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太医在宇文府留了一夜,宇文先生醒了,旁的地方倒是无碍,只摔伤了腿脚,好好养着,几月便可痊愈。
赵太医也看到了叙清的腿,思量片刻,回侯府之前,特叫了叙清在府外说话。
叙清担忧问道:“是先生的身子还有何不妥吗?”
“不不。”赵太医笑着摆摆手,“微臣是有话要和叙大人说。”
叙清诧异挑了眉,他清隽的面庞露出一个礼貌的笑:“但说无妨。”
赵太医先看了看他轮椅下空荡的双腿,从药箱里翻找出一本医书,翻开给他看。翻开那页,是人体四肢拆解图,还有各种设想的草图。
“叙大人,还请您莫要见怪,微臣从医多年,医者仁心,并无恶意,您的腿……微臣早年也研究过假肢,只是涉猎不深,太医院同僚古太医却是精通于此,京城有几位战场落伤的将军,都是古太医一手调养治愈,您正值大好年华,前途似锦,若愿意试试,臣立时便可写信,请古太医前来西北。”
叙清默了片刻,扯唇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他掀开厚实的毛毯,及长袍下,温声如玉:“多谢赵太医好意,此法,军医也提起过,只是这腿,膝盖以下便截了,数年不曾站立行走,恐怕希望渺茫。”
赵太医将医书收起来,琢磨半响,道:“无妨,您且等等微臣的信,老古那家伙,说不准有法子呢?”
“多谢。”叙清微微颔首,目送赵太医回了侯府,他停在原地,目露沉思。
又下雪了。
明珠撑了一把伞走到叙清身旁,飘飘扬扬的雪花都落在了伞面上。明珠把手腕上的薄毯盖在他腿上,温声问:“你和赵太医说什么了?这么久也不回去。”
叙清笑笑:“不过是交代些先生近日需要忌口的,回吧。”
“嗯。”
她们缓缓走在铺了一层洁白雪花的青石板小道,轮椅滚动留下的痕迹与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
雪下得最大的时候,东月和天漓两国的使臣进入西北地界。将近夜幕,茫茫大雪,前路难行。
江恕留使臣暂歇两日,府邸仍旧按照之前的安排,安置好天漓国胡赞卜,再至昌定街安置东月国呼延一行人。
呼延川裹着雪白的狐裘,人好似消瘦了一圈,眼窝深陷,憔悴乌青的脸色用脂粉也掩盖不住。
这是纵.欲过度的模样。
水儿还跟着他身边,成了为数不多的能跟在东月三皇子身侧超过两月的女人。
江恕淡漠地扫一眼,目光停留在水云身上,一瞬即过。
“瞧什么?”呼延川还记着年前在侯府被砸破脑袋那茬呢,说话的语气很坏,“是不是你又跟老皇帝上奏什么,才叫我们娶了个郡主回去?”
呼延山急忙过来拽住呼延川,赔笑道:“小侄多有得罪,还望侯爷莫要见谅。”
江恕不甚在意:“无妨。”
呼延川搂着水儿进府去了,其余人陆续进去。府外只还剩下此行负责护送的礼部张大人及几个手下。
等昌定街府邸的大门关上,张大人才走过来,对宁远侯道:“这东月三皇子当真好生无理,在京城行事张扬,还不算太过分,谁知沿途一路更是惹是生非,想必年前那会子,费了侯爷不少心思招待吧?”
江恕淡淡笑了笑:“过两日送走便是了。”
“也是。”张大人摇摇头,冷风裹挟雪粒吹来,顿时打了个哆嗦。
张大人身后随行有十余个侍卫。眼下天全然黑了,人精疲力尽,马也疲乏饥饿。
江恕示意十骞带人去安置,目光不经意扫过侍卫队末尾一身量修长瘦削的男人时,下意识顿了顿。
“等等。”江恕忽然出声。
张大人不明所以:“侯爷还有何吩咐?”
江恕上前几步,瞧见一张黝黑粗糙的脸庞,饱经风霜,平庸憨厚。江恕只是交代了几句夜间莫要饮酒。他停留在那男人身上的目光,也慢慢变得淡漠。
方才从身后一看,只觉那身量像极了舒衡。
舒衡,真是根潜藏于心底的刺,哪怕多时不曾提起,也拔不掉。
谁叫他,占了阿念那么多年?
年少的情意,总是单纯真挚。
江恕快马回了侯府。
常念温泉里泡着,见他风尘仆仆赶回来,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然江恕只是平静看着她,伸手试探了试水温,问:“凉吗?”
