁得老大,心也险些跳出来,
“你家主子是何人?”
云碧拢着袖子俏生生回,“何人你就别管了,我就问你,这画你们收不收?”
“自然是收的!”那掌柜的小心翼翼将画卷收好,欲放在一旁的桌案,复又觉得不踏实,最后抱在怀里,朝云碧露出一个温浅的笑容来,
“姑娘,我们峥月阁的规矩,拍卖款一人一半,此为凭证,姑娘拿在手里,下一回拍卖在后日,后日夜里,姑娘可执此凭证来领银钱。”
云碧垂眼接过一张书帖,上面写着画卷的名称及落款者名号,再盖了峥月阁的文印,她是第一次做这一手买卖,心里不太有谱,眼神觑着那画卷,不恁道,“我不太放心,不若我后日直接把画送来?”
掌柜的抚须一笑,“姑娘,您去五湖四海打听打听我们峥月阁的名声,我们从未失言,再者,先把画留在这里,实则是请我们画师进行评定,好定个合适的底价,如若姑娘不放心,我放话在这里,此画若损毁,我陪你一千两银子!”
云碧这一年跟着崔沁和宋婆子跑腿,也学的精明,“那你写个字据给我,只这一回,下次便不要了。”
掌柜的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暗想这定然是外地人,若不是这画有缘故,他何必跟个小丫头掰扯,遂立下字据文书交予云碧,云碧这才放心地出了门。
待云碧一离开,掌柜的脸色一收,飞快抱着那画卷直奔三楼楼主雅间,他推开门,迫不及待将那画卷展于那人面前,眉色激动,尾音轻颤,
“六爷,您且瞧一瞧,这是什么?”
对面圈椅里坐着一六旬老者,只见他穿着一件浅褐色的直裰,身形佝偻,形容懒懒散散,略有几分不修边幅,干涸的唇边搁着一杆长烟,烟雾在他眉眼缭绕,显得他神情深不可测,他眼神冷冷低垂,往画面上一觑。
待那久违的,熟悉的画风撞入眼帘,他几乎是从圈椅上一跃而起,手里那杆长烟顿时一抖,烟灰差点洒落在那画卷上,惊得他如脱兔一般,飞扬五抓的将那烟灰给拂开,再将长烟往旁边小案上一搁,小心翼翼将崔沁那幅画给拾起,认真端详。
流畅的笔法,细腻的画风,飘逸清纵,炉火纯青。
如出一辙的风格,唯独不同的是,这一次落款“牧心”二字,
牧心,牧心,心陷牢笼,而不得心者,当牧心,牧心者,方能牧天下。
好名字!
一双漆灰的眼,隐隐泛着悸动,眉睫轻颤了少许,渐渐蓄起一眶泪意,喃喃哽咽,
“十一年哪,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它了...是他回来了吗?”
十一年前,一年轻落遢男子,醉酒后在峥月阁即兴作了一幅青绿山水画,画风之细腻清绝,至今无人能及,画毕那年轻人丢下画卷苍然离去。
他当夜将画进行拍卖,拍了整整五千两银子,他一直等啊等,等那年轻人回来取钱,后来他翻遍整个金陵,那人凭空消失一般,了无踪迹。
至今那两千五百两银子,依旧搁在他暗格,迟迟等不来它的主人。
那幅画被拍卖过后,隔山差五,屡屡有人来询问画师何在,意图再买上一幅,渐渐的,这个无名氏在江南声名鹊起,以至千金难求。
那幅画后来辗转几道,以两万两的高价被一富商给收藏,成了绝响,他每年总要去那富商家里瞻仰一二,每一回都要被那清逸细腻的画风给折服,十一年过去了,他已放弃寻找当年的落遢男子,怎知今日一幅一模一样画风的卷轴递到他跟前。
老人热泪盈眶,抱着那幅画泣不成声,
“我总算等到你回来了....”
第40章 夫妻较劲
第三日夜, 峥月阁的拍卖如期举行,当年那幅《独钓寒江雪》一眼惊艳,渐渐的后劲很足, 已成绝响,依旧在许多年长的文人墨客心里留下或多或少的痕迹。
这一日,名号“牧心”的画师, 一幅《平江秋山》横空出世,再一次引起了轰动, 许多买客及收藏家纷纷询问, 是不是当年那位无名氏回来了。
六爷亲自到场与众人解释,
“是与不是, 老朽不得而知, 已经过去了十一年,诸位就当类似画风收藏吧, 切莫混为一人。”
六爷为人虽高调甚至有几分张狂,做事却极为谨慎, 他没有亲眼见过牧心,不敢妄言, 万一大家当做当年的无名氏画作来收藏, 回头被证明是赝品后,峥月阁名声败尽。
他悉心经营这么多年, 靠的可不就是名声么?
