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一见他要出来,连忙将他往屋里推,“哎呀,你不许出来,外面这么冷,一会儿再冻坏了。”
他唇边就挂上了无奈的笑意。在她眼里,真要把他当做水晶做的人了。
“那陛下呢?”他望望她,“就不知道冷?”
少女的头发上都挂着雪,冰花晶莹,却比不上底下的一双眼睛明亮,带着笑意闪闪发光,“见到苏大人就不冷了。”
他无计可施,对她这般不知遮掩的言语也是习惯了,伸手揉了揉她头发,顺势将她发上的雪花掸去。
“一直在等臣?”他轻声问。
“嗯。”楚滢点头,满脸坦诚,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立刻补充,“也没有多久,刚来。”
如今真是,说谎都不打草稿了。
他看看她斗篷上落的雪,这没有半个时辰,必是积不下来。
想必是她见他在睡,不愿意扰他,便一直在外面等。只是为何不到偏殿里坐着,非要在门前阶下受冻?
“是臣醒得晚了。”他目光柔了一柔,“陛下做什么要等在雪里,坐在地下?”
“因为我有要紧事做呀。”楚滢笑得美滋滋的,伸手来拉他,“给你看。”
她身子往旁边一让,朝地上一指,苏锦就看到,满地松软的白雪上,像是画着什么图案。
他再定睛细看,才发现不是图案,是字,确切地说,是两个名字。
苏锦,楚滢。
肩并着肩,安静地躺在雪地里,旁边还点缀着几朵小花,没有什么章法,像是想到哪儿是哪儿,显然是她等得闲极无聊,一笔一划添上去的。
他望着那四个字,失语了片刻,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一阵一阵地往心头涌上来。
身边的少女握着他的手,轻轻摩挲,像是要用自己的体温替他暖,全然忘了自己此刻并没有比他暖和。
“陛下这是在做什么?”他开口,声音微哑。
楚滢注视着他,眉梢眼角里尽是欢喜,“让它们放在这儿,叫宫人们小心,别踩着了,等雪慢慢落上去,是不是也算我们一起白头了?”
他被她眼中的热切和清澈烫着了一下,忙不迭地移开目光,只觉得屋外寒风,也挡不住热意一阵阵袭来,通体滚烫。
他本能地想说“陛下不可胡说”,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好像他若要真这样执意避嫌,面对那般天真又火辣的目光,会觉得自己实在过于卑劣了。
楚滢却也没有真要他答的意思,好像不过是想将这番用心让他看一眼,随后便推着他往屋里走,拢着他肩头,一个劲儿道:“快进去,别受凉了。”
她对他这里,都快比对卿云殿更熟悉了,按着他在桌边坐了,用他的茶具给他倒了热茶,又取过一件兔毛领的氅衣给他披上,才点点头,像是终于满意了似的。
苏锦的下半张脸都快埋进雪白的兔毛里,看起来倒是格外柔软,甚至显得有些好欺负,让她不由得想伸手捏一把。
她硬生生忍下了这般胆大包天的心思,只望着他笑。
眼前人瞥她一眼,“陛下这是要将臣裹成粽子了。”
“哪有这么瘦的粽子呀?”她伸出手指戳戳他,“必定是偷工减料的。”
他原本就清瘦,前阵子受了那样重的伤,病了一场,更是越发清减,无论怎么变着法儿地补身子,她怎么瞧都不满意,总疑心是没养好。
苏锦既好笑,又无可奈何,“臣的伤是真的好了,若再这样养下去,真将臣养懒了怎么办?往后您有事交给臣办的时候,臣也只顾躲懒,到那时您该后悔了。”
楚滢听着,心里连半点波动都没有。
她信才怪呢,她倒是真盼着他少操心些,少费些精力在朝政上,多顾着自己,但他也得是愿意听她的才行。
世人不是常说,有些人是生来的劳碌命,若她的苏大人不是,她就真不知道什么人才算是了。
“真这样才好呢。”她趴在他面前,懒洋洋地伸展着胳膊,“这些日子你不是也瞧见了,我在朝政上,当真做得还可以,对吧?”
“嗯,”这人倒是颇给面子,欣然点了点头,“陛下近来十分刻苦,长进良多。”
“那苏大人不趁机偷懒,还待何时呀?”她笑眯眯的,“要是你嫌无趣的话,不如我替你另谋他职?”
苏锦瞧着她,似是好笑,“陛下莫非是想将臣解职不成?”
