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欺少年穷,是世上亘古不变的真理。
这段正祈, 原是马厩里挑马粪的小兵,家里穷,一个白面馒头分三份,十几岁的少年坚毅上进。
江恕生于权势鼎盛的宁远侯府,天之骄子,十六一战成名,历经大小战役军功显著,骨子里是骄傲的,却不傲慢轻视任何微末。
实则也是,他想快些处理好这堆麻烦,快些回去。
他知道阿念,没有他喂,会吃不下东西,没有他抱,会睡不着觉,没有他亲亲,会痛苦难受。
江恕将翻开一半的税负册子递给段正祈,指尖点在划线处的名单上,“这两个人,搜府盘查。”
段正祈有些忐忑地接过来,迟疑问道:“侯爷,属下自个儿去吗?”这可是两个有实权的将军,他如今不过一个挂着虚职的文书参将,平日被呼来喝去,若没有侯爷的威压,恐怕镇不住,万一被赶出来……
然江恕只是这么问他:“给你二十个人,可够?”
“够……够!”段正祈忽的大声道。
“去吧。”江恕挥手,提笔勾画起回城布防图。
破格提拔,也要有能接得住的魄力和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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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信照例是辰时送回侯府。
夏樟知道她们殿下每日最期盼的就是侯爷的信了,睡不着也要等,这回她没有半点犹豫,兴冲冲跑进寝屋,不过今日床榻上很安静。
轻轻掀帘一看,原来殿下还睡着。
也难怪,昨夜华姑开了助眠药方。
可到了快晌午的时候,殿下还是没有要醒的迹象。
她们几个便有些急了。
华姑和赵太医来看过,呼吸心跳脉象具与往日一般,未见好,也未见坏,赵太医照看常念的病情最久,经验丰富,想起以前也有这种昏睡不醒的情况,宽慰说,要是天黑不醒,便施针。
大家都揪起心来。
江老太太多少也知晓孙媳这身子怎会虚弱到如此地步,宫里那样险恶的地方,要吃人的。老太太坐在榻边连连叹气:“苦命的孩子,当初投胎来咱们江家多好,健健康康的,老身想要个闺女,孙女也好啊。”
芳妈妈哭笑不得,安慰道:“殿下投胎来咱们侯府,可嫁不成侯爷了,您总说胡话,殿下乏了,多睡会,说不得等下就醒过来亲您脸颊喊祖母了呢。”
“也好。”老太太还是得在榻边絮絮叨叨说些话,总要有些声音,不然念宝会以为没人陪她。
初雪不过两日,又一场大雪接踵而至,天寒地冻,北风呼啸,皑皑积雪堆在青色瓦背上,经风一卷,立时纷飞。
十一月下旬了。
郊野的庄子,传来江锦的死讯。
四房众人都变了脸色,一股子寒意慢慢爬上背脊,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江平江安几个作为兄长的,没有人敢说话,四老爷天天被刘家追着还债,烦躁得很,才没有功夫寻思,最后是四夫人派了身边的妈妈过去收尸。人已从族谱除名,是抬不回来了,更不敢声张,只能悄声埋在那荒山野岭。
处理完这桩,四夫人不由得担忧起她们四房的前途命运,触怒了宁远侯,不管是什么血脉亲戚,动了杀心,必要死。若是殿下好好的,身子没出什么差池,这件事过个几年就淡忘了,可如今,听说殿下沉睡不起,病情更严重了,恐怕侯爷回来会迁怒他们,四房还有什么前途未来?
天黑的时候,常念还是没有醒。巴掌大的小脸有一半掩在被子里,光洁白皙的额头下,双眸紧闭,曲翘的长睫落下一道淡影,衬得雪白的肤,如凝脂,吹弹可破,这般安静沉睡时,像是冰雪雕的玉人儿,清冷高洁,没有一丝烟火气。
华姑只得施针。
长针扎在头顶心,两只手腕,以及精致小巧的脚心。
华姑都有些舍不得下手。
扎了有一盏茶功夫,那紧闭的眼睛才慢慢动了动。华姑一一取针。
常念懵懂醒来后,见到祖母和房嬷嬷她们都围在榻边,近在眼前的面孔,个个神色紧张,她扯唇露出个无辜的笑:“你们盯着我做什么啊?我知晓自己生得美,可,可也不要这么近呀。”
江老太太“嘿哟”一声笑了,“瞧瞧,这是个皮厚的,念宝生得美,我们才要仔仔细细地看着呢。”
有这话,房嬷嬷她们也绝口不提昏睡整日的事,只慈爱问道:“殿下,您生辰快到了,老太太叫咱们来商量给您准备什么礼物呢。”
“对对!”老太太连声附和,“这还是祖母给你过的第一个生辰,定要好好操办,念宝想要什么,只管说!”
