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青年道:“侯爷领护边疆安宁数十年,所经战役无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之英勇天下皆知,今日得侯爷亲临,是我等之幸!”
常远不禁笑了笑,慢慢吹着漂浮的茶叶,心道官场要想扶摇直上,溜须拍马也是一门绝技。
偏偏,今儿个倒叫他拍错了。
宁远侯为人,说一不二,刚正不阿,从来就是个看事不看人的严苛作风,便是亲兄弟犯错也难逃过他魔掌,在西北大营中的威严绝不亚于皇帝。
果然,那青年一番马屁下来,江恕仍旧是那张冷脸,甚至眼风都不曾分给他一个,接着便道:“如此,且听题罢。题之一,曰:'立国根本何在?'半柱香后作答。”
立国根本,又逢武举,这题简单!
好些考生都露出志在必得的神色,心中思忖一番措辞,先于纸上作答,待计时钟声响起,愈发雀跃。
江恕沉静的眼眸掠过这十人,最终停在右侧末尾那迟到了又自称是舒世子表亲的考生身上。
那考生路上听说自己是表哥出面,宁远侯破例开恩直接允许参与最后选拔的考生,一脸的窃喜和得意,又听这题目,胸有成竹,生怕别人抢了他风头似的,对上江恕喜怒不明的视线,唰一下举起手。
江恕颇觉好笑地嗤了一声,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指换了方向,指着左侧那考生:“你,说。”
“是。”被指到的青年恭敬将纸张呈给立在一旁的侍卫,才一阵紧张作答。
江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下一位,九位考生依次作答,可把舒世子那表亲急得够呛,待终于到了他,便迫不及待地道:“我以为立国之根本在于军队、在于武器,强军可御敌,亦可攻敌,莫说立国靠武力,强国也得倚靠不可!”
舒衡闻言,眉心渐渐蹙起。
莫说江恕。
然他也不言其他,转身过来问舒衡:“舒世子以为?”
这人是舒衡亲自带进来的,即便心中有定论,他又怎能打自个儿的脸?于是道:“颇有道理。”
“呵。”江恕冷笑一声,转身,毫不留情道:“你,头一个淘汰。”
表亲考生登时急了:“侯爷,您这是以公报私!我不服!”
“是么?”江恕冷淡地睨了他一眼,沉沉的嗓音掷地有声:“立国之根本,在于民生百姓。正如'得民心者得天下'所言,武举之所以立,是为守卫大晋疆土,为百姓安居乐业,倘若连为军首要职责都不知,何以堪当大任?”
常远起身拍了拍手:“宁远侯所言极是!”
表亲考生的脸色顿时如猪肝色,不由得看向他的世子表哥。
舒衡此时也有些下不来台,他饱读诗书,对立国根本自然熟知,此刻要睁眼说假话,根本难以启齿。
江恕也不去管舒衡如何作想,只漠声当众宣判道:“此生迟到,是为一错,假想日后运输粮草军械的将领不守时,前线战士数万条性命岂非平白葬送?”
“此生迟到非但不悔改,反倒妄图借亲戚权势蒙混律法,是为二错,假想人人攀附权贵行便宜,形成官场风向,天下寒门举子又该如何自处?”
“此生于为将者职守不明,为三错,假想大晋有此好战之人,战争四起,尔等父母妻妾该如何保全性命?有此三错,他日后都不得参与武举,亦不可从军为营,望诸位引以为戒。”
一席话,如雷震耳,不论哪一条,都说到了人心坎里。
底下静了一瞬,众人才异口同声道:“是!我等投身从戎,立誓保家卫国!”
这时候,江恕再回身,风轻云淡地问了一句:“舒世子以为呢?”
舒衡抿紧嘴唇,垂在身侧的手掌攥成了拳头。
他若说是,无异于一个巴掌打在自己脸上,若说不是,那便是违背正人君子那风骨和高亮气节,二者,他皆道不出口。
眼看气氛逐渐剑拔弩张,常远却也不说什么,只慢悠悠喝茶。
直到舒衡咬牙说出那句:“宁远侯说的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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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宁远侯骁勇善战,只兵法军事上天赋异禀,如今看来也是读了不少书,竟将舒衡这个满腹经纶的文人也说的无言以对!真真是了不得!”
王府中,常念听得津津有味,头不疼了,也不困了,白皙的手捧着下巴,水葡萄般黑亮的眼睛眨呀眨,接连问:“那又是怎么打起来的呢?谁先动的手?最后谁赢了?”