少女眼中波光盈盈,神色忽地认真。
他陡然预感有些不好,想躲开话题,却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不如做我的君后吧。”
“……”
楚滢托着下巴,盯着他,半分不躲不闪,像是专等着他回答一般。
他脸上蓦地通红,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好像极力离她远些,就能减轻此刻无措,“陛下……”
“我是说认真的。”她目光清亮,声音温柔,“只要苏大人点头,我立刻就去同父后禀明,他老人家必是赞成的,随后我就拟了旨,让礼部去操办。你若没有主意,就吩咐礼部极尽隆重,风风光光地迎你进门。你要是有什么喜欢的,想要的,哪怕不符合礼制,我也必让她们为你办了来,全听你的。”
她望着他的模样,坚定却又小心翼翼,“苏大人,你觉得怎么样?”
“……”
苏锦只觉得,这小东西难缠,像是什么恼人的小猫,初时只暗暗的,用尾巴勾你,用软乎的毛蹭你,骗得你心痒难耐,一步步地放松警惕,由着她胡来,直到她摸清了你的心意,便暴露本性,拿爪子在你心上抓挠不休。
直挠得他一颗心既酸又软,若是坚定稍少一分,就要向她缴械投降。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部的毅力,才道:“臣没有想过。”
“苏大人……”面前的少女骤然耷拉下尾巴,软软地唤他。
唤得他心底一阵悸动,有什么东西喧嚣着想破土而出。
“臣说过,不到朝堂安宁,天下太平的那一天,不会想这些。”他语气淡淡的,“陛下,如今还有多少事堆在手头未毕,臣以为,不到尘埃落定之日,不该分心思虑这些。”
他看着面露失落的楚滢,硬了硬心肠,“不过,陛下也是到了身边可以有人的年纪了。假如您果真想要后宫有人相伴,不如……”
“我不要!”楚滢立刻着急,蹭上来抱住他手臂。
随即在他故作平静的目光中,败下阵来,软声软气的:“好啦,我不提这个了,苏大人别生气。你知道的,我除了你,谁也不想要。”
苏锦在她的有意示好里,默默地垂落了目光,以掩藏其中的挣扎与苦涩。
若是换了其余帝王,不,哪怕只是寻常女子,心意让他这般轻贱,不大发雷霆,羞辱于他,已经算是很好的,哪可能还这样一脉温柔,好言哄劝。
能将一国之君逼到这个份上,他苏锦何德何能。
楚滢望着他,却是静静叹息,于心不忍。
真是的,不嫁就不嫁嘛,只要他在她身边,哪怕一辈子不愿意嫁她,她也忍得住。何须这样,也不知是拿话戳她,还是戳自己。
她乖乖趴在他身边,不敢再造次,倒是苏锦心里颇不是滋味,垂眸看了她一会儿,轻声道:“陛下不必终日在臣这里。”
“怎么啦?”她立刻抬头,眼睛睁得圆圆的,“我不乱说话了还不行吗,你别赶我。”
“……”
他望着她小兽般警觉目光,有些笑不出来,心里酸得厉害。
“臣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近些日子,陛下为了臣,天天待在这桐花宫,臣心里也过意不去。”他道,“如今正是年里,听说太后那里请了戏班,颇为热闹,陛下也可去沾沾年节里的喜庆,不用总陪着臣。”
楚滢枕在手臂上,歪头看他。
大约是记着方才被他教育过,有些胆怯,声音小小的,但仍然坚定:“可是我不想去,戏没有苏大人好看。”
说罢,立刻将眼睛往臂弯里一埋,仿佛看不见他的神情,就不怕他会生气一样。
苏锦看了看她,哭笑不得,心底里又有一处软得厉害,轻声道:“陛下不想去便罢了。”
顿了片刻,又道:“那在臣这里,也好。”
楚滢埋着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咧嘴笑了一笑。她就知道,苏大人并不是真的不想见她。
“嗯,我就在这儿监督着你,好好养伤。”她道,“等你养好了身子,什么戏班子,杂耍,只要你想得到的,我都陪你一起看。”
她这样说着,就忍不住想,其实前世里,她与苏锦初通心意的时候,还真是与看戏有关。
那一回,是她登基后第二年的冬天,好像比眼下还要更冷一些,同样是太后,让人从宫外请了戏班子来,演三天的折子戏,也算是带着宫中的老君侍,和未出嫁的皇子们,一同热闹热闹,增添祥瑞喜气。