常念用这个不太清醒的脑袋想了想,腼腆道:“想吃阳春面。”
“就这?没有别的了?”老太太惊讶问。
于是常念补充道:“想日日都吃阳春面。”
老太太以为她开玩笑哄大家伙乐呢,摆手道:“好了好了,祖母晓得了,念宝是想要惊喜!”
常念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春笙轻声退出去,抹了把眼泪。
殿下哪里是想吃面,阳春面是侯爷做的,殿下这是想见侯爷,想日日都见得到侯爷。
可,她们都明白,宁远侯掌管偌大的西北,政事还好,忙个几日能回来,倘若是战事,一年半载,三年五载,刀剑无眼,谁敢保证西北几十年长久安宁?
老皇帝都不敢。
屋里点着暖黄的灯盏,常念也不知外头是什么时辰,起来发会呆,惯例喝药,勉强喝两口粥,困怏怏的又想躺下。
老太太急忙拉着她,天南海北地唠家常。
起初常念还有精神回几句话,到后来变成点头摇头,再一会,眼睛闭上又睡了。
没法子,老太太只好作罢,期盼念宝歇够了,能好起来。
这一夜常念做了很多梦,只是一个也没记住,过眼云烟,一晃就散,再醒来时,身边静悄悄的,她侧身,又看到黄花梨木架子前,立着个身形高大的熟悉身影。
这回是脱下大氅挂起来,又换了寝衣。
可常念仍记得昨日,欢喜过后却摸了个空,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人,孤零零的,冷清,又失落。
“好烦,好烦。”她不想看见那个臆想出来的虚幻影子,慢吞吞扯被子盖住眼睛。
江恕听到声音,顿了顿,转身走过来,轻声唤:“阿念,吵醒你了吗?”
常念捂在被子里,惊觉自己都幻想出声音来了,还这般真切,不由得更郁闷,她不答,钻到被子深处,嗡声道:“大骗子,你走,走开!我一点也不想看见你了。”
江恕将要拉开被子的大手,僵了一僵,神色也跟着黯淡下来。夫人重病未能陪伴在侧,他没有尽到当日大婚所言,照料她周全,护她安好无虞,她怪他,是该怪他。
可,他还是轻声躺在床榻外侧,将被子拉下来些,抚顺她揉得乱乱的头发。
身侧的异样让常念恍惚了一瞬。
江恕低沉有磁性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别生气了,若有下回,我定早日回来。”事关民生大计、西北安宁,他不敢说没有下回。
常念怔了好一会,才仰头看了看。男人冷硬的脸庞映入眼帘,她不敢相信地伸手摸摸,干燥粗糙的肤摸起来不是很舒服,粗短的胡茬也刺得她手心发痒,她很快缩回手,意识到江恕是真的。
是真的。
真的。
“呜呜…”常念眼眶一红,委屈得蹭到他怀里,“你怎么才回来,我,我还以为是做梦。”
“不是做梦,回城那边处理妥善了。”江恕慢慢抱紧她,隔着两层厚实的被褥,竟也能察觉这个身子比几日前还要纤弱单薄。
今晨快马赶回,他已问明华姑和赵太医,也知常念昏睡整日不醒,情况不妙。只这么喝药,治标不治本。
常念忽然从江恕怀里出来,眼睛湿漉漉的,却愤愤道:“你就是这么敷衍本公主的!”她把压在枕头底下的纸条全丢到江恕脸上,手软绵绵的,没力气,只神色凶得狠,又道:“人家话本里都有丈夫外任给夫人写情书,你倒好,只冷冰冰一句话,也不会问我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也不会说几时才能回来,你就会'勿念勿念',谁要念着你了……唔!”
江恕温热的唇封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细小的声音,无不透着虚弱,他甚至不敢亲.吻太过分,只一小会,便轻轻放开她。
常念白皙的脸颊染上一抹红晕,小声念叨:“亲.亲也没有用了……”
江恕看到她唇角被胡茬扎红的娇嫩肌肤,眉心蹙紧,很快起身,常念下意识拉住他的手,扁扁嘴,更委屈了。
好没意思的糙汉。
听不懂她在说反话嘛?
才回来,这就又要走…
谁知江恕拍拍她手背,无奈道:“乖,我去剃胡茬。”
闻言,常念一下子撒开了手,尴尬得躲进被窝。她自顾自地摸摸唇角,是有点疼哦。
再拉开被子时,江恕果真去了。
常念远远望着,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温柔美好。
算了,不跟他计较了。
江恕剃干净胡茬,也洗去了脸上的风沙,回来时拿了一个木盒子。
“这是什么呀?”常念好奇问。
江恕打开,是一个憨态可掬的福娃娃,他拿出来给常念,道:“在回城处事时见到两个百岁老人在卖,寓意颇好,送你当生辰礼吧。”
常念新奇地看看,然后反应过来:“你只拿这个当生辰礼?”