夏樟道:“听说是有考生在背后议论舒世子以公谋私,又拿世子与宁远侯作比,他们说的难听,世子一怒之下便将怒气归咎到侯爷身上,临散场时忽然拔剑指向侯爷。”
“他们一个娇养贵公子,一个西北名将,胜负自然是显而易见。”
夏樟的叙述算是丝毫不夸大其实的。
贵公子举起剑是舞,江恕身经百战,那剑便是同生共死的战友,提剑便是起势,一招一式,直抵要害,可谓招招致命,若非手下留情,舒衡这条命,只怕难保。
常念拍手直道“厉害”,早知晓有这样精彩的一幕,她就是扮作小兵耍赖也要跟哥哥去瞧一瞧。
可乐归乐,沉静下来,常念便陷入了深思。
舒衡为人,她再了解不过。
前世能在皇后威逼之下,一手促成哥哥的死,却又拼死留下她性命,可见执念之深。
今生重来一回,她变了,可舒衡还是舒衡,今日他可以在考场上与江恕拔剑相向,又怎知来日不会在朝堂上、甚至在不同阵营里陷害江恕?
第13章 闷气 哪有小孩不闹脾气的
武举开考本就是京城中备受关注的大事,加之今日舒世子和宁远侯在校场动手一事流传开来,瞬间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茶馆酒舍的说书先生打起快板说的绘声绘色,毕竟自古以来,英雄争美人的桥段总是讨喜。
傍晚时候,就连赌.场上压宁远侯最终抱得美人归的都纷纷加了赌注,而舒衡的风评则显得凄清。
有人欢喜有人愁。
皇城,长春宫。
徐皇后冷汗淋漓地惊醒过来,保养得宜的脸上无一丝血色。
近身伺候的朱嬷嬷掀开帘幔一瞧,吓一跳,忙半身跪下拿帕子给徐皇后擦拭面颊上的冷汗:“娘娘,您最近噩梦连连,长此下去于凤体无益啊,不若还是传沈太医来看看?”
“不必。”皇后略有些虚弱地靠在软枕上,眼底划过一抹厉色,“都是朝阳那个病秧子搞的鬼,妄图用一场《天伦之乐》压垮本宫,做梦!”
可,有道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也正是生辰宴上那出《天伦之乐》,才叫她接连噩梦至此,心有余悸。
朱嬷嬷张了张口,有心规劝几句,然看着主子狠厉的神色,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差宫女添些安神香点上。
熏香绵密的烟雾袅娜上升,萦绕整个寝殿。
皇后缓了缓,脸色终于好了些,由朱嬷嬷搀扶着下了地,在梳妆台坐下。
“母后!”外间传来一道清脆的叫声。
是朝华抱着一个木头人跑进殿来,兴冲冲地道:“朝阳妹妹都出宫玩去啦,朝华也想去!”
闻言,皇后皱了眉头。
朝华抱着她胳膊摇了摇:“母后母后!您说话呀!”
“小嘉听话。”皇后将朝华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耐心哄道:“过两日母后就让你兄长接你出宫去。”
谁料朝华忽然摔了怀里的木头人:“我不!我现在就要去!”
说着,大哭起来。
皇后才将缓和一点的脸色又倏的沉下了,半响,却也没说重话呵斥,只招手叫来伺候朝华的两个小宫女,示意她们二人将朝华带下去好生照看。
朱嬷嬷立时上前替皇后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宽慰道:“公主也是孩子脾气,这会子哭闹,晚间便又是笑脸了,您不必担忧。”
皇后无力地阖上眼,“朝华没心没肺活的比谁都好,本宫哪里是担忧她?恨只恨舒衡是个不争气的,一出好牌打得稀烂,有空不花心思去哄住朝阳,他反倒犯浑跟宁远侯打起来了!也不瞧瞧那宁远侯是何许人?来一个营都打不过他!”
顿了顿,皇后也不愿拿自己出气了,问:“日前派去跟着朝阳那两个婢子可有消息了?”
“尚未。”朱嬷嬷道。
皇后眼皮子倏而一抬,面上忧虑渐深。
难不成被发现了?
