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妻——希昀
时间:2021-11-09 00:45:16

  “他是你父亲?”
  “正是。”
  “他人在何处?”
  崔沁迎上六爷苍茫的眼神,肩头缓缓松懈,颓然垂下眼眸,
  “十一年前,家父病逝京城。”
  “咣当”一声,茶壶终是坠地,滚烫的茶水顺着茶嘴流出,载着袅袅青烟潺潺滑落在六爷脚下。
  当年他与崔颢虽是一面之缘,只是彼时的崔颢惊才绝艳,叫他惊喜不已,只当自己找到了一位天才画家,倘若能留他在峥月阁,峥月阁必定成江南第一拍卖行。
  可偏偏他横空出世,却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那两千五百两银票,无人问津。
  这件事就成了他心里的疙瘩,一边感慨那年轻人天资清纵,一边为手上这笔始终送不出去的银两发愁。
  久而久之,他对这个无名氏就有了不一样的情感,以至惦记到而今。
  现在崔沁告诉他,早在当年他画完那《独钓寒江》后便身故,那幅画也真正成了他此生之绝响,这么多年的记挂和追寻终是一场空,六爷一时承受不住,竟是颓然倒地,坐在那一滩茶渍上泣不成声。
  崔沁见此光景满脸惊愕,一旁的掌柜揩着泪将当年之事悉数道出。
  崔沁才知,原来当年父亲被希家逼迫和离后,打泉州流落金陵,在心伤痛绝之际,于炎炎夏日作了一幅《独钓寒江》,此后连夜回京不久在京城病逝。
  而这幅《独钓寒江》让整个江南记惦了他十一年。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崔沁一时眼眶泛红,千头万绪涌上心尖,终是泪流不止。
  半晌,她起身朝六爷施了一礼,“家父九泉之下,得知有六爷这般知己,定然无悔。”
  “不不不....”六爷揩了一把灼泪扶着圈椅起身,面露凄楚朝她回了一礼,
  “我欠他一个人情,当年他离开峥月阁后,求他画作的如过江之鲫,我峥月阁也因此从一不入流的小拍卖行成为江南鼎鼎有名的巨擘,这么多年虽有我悉心经营之故,可起因却在你父亲,是你父亲替峥月阁扬了名。”
  “姑娘,请受老朽一拜!”
  “使不得!”
  二人谦让一番,六爷入内换了衣裳又重新落座,这一回他抱出来一个锦盒,打开递至崔沁眼前,
  “牧心姑娘,这是你父亲留下的两千五百两银子,我是个生意人,心里感恩他,便替他存着攒了不少利息,十一年来利滚利,如今共有五千一百两银子,皆在此处,请姑娘收好。”
  崔沁怔怔愣了半晌,终是收了起来,起身行礼,
  “谢六爷恩惠。”
  “哪里,这是你该得的。”
  “对了,六爷可否告知,家父当年所作何画?”崔沁向来对父亲的画作如数家珍,她是个画痴,到底是什么画能让江南文人惦记整整十一年。
  六爷脑海里浮现那一幅空旷高远的寒江垂钓图,不禁露出向往之色,细细道出每一帧画面,说到激动之处,眉飞色舞,
  “你是不知道呀,他那雪...啧啧,我从来没见过画雪可以这般画,像雪又不像雪,茫茫大地如同覆上一层银膏,那雪汪汪的,恍若天然就在那里一般,没有半丝绘画的痕迹,牧心姑娘,你父亲真乃天纵奇才!”
  崔沁闻言心中便有了数,凝眉问他,“六爷,此处可有笔墨颜料?”
  六爷闻言眼神不禁一亮,便知崔沁画兴大发,定是想试着临摹,
  “请姑娘随我来。”
  六爷将崔沁领着到了隔壁一敞间,敞间实则是一宽阔的画室,正中摆着一硕大的紫檀木案,笔架上挂的也都是各类湖州名笔,上好的澄心纸,细腻浓稠的徽墨,童子戏莲的履和砚,皆是天下奇珍。
  掌柜的细心将各色颜料备上,崔沁便揽袖开始作画。
  她只是单纯试一试她父亲当年用的是何种笔法画雪,起先试了好几样不得其法,六爷在一旁描述指点,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崔沁终是画出了当年的感觉来,六爷抱着那一张宣纸激动不已。
  “细腻,逼真,牧心姑娘,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以为是你父亲所作,你们父女俩真真是天纵奇才!”
  崔沁指着六爷那略疯癫的模样,与掌柜的说笑道,“瞧瞧,真正的画痴实则是六爷!”
  “姑娘说的是正理,六爷呀,嗜画如命,若是得了一好画,可以数夜不眠,姑娘有所不知,前几日你那幅画送过来,我们家六爷抱着一宿没睡呢。”
  崔沁忍俊不禁。
  六爷手执那片残雪好半晌,复又郑重朝崔沁一揖,“姑娘,老朽可否请姑娘将当年那画给摹出来?”