果然他话音一落,众人不禁露出几分失望, 只是待一个个上前去观赏,又觉这画风与当年那画作如出一辙,哪怕不是一人,也定是嫡传弟子之作, 具有非常高的收藏价值。
此图青山绵延,江水铺在山脚下,到了尽头山水被落霞染成一色,构图秀丽柔密,气韵闲雅宁和,用笔精细而苍秀,如行云流水。
时隔十一年,崔沁这幅《平江秋山》也被拍卖出五千两银子,是夜,云碧拿着凭证领到了两千五百两银子,欢欢喜喜回了府。
掌柜的瞧着夜灯下欢快远去的小丫头,不禁问六爷,“要不要找个人跟着?”
六爷苍劲的眸眼缓缓眯起,嘴里依旧叼着那根长烟,直到那道秀丽的身影没入夜色里,方缓缓摇头,“不必了,她还会再来。”
崔沁听说画作被拍卖了五千两银子,还是狠狠吃了一惊,水灵灵的眸眼盛满了惊愕。
手里拽着那叠叠银票极为不真实。
“我的画真能被收藏?”
峥月阁售出的书画,不是被当做贺礼送出,便是用来收藏,极具观赏价值。
换而言之,她的画能登大雅之堂。
云碧尝到了甜头,摇着崔沁的胳膊,“姑娘,你在船上不是还画了两幅扇面吗,咱们再去试一试呀?”
崔沁也想探一探深浅,便叫云碧又送去了两幅。
这两幅扇面依旧是极为清秀细腻的山水画。
峥月阁每三日拍卖一回,有了上一回做铺垫,“牧心”这个名号已然声名鹊起,这两幅画创下了峥月阁扇面画的纪录,各自被拍了两千两,崔沁也分了一半银钱到手。
此后,崔沁便不急着再出手,物以稀为贵,物多则贱,这个道理她懂。
她不再送画,峥月阁这边却急了,日日都有人求到掌柜的跟前,想要知道那画师是何人,欲私下求购一幅画作为收藏。
六爷终是无奈,迫不得已寻到了云碧的下落,叫她给崔沁带话,峥月阁的掌柜要见她。
崔沁倒也没推辞,次日便穿戴一番,带着云碧赶往峥月阁,这几日她素有行动皆是避着陈七和刘二,二人虽是眼巴巴馋着,却也不敢跟随。
江南人文荟萃,雅致风流,商贸发达,富商云集,收藏买卖书画已蔚然成风。
掌柜的和六爷见云碧搀着一戴帷帽的女子款款进来,一时呆住。
不是当年的落遢男子!
那她是谁?
六爷何等人物,细细观赏崔沁的体态,便已猜了个大概,一时心中如滚了油锅一般,失望难过惊喜,纷杂情绪涌上,不一而足。
六爷亲自将崔沁引到了三楼自个儿的房间。
窗外河风细密,正值酷暑,暖风阵阵侵袭,吹乱了崔沁的鬓发,她将帷帽取下,稍作梳理,温婉落座。
六爷这才发现面前的女子容貌美得惊人,也年轻得紧,实在不像是画艺老练之人,莫非无名氏在家中,遣了小女来见他?
心中不可避免又升腾了一丝希冀。
“敢问姑娘,那画是何人所作?”
“我...”
清清郎朗一个字令六爷愣了半晌,回过味来后,吓得他嶙峋的手背一抖,差点将茶壶给丢开,他满脸惊愕地盯着崔沁,上上下下扫视了她一番,唇角抽抽问道,
“姑娘,我们峥月阁可不做骗人的生意,实不相瞒,十一年前可是有人在我峥月阁卖过画作,与你画风如出一辙,你若是骗老朽,老朽可是不依的。”
崔沁听了这话不觉愣神,心几乎是揪起,倾身而问,“十一年前?家父到过峥月阁?”
六爷见崔沁面露凄恻不由心下一凉,瞳仁里的光芒阵阵碎裂,已有一种不安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