常念摇头,抬手摸了摸江恕皱得紧紧的眉头,温热的水珠顺着她雪白如玉的手腕往下滑,滴落莹白.精致的锁骨。
江恕的眸光,几乎是瞬的黯了。
温泉池四四方方的,边上置了一方晾衣架,热气缭绕,两张近在咫尺的脸庞变得迷蒙。
倏的,“扑通”一声,水花四处溅起,平静的水波,也乱了。
“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太医说不能沾水的!”常念急急说着,要推江恕上去。
江恕一点儿也不在意,只是拥着她,手臂的力道慢慢收紧,低头吻住她的唇,将未说完的话悉数吞入腹中。
水波剧烈晃动起来,打湿衣架上单薄的寝衣,漂浮在池面的花瓣也随着滚动荡漾的水流拍拂到身上,时轻时重的,捣碎了花汁,融在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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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雪停,使臣队伍离开西北。
水云换下袒露妖娆的裙,也洗去了脸上浓艳的妆,不动声色离开队伍,回城西八尺巷之前,她一身素衣裙,来了趟侯府。
本不是张扬耀目的存在,偏躲不过房嬷嬷那双锐利精明的眼睛,尤为还是从书房出来的,嬷嬷深宫几十载,无数种念头都冒出来了。
这件事,房嬷嬷自然要和她的小殿下透露,此行来之前,娘娘也是千叮咛万嘱咐,除了要照看好身子,另一个要紧的,是万万不要真心错付。
常念听完,拧眉思索了下。她相信江恕不是那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可也不会怀疑房嬷嬷故意嚼舌根生事,这便有些犯难了。
好端端的,忽然有个女人去了书房,而且来去悄无声息,越想越不对呀。
当夜用晚膳时,常念有些心不在焉。
菜肴丰盛,桌上还有盘饺子,两小碟的醋和料汁。
常念看着,忽然心生一计。她把装有陈醋的小碟子往对面推过去一点,推到江恕面前,皱眉道:“我不吃醋的,酸酸的,真讨厌。”
江恕瞧着面前的醋,也微微皱起眉:“难不成我就吃?”
常念稀奇地“噫”了声,这个糙汉能不能听懂她的潜台词啊?她觉得不能,便声音大了些地道:“你不吃谁吃呀?反正我不吃。”
谁知江恕当下就叫来布膳的仆妇,冷声吩咐:“日后陈醋一类不得摆上来。”
那仆妇急忙应是,这就撤下去了。
常念愣住了,这走向,跟她料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难道不该是他沉思片刻,想起什么来?然后对她解释些什么?就像是当初误会明珠一样。
眼下这境况,她属实是不会了。
江恕深深皱眉,按说,这一大桌,都是按夫人的喜好口味做的。他问道:“还有什么不爱吃的?通通撤下。”
常念郁闷地托着下巴,摇头。
江恕倏的想起什么来,夫人这是闹脾气了,却难得欲言又止。
见状,常念眼睛亮了起来,极为体贴懂事又乖巧地道:“夫君,有什么话你只管放心说罢,我又不是那等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人。”
换言之,她端庄大方明事理,只要话说清楚了,小节都可不计。
江恕漆眸深邃,疼爱地摸摸她的脑袋,低声道:“昨夜是我不好,还疼吗?”
常念:“……??”
昨夜,岂不是在温泉池…中?
可,可她才不是想听这个啊!
第105章 外室(一更) 如今的外室小妾,都兴叫……
常念郁闷地看看江恕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庞, 俊美,严肃,她放弃了。
依着宁远侯的行事作风, 说话必要直接了当简明扼要, 他才能明白,然而这种事情……直接问出来,多少有些兴师问罪的意味,且还是嬷嬷私下瞧见的,说不得要叫他误会她时刻派人提防着他。
罢了。
夫妇之间最重要的不是信任吗?
她相信夫君。
常念不许自己忧愁焦虑, 膳食上也均衡,要养好身子,再不生病了。
江恕见她安安静静用起膳, 倒没再说什么,夜里上药时,动作更轻柔几分, 禁.欲多时,他有失控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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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没有料到的是,这件芝麻大的小事,一日后, 竟还有意想不到的转折。
房嬷嬷出门看绸缎料子时, 遇上芳妈妈,二人正好都是往城西去, 遂一道闲聊几句, 到绸缎庄才作别。
芳妈妈和水云在前边不远处的胭脂铺子会面。
房嬷嬷探头一瞧,顿时一惊,这不正是昨日从书房出来的素衣裙女人!天爷,竟然和江老太太都有关系!这还了得?
房嬷嬷生生等她们说完话才跟上去, 水云潜伏多年,警惕性高,察觉有人尾随便不动声色绕了道,好在房嬷嬷也是有些手段在身上的,最后硬是探查到八尺巷一处低调的两进院子,再往四周一打听,才得知,这女人在此住了不少日子了。
常念听完房嬷嬷口述,人都惊呆了,好半响才迟疑道:“莫不是养在外头的……外室?”