她还想起来:“去年你都没有送生辰礼,且那时候父皇已经赐婚了,你连未婚妻的生辰都不关心!”
她把那个福娃娃放下,语气幽怨:“你心里根本没有阿念。”
江恕顿了顿,竟语结半响。
他该怎么跟夫人解释,心里挂念的都是她。
第94章 假生辰(微修) 十日后你若还不能平安……
江恕大抵不会说缠绵悱恻的情话。他默了会, 慢慢解释:“去岁回京忙于公务,遗落生辰礼,今年补上如何?若你不喜这福娃娃, 我再换别的, 好不好?”
“好吧。”常念倦倦地打了个哈切,掀开一边被子,拉江恕躺下来,又好好盖上,最后钻进他怀里, 亲亲他嘴角,有些舍不得地道:“我想你说说话,可我又觉得好困, 总提不起精神,就像是……”
就像是将死之人,躺在榻上, 双目涣散无神,分明有着知觉,也会想很多事情,但就是没有力气动腾, 好像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着这个身子。那种无力又无奈的感觉, 难以言明。
所以,这话, 她没有说出口。
江恕缓缓握紧掌心里瘦弱的肩, 低头亲.吻常念的眉眼,低声说:“睡一会。”
常念点点头,将睡未睡时,喃喃问:“你呢?”
江恕抱紧她说:“我陪你。”
常念这才沉沉睡去了。
静谧的寝屋外, 江老太太探了半个身子进来,看见相拥而眠的孙子和孙媳,苍老的面庞终于露出些笑意。
江恕在回城这四日几乎不眠不休,再强悍刚硬的身子也有极限,然只是睡了两个时辰便醒了。
常念没有半点要醒的迹象。
江恕起身,叫了华姑和赵太医过来。
华姑向来是有一说一的,与赵太医对视一眼,实话道:“侯爷,在京城那时我也曾对您说过,殿下这身子到了西北,熬三年都难,如今这般用药汤养着,无疑是勉强续命,熬一两年熬干了心血,灵参也无用。加之殿下心事颇重,不是夙夜难寐,便是长睡不醒,月信也停了三月有余,观之,情况不妙。”
赵太医沉吟片刻,也道:“当初虞贵妃生下殿下,便是气息微弱,能救活养到今日,已是珍奇灵参堆出来的奇迹。”
江恕铁青着脸,周身气息寒得叫人发怵,他只沉声问一句:“所以你二人说这话,是想告诉本侯什么?”
“侯爷息怒!”华姑和赵太医连忙垂下头。
江恕压着声音,却压不住心底暴躁:“想法子,眼下是要你二人想法子寻对策!便是上天入地也得叫她好好的!”
“是,是!”
可应完这话,华姑和赵太医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沉默的每一刻,江恕身上的暴躁和戾气便重一分。
午后光线反射着台阶积雪照进来,刺眼的光芒将影子拉得修长,又随着日光隐没,影子淡下,最终化为虚无。
华姑思忖妥当,终于开口:“半月前我研出两个方子,强身为主,治病为辅,应的是固本培元之理,殿下.体弱多病,正是体弱,才多病,倘若从根基入手,想必这些病痛也不复存在,调养至来年开春、入夏,大约一年的功夫,明年今日,至少可保殿下不似今日。此药方,或可一试。”
赵太医接过两张药方看了看,皱起眉头。
“怎么?”江恕问道。
赵太医犹豫道:“这方子虽好,可玹麒①之血得不到,天山瑞莲亦……缺此两味药引,如何行得通?”
华姑怎会不知?她犹豫许久不敢轻易说出来,正是明白寻不到,这方子便如同异想天开。可眼下,没有法子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殿下一日一日熬下去不是?
华姑看向宁远侯,艰难开口:“玹麒是上古凶兽之一,体型近似麒麟,却比麒麟凶险残暴,双爪带毒,后脊长有尖刺,藏于深山烟雾缭绕之处,与剧毒蛇蚁为伴,灵性极强,其心血炙热滚烫,若能取之热血入药为引,有起死回生之效,念及殿下.体弱,恐怕受不住,遂以良性瑞莲为辅,瑞莲生于雪山之巅,需得含苞待放之时取下,侯爷,这两味药……”
说到这里,华姑忽然有种不该说出这药方的懊悔,明知希望渺茫,宁远侯身系整个江家甚至西北边塞,地位举足轻重,亲自去求药是不可能的,要选出死士出发,活捉玹麒,极有可能一去不回,这是救人,也是送命的差事!
赵太医张了张口,欲替华姑说完后面的话,然下一瞬,她们听见江恕一字一句道:“药,我亲自去取。”
没有半点犹豫和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