  崔沁也有此意,颔首道,“我试一试!”
  当日下午,六爷先是将脑海里那幅画的情景给画出来,随后崔沁用她父亲的笔法重新画一遍,每一处她皆要先在空白的宣纸上打个草稿,待六爷确认无误,再重新画上去。
  一老一少沉浸其中,竟是从午时炎炎烈日,画到了乌金西沉,最后一抹斜阳从窗棂掠走几分燥热,崔沁方才收笔,她揉着酸胀的胳膊,扶着腰起身,
  “六爷,您来瞧瞧如何?”
  六爷捧着那幅画枯坐在圈椅里,痴痴凝望,佝偻的身躯隐隐发颤,久久不语。
  崔沁临去时,六爷非要以万两银票相赠,当是买下这画,却被崔沁坚决推拒,
  “六爷,有些钱我分毫不落,有些钱我分毫不取,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幅画我赠给六爷,也当全了我父亲与六爷这般情谊,六爷就收好,当做一番念想!”
  这一席话久久在六爷耳边回荡,他抱着画作直到天色暗下方回神,
  “牧心姑娘有大家风范!”
  主仆俩回到宅子里,半是欢喜,半是感伤。
  云碧把其他人打发出去,亲自给崔沁倒了一杯茶,就自顾自跑入里间将银票塞入锦盒里,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复又小心翼翼藏好,方扑腾着出来,托腮坐在崔沁身边乐道,
  “咱们总共有一万零五百两银票,姑娘,我们发财啦!”
  崔沁静静坐在桌后,望着堂外夜色朦胧,嫣然一笑,“这么多银票呀。”
  虽是以前在慕家经手数万两银票,可那些钱都不是她的,她受之有愧,离开时也都留在了慕家,如今这一万两是踏踏实实属于她的。
  “你说我们做些什么好?”这么多银票搁在身上也不安全。
  云碧便来了劲,抱着崔沁的胳膊道,“姑娘,咱们可以买栋宅子,或者置办些商铺,今后日日有银子进来,也就不愁吃穿啦!”
  云碧越说越激动,“哎呀,姑娘,奴婢有个想法,这个金陵呢,与咱们有缘,也是咱们的福地,您干脆在金陵再开一家女子书院,你说好不好?”
  崔沁闻言眸眼里闪着亮亮的光彩,颔首道,“你这个主意不错,咱们可以开一家分院,时而在京城待一待,时而住到金陵来,甚好。”
  “你去将管家请来,我问一问这金陵的地价。”
  须臾,云碧利索地将前院的管家喊了来,崔沁细细问了金陵各处宅子如何,价钱之类,那老仆一一作答。
  主仆二人听得带劲,神采奕奕,眉目飞扬。
  全然不知一道清隽的身影悄然立在廊下,将她们这番打算听了个清清楚楚。
  慕月笙几乎是克制着自己的怒意,脸色渐渐泛青,
  难怪将那两箱子画带在身边,她竟是想在金陵扎根?
  难不成再过个两年,将他忘得干干净净,就嫁人生子?
  这些念头复又充滞着他脑海,令他五脏六腑甚为焦灼。
  堂内,时不时传来她清脆的笑语,她眉眼弯弯,偶尔朝云碧觑了几眼,掩着笑,明明是闲雅温柔的,却瞧出几分生动和妩媚来。
  这样鲜活的她,极为少见,仿佛是画卷上的绝色美人儿,趁着他不注意,悄然从画中走出来似的。
  他心中半是恼怒,半是怜爱。
  云碧终是觉得身后有一道阴风刮着她的脖颈,冷不丁回眸,便瞧见立在廊芜下的慕月笙,一时愣了下,复又笑道,
  “爷,您回来啦。”没有半点被抓包的尴尬,反而还很得意。
  这小丫头,竟撺掇着沁儿不干好事。
  崔沁也歪了歪身子,从云碧身后探出半张脸,瞧见门口黑衫卓立的慕月笙,她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只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慕月笙大步踏了进来,袖手在桌后落座,他眼神太过冷淡,以至于云碧吓得躲到了崔沁身后,小丫头鼓着腮帮子一副不屈的模样。
  崔沁暗暗勾了勾唇,从容问慕月笙道,“可用了晚膳?”
  管家殷勤地给慕月笙倒了一杯茶,慕月笙握着茶柄没动,深邃的眸眼黏在崔沁身上似的,冷声问,
  “你们要买宅子?”