不能吧?
房嬷嬷“嘿哟”一声,握住小殿下的手:“娘娘总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倘若这女人真是……恐怕是老太太也知情,恐怕就是老太太安排的,殿下,于子嗣上,咱们不得不思量啊。”
“我明白。”常念沉默片刻,她如今的身子,华姑看诊时也说过,要调养恢复,少说也要一年半载,遑论有孕生子?
前段时间,她病得最重,当时江恕为她求药,九死一生,已是冒极大风险,老太太定是加倍焦灼担忧的,为考量大计,安排一个外室,不是没有可能。
常念良久未语,房嬷嬷不由得压低声音:“殿下,可要老奴去——”
“不要。”常念摇摇头,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祖母年迈,为家族前程忧心后继子嗣,本是人之常情,我的身子,子嗣缘强求不得。眼下既晓得有这个人,往后会发生什么,心里便有数了,今日除了一个,总还有下一个,难不成要变成妒妇日日盯着吗?”
房嬷嬷犹豫道:“万一,总不能眼睁睁看外头的女人生下长子啊。”
“长子?”常念笑笑,“没有本公主的首肯,宁远侯府的大门,便是长子也进不得,没名没分,算什么长子?”
要是当真走到外室生子那一步,想必也是江恕的意思,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也没有意义了。
跌份的事情,常念才不做。
房嬷嬷叹了口气:“老奴的想法,若是这回按兵不动,再等等看看可否当真,再不然,到时咱们大可去母留子,日后养在您的名下,您体弱不宜产子,如此也可省去鬼门关走一遭。江家到底要顾忌明面与圣上,此番说不准也是这个想法,一举两得。”
常念再次默然。
一老一少正说着话,朝夕院来了个传话的小厮,说是侯爷有要紧军务,兴许要晚归,叫殿下早些用晚膳,不必等他。
常念只说知道了,回身对上房嬷嬷苍老忧心的面庞,再想方才那番话,她打了个哈切,怏怏道:“嬷嬷,你先下去吧,旁的事,日后再说。我累了,想睡会。”
房嬷嬷还有话没有说完,见状只好应下。
随后,其实常念也没有睡着。她躺着想了很久,潜意识里不太愿意面对这样糟糕的境况,也不愿信这个假设是真,可,嬷嬷亲眼所见,不是外室,还能是什么?值得祖母亲自派心腹去会见,出入书房也畅通无阻。
常念心情很低落,晚膳也只用了一点。
江恕将近凌晨后三四更才忙完回来,明日是元宵,他处理完手头上要紧的事务,将时间空出来,预备着带常念去元宵灯会。
常念躲在被窝里,听他换衣的轻微窸窣声,安静闭上眼睛。然后,一个暖热的胸膛从身后靠近,拥住她,大掌摸摸凉凉的手脚,体贴而细致。
常念不舒服地动了动,从江恕怀里挪到里面去。
江恕眉心轻蹙,再紧紧拥住她,强劲有力的手臂圈在她腰上,长腿压上来。
这下子,常念彻底挪不动了,长睫轻轻颤着,睁开,眼前一片漆黑。
“念念,”江恕知道她没有睡着,温柔亲亲她脸颊,“明日带你去灯会好不好?”
常念沉默,很久才说:“……不去,我身子不好,去不得。”
闻言,江恕的眉心,倏的跳了跳。
片刻之后,他这么说道:“好,不去也好,依你。”
过了十五元宵,新年也过了。
西北的元宵节远没有京城热闹,概因气温回升,积雪融化了,街巷上才多了人,不过大多都是来往商贩客旅,少有隆重庆贺的人家,莫要说什么盛装游街的少男少女。
这是春笙和夏樟回来说的。常念倒不是很在意。
元宵晚宴后,江老太太拉着孙媳问道:“念宝,玩不玩牌?”
常念又想起那个“外室”,心塞得很。于是微笑着道:“您玩吧,我想早些回去歇下了。”
老太太失望地摸摸孙媳的手背,“也好,身子好了,是该多休息。”
常念回去后,老太太才叫住了孙子,肃着脸问:“怎么回事?你又惹念宝生气了?”
江恕无奈道:“没有。”
“那就怪了,我瞧着她闷闷不乐的。”江老太太琢磨一会,毫无头绪,可孙媳不高兴,她也没心思玩牌了,只拿拐杖敲敲孙子,“快回去好好陪陪念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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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落下,漆黑的银城被一簇簇绽放的烟火点亮,远处还有孔明灯升起,此等夜景,仿佛还在除夕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