若真叫永乐宫那位抓个现行留下把柄,日后可是个祸患。
想罢,皇后坐直了身子,朱嬷嬷识趣退至一侧。
只听皇后吩咐道:“再多派几个人出宫寻,人找着也不必带回来了,处理干净便是。”
“是。”
“另则……”皇后思及今日民间谣传那些,忽然压低了声音,“你去勤政殿瞧瞧。”
朱嬷嬷会意,这便出了长春宫往勤政殿去。
时已夜幕,整座皇城笼罩在深重的云雾下,隐隐只见轮廓,宫灯点起,也照不亮这无穷尽的黑。
皇帝此时正在永乐宫同虞妃用晚膳。
朱嬷嬷到勤政殿,福身对门口的侍卫道:“皇后娘娘晌午时丢了一只白玉镯子,遍寻不得,差老奴来看看是否落在勤政殿了。”
若是寻常嫔妃,今夜亲自来了也进不得殿,然皇后是六宫之主,身份贵重,是这宫里除了虞妃之外,唯二能自由出入勤政殿陪伴圣驾的。
侍卫当下便开了殿门让她进去。
朱嬷嬷不慌不忙,先谢过二位侍卫,才入内。她轻车熟路地走到皇帝批阅奏折的长案前,提起宫灯小心翻找,一盏茶功夫过去,终在右侧一沓折子上看见一张圣旨。
圣旨还泛着墨香,想来是刚写不久。
然里面的内容,却叫朱嬷嬷当场变了脸色。
——宁远侯镇守西北日久,劳苦功高,抵御边疆来犯履立奇功,朕深感欣慰,今加封宁远侯江恕为平北大将军,兹朝阳公主已过及笄,□□淑婉,端庄娴静,赐为宁远侯正妻,着礼部以皇族公主之尊荣,全权操办婚事,普天同庆。
朱嬷嬷心惊未定,也不敢多动,将卷轴原地放回,便快步回了长春宫回禀皇后。
这厢,皇后骤然得知皇帝连赐婚圣旨都拟好了,先是愣了半刻,而后嚯一下站起来,重重拍桌道:“他是失心疯了不成?平日嘴上说着多舍不得朝阳,这会子竟真敢把人推去西北送死……荒谬,荒谬至极!虞美扬是死的吗?平日一哭二闹那股子装模作样的劲儿哪去了,竟也由着皇帝!”
“娘娘,您先消消气!”朱嬷嬷连忙扶着她坐下,一面倒茶一面劝道:“只怕这是皇上同虞妃通了气的,如今圣旨虽已拟下,可也还未昭告天下啊!皇上重礼,赐婚这样大的喜事,定要寻个阖家欢庆的好日子隆重宣告不可。”
皇后眸光微闪,心道确实。
她深吸了一口气坐下,拿这气得发懵的脑子算算,还有半个月就是中秋佳节。
到那时……
皇后捻着腕上佛珠思忖,不知想到什么,忽地笑了一声:“太后在静安寺清修许久,也该请回宫来享享福了。”
皇帝重礼,也是十足的孝子。
若太后一道懿旨先赐了朝阳和舒衡的婚事,皇帝还能当众驳斥不成?
那圣旨,便成废纸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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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常念在豫王府小住了两日,第三日一早,用过早膳便该收拾回宫了。
她原是还想再多赖两日,奈何虞妃派了房嬷嬷亲自出宫,定要她今日回去不可。
没法子,常念只得听话上了回宫车架,而后闷闷不乐地抱着软枕靠在马车窗侧,一句话也不说。
常远陪她一道回宫,此刻与房嬷嬷相视一眼,轻声唤:“阿念?”
常念没有应声。
常远便坐到她身侧,温声劝解道:“阿念,你身子骨弱,眼下换季天气凉了,往年这时候最容易染风寒,你又是住惯了琼安殿的,若是有个头疼脑热也好叫赵太医来,在宫外,哥哥不能时时关照到你,你嫂嫂平日的应酬也不少,你一个人叫母妃如何放心?”
“可太医说我分明是痊愈了,近日也没什么不舒坦的,你们怎么就是不信我?我怎么就不能跟嫂嫂出去走动走动了?”常念的声音闷闷的,小脸耷拉着,全无精神。
“这……”常远顿了顿,“你身子骨——”
常念眉心一蹙,许是心底生了反感,忽然打断他道:“不用哥哥反复提我也知道,我身子骨弱,哪儿也去不得,便似那瓷娃娃一般,要你们时时刻刻谨慎忧心,不能磕着碰着,否则便要碎了、要没命了!”
“阿念!”常远不由得严肃了神色,“什么没命,不许胡说。”
常念把脸扭过另一边去,闭口不言了。
常远还想说些什么,房嬷嬷对他摇了摇头。
到底才是十五六的小姑娘,平日娇宠惯了,哪能没有小情绪,只不像这回闹的凶罢了,如今她正在气头上,只怕说什么也听不进耳。
房嬷嬷猜测着,许是婚事将近,小主子才格外在意自个儿的身子,从前难以下咽的苦汤药如今喝的勤快,还要太医加重剂量,补药参汤加倍,只恨不得立时就养好身子。
然一口吃不出个大胖子,这终究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天下人都艳羡朝阳公主生来金枝玉叶,又是万千宠爱集一身,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样高贵而恣意的日子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又怎知她的不得已和无奈。
一路沉寂,及至京安大街,沿途吆喝叫卖声渐热闹,常远才温和了嗓音道:“阿念莫气了,哥哥下去给你买好吃的,成不?”
常念背对着他:“……我几时生过气?”
那后脑勺都写着“怒气冲冲”四个大字,她还要逞强说反话,常远叹息一声,索性不问她了,只掀帘叫停马车,随后又亲自下去买小食。
常念听到动静,隐隐有些自责自己平白无故对兄长撒了气,她是气自己,气这个身子总让大家担忧顾忌,偏偏除了灌汤药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