  黑鸦鸦的秀发一半垂在她身后,一半落在她胸前,遮住那曼妙窈窕的身段,她的每一寸肌骨他都烂熟于胸,如今她却想着要逃。
  慕月笙的眼神灼热逼人,直勾勾的。
  崔沁被他瞧的面庞发热,却还是坦坦荡荡迎视他,
  “是,我现在有了些银子,自然要置办些家业。”
  他眼神凌厉地笼罩着她,默了半晌,从牙缝挤出一个字,“好。”
  她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一路来乖巧地任由他安排,住在他宅子里,却悄悄地想脱离他的掌心。
  “看好了吗?”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很凉,跟淬了冰似的,心里很是难过。
  崔沁说的没错,他一直以来只当她无所依仗,故而从不觉得她会真正离开他。
  现在,她终是有了翅膀,欲展翅翱翔。
  崔沁吃软不吃硬,抬着下颚,昂然与他对视,
  “刚刚听了管家的建议,明日四处去看看。”
  “这么快呀!”
  慕月笙笑了笑,苦涩交织着怒腾,在他胸口来回乱窜,煎熬了许久,也只剩一腔无奈。
  他将那冷茶一口饮尽,冰冷的茶水沁透了他身,将心尖的躁意驱散,
  “我在金陵有数处宅子,多这一处不多,少这一处不少,给你。”
  “我不要你的东西!”
  崔沁神色一扬,如同小兽一般,凶巴巴地觑着他,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燕雀山也是你的,我来之前收拾文书典契交给文夫人,亲眼看到原主一侧写的是你的名字,我再也不要你的东西了,我自己可以买宅子住,慕月笙,你不能再插手我的事!”
  那双眼眸清凌凌的,盛了霜雪一般,却还夹杂着些许委屈。
  慕月笙恼羞成怒,阴沉着一张脸。
  他对她好,她居然觉得委屈,若是她早这般能干,他至于操碎了心嘛!
  一无所有,无依无靠,就要去开书院,她当真以为开一家书院那么容易?
  哪一桩不是他细心替她打点,周全着人安排好了,否则她真当燕山书院能安安稳稳立足?
  派去燕雀山的人,哪一个不是精兵强将,足以独当一面!
  她可知那做饭的张嬷嬷是他一颗暗棋,专职在城中四处暗察风吹草动。
  她可知那姚嫂子曾是他铺子里的掌柜,一人掌着几十万两银子的开销。
  她可知那霍嫂子曾是一名女卫,极有身手,却是被他安置给她打理着燕雀山那一隅库房。
  便是那文夫人,也是他叫文玉怂恿着去的,他知她书院学徒越招越多,她性子和软,担心她吃亏,特意叫文夫人去帮衬她。
  他这辈子都不曾为一个人这般费心。
  小没良心的,如今能耐了,就想撇开他!
  慕月笙心中怒极,面上却是不显,冷冷道,
  “谁说我要给你,我是卖给你!”
  崔沁闻言杏眼睁圆,脸上不复怒容,俏生生问道,“你当真愿意卖给我?”
  这几日住在这里,她也发觉这宅子位置极好,恰恰在旧皇城与闹市的交织处,大有一番隐隐于市的感觉,闹中取静,是她喜欢的样子。
  “当真!”
  慕月笙勾唇冷笑,将茶杯往桌案上一搁,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直勾勾盯着她,一字一句咬牙,“毕竟,就算是我费心费力送给她,讨好她,她也不记我的好不是?”
  崔沁闻言俏脸绷红,避开他灼人的视线,心生赧然。
  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好,只是不能承受罢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老仆默然不语,云碧绞着手帕垂下了眼。
  崔沁的侧脸差点要被他盯出一个窟窿,她硬着头皮撩眼问他,“多少银子卖我?”
  复又补充了一句,“不许亏钱卖!”
  她不要占他的便宜。
  慕月笙冷哼一声,凉凉睨着那张朝思暮想的俏脸,
  “你想得美,我怎么舍得亏钱?”
  不等崔沁反应,侧头问那老仆道,“这宅子按市价多少银钱?”
  老仆默默盘算了一番,回道,“大约一万两银子上下,您也晓得,近来金陵富庶,地价昂贵,宅子虽不大,因着位置好,卖得出价。”
  “一万就一万!”崔沁将手往桌案上一放,豪迈地睇着他。
  慕月笙气笑了,将衣摆一撩,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慵懒地依着桌,薄唇缀着冷笑,
  “你想占便宜,我还舍不得呢!”
  云碧却不想吃亏,俏生生接话道,
  “姑娘,人家管家说了,是一万上下,那就还有得下,毕竟这宅子也算不上新,回头还得修整,咱们买了这宅子,手头就紧啦,能谈下五百也是五百呀!”
  崔沁却知自己欠了慕月笙不少人情,摇摇头道,“就一万!”
  还剩五百两银子,缩衣节食便是,再不行还能挣钱呢!
  现在她有一身本事,自然也有底气。
  慕月笙见崔沁执意买宅子,也不跟她掰扯,冷眼瞧管家道,
  “还愣着做什么,去将宅契拿来!”
  崔沁也毫不示弱,吩咐云碧道,“将锦盒抱过来!”
  一个比一个声音还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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