她对看戏虽然兴趣不大,但好歹是冬日宫中难得的节目,便拽着苏锦一起去听,美其名曰孝敬太后,凑个乐子。
那戏唱的究竟是什么,她早忘了,毕竟她全副心思都放在苏锦身上,眼睛都顾不上往戏台上瞟,一心一意只望着他。
苏锦性子沉静,在满堂热闹中间,独他一个冷冷清清的,侧脸俊秀,越发像话本里说的谪仙。她只觉得,戏台上万紫千红,也及不上苏大人一分好看。
直到忽然有人近在眼前说话,她才猛地回神,发现一出戏已经唱罢了,那青衣下了戏台,正站在她的面前。
那是个极秀气的少年,身姿像杨柳一样,脸上扑着水粉,就更显得雪肤朱唇,目若秋水。他捧着一只绣福字纹样的荷包,行礼道:“奴家代戏班上下,祝陛下新春祥瑞,福寿安康。”
楚滢愣了一愣,见太后和诸位君侍都笑盈盈地望着她,就回过味儿来了。
这不过是戏班子使个人来,在皇帝面前露露脸,说两句吉祥话,既是谢皇家召他们入宫唱戏的恩典,也是借机讨些赏赐。
她也没多想,就接了过来,道:“有心了,赏白银百两。”
眼前的少年忙携台上候着的一同谢恩,道了“陛下万岁”之后,忽地又婉转望了她一眼,轻声道:“奴家才登台没有多少时日,承蒙陛下不弃,奴家感激不尽。”
她只点点头,“哦,不错,唱得挺好。”
其实呢,台上唱得怎么样,她半分也没有留意。
戏散了场,她照旧拉着苏锦,慢慢地往回走,却见这人神思竟像是恍惚,与平日的沉稳冷静相比,颇有一些反常,不禁令她深觉离奇。
“小心,”她轻轻拉了他一把,“那边结了冰,别走。”
苏锦怔了怔神,轻声道:“多谢陛下。”
她仰头望着这人,不无疑惑,“苏大人你怎么了?”
他沉默了片刻,才道:“没事。”
这要是能信,她的脑子也不用要了。
她没许他继续往前走,拉着他在路边停下来,使了个眼色,屏退身后宫人,才认真道:“别蒙我了,你从看完戏之后,就一直不高兴。”
苏锦站在她跟前,大约是天冷的缘故,冻得耳尖都红红的,让她忽然很想伸手替他捂一捂。
他垂着眸子,声音淡淡的:“陛下知道臣不高兴,可看得出来臣是为什么不高兴吗?”
“……”
楚滢陡然噎了一下,手足无措,只觉得这一幕非常的不真实。
苏大人在她面前,向来温和从容,哪怕有时为朝堂上的事动气了,也从不肯在她面前显露,总是微笑着道他无事,半点也不会让她操心的。
他如此这般,向她直言自己不高兴,已经是头一遭,更何况是这等情状。
她隐约地就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但也摸不着究竟。
“我,我多笨你还不知道吗?”她赔着笑,小心翼翼,“但是你放心,如果是我的错,我一定改,如果是别的什么事,也都包在我身上。你别生闷气。”
眼前人望了她一眼,像是极为复杂,忽地伸手,顺着她腰间露出的一缕流苏,扯出一个荷包来。
“这些东西带在身上做什么。”
她一愣,呆呆看着他手上的东西。
那就是方才听戏时,那唱青衣的少年敬献的荷包,她想着,尽管对方只是平民百姓,当着人家的面抛到一边,未免拂人面子,就随手往腰间一塞,到这会儿,连自己都忘了。
她抬眼看看苏锦微抿唇角的模样,忽地福至心灵,脑海中像有春雷滚过。
他,他该不会是……
她忍着心跳纷乱,凑近前去,小小声:“苏大人,吃醋啦?”
不过是这样一句,苏锦却猛地倒退了两步,偏开头去,语声急促:“陛下胡说些什么,只是……是这些东西不符陛下的身份,于礼不合罢了。”
她望着他脸上明晃晃出卖了自己的绯红,只觉得心里像有一只在笼中关了许多年的雀鸟,忽地见到了笼门打开,正抖动羽毛,试探着想要飞出去。
喜不自胜,又小心翼翼。
“嗯,苏大人说得很对。”她走上前去,轻轻地去拉他的手,“要不然,下回你送我一个,我日日带在身上,就合适了。”
苏锦的身子蓦地一僵,被她握住的手本能地一缩,想要抽离,却被她坚定地拉住,不许逃脱。
他在她炽热的注视里,面红耳赤,竟半晌连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楚滢怀疑,要是她不管的话,他怕是要在雪地里站成冰雕了。
那让她怎么忍心。
于是,她只是笑着摇了摇他手臂,“好啦,开玩笑的,快回去吧。”
就像平日试探无功而返一样。
眼前人却反而眉头微沉,忽地轻声道:“陛下总是在与臣玩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