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说,风寒小事,可以正常用药;有的说,怀着孕,孕者又是男子,谨慎起见的话药量减半;有的说,最谨慎,最保稳,应当是不用药,这几日保暖一些,补充足够营养,大概率可以自愈。
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吵一架。
温茹降低存在感站在最外围,她们掀开吴郎内衫的时候,她看到了他浑圆的肚皮。
是真的。
温茹一瞬间满脑子充斥着“人体试验”四个字。
她从小支持温夕桦学医,给太医院拨了以往两三倍的银子,结果她们瞒着她做有悖常理的人体试验?
这里有专门的偏院,有禁卫军看守,恐怕凤宸也是知道的。
她们想做什么?!
温茹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身上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高山积雪,看着便冰冻凛冽得扎人。
“殿下日安。”
温茹周身正卷起风暴的时候,大门外忽然传来高调问安的声音。
温茹转身,面无表情地抬眼看过去,与已经跨过门槛,目光深邃地看向她的弋阳王君视线相撞。
弋阳王君将近二十岁了,凤宸高,他那个头在同岁数郎君里算高的,再加上他自小学了点功夫,性子冲动要强,有主见,因此轮廓并不像其他郎君一般弱柳扶风。
此时站在那里,拿出了大宓第一王君的气势,不避不让地对上温茹的目光。
弋阳王君这姿态,温茹瞬间便知道他是收到她到了这里的消息,闻声而来的。
两人进了素问偏院三楼的一间厢房,为避嫌,门窗开着,弋阳王君的护卫们守在三丈远的地方。
“这里是殿下在管的?”弋阳王君坐着,温茹站着,先开口的是心口压抑着怒气的温茹,“夕桦在这里做什么?”
“温大人这是在质问本殿吗?”弋阳王君抬眸看向温茹,这一眼并没有任何情绪。
“下官不敢。”温茹双手交叠在身前,潦草地行了一礼,“但下官总可以知道舍妹在做些什么吧?”
话落,厢房里陷入沉寂,弋阳王君许久才缓缓开口道:“如你所见,我们在寻求男子的生育之法。”
果然。
说开了,厢房里的气氛更加凝滞,温茹看着一身金尊玉贵的弋阳王君,心里万分不解。
他也是男子啊,他为何要这么做?
“温大人若是为此责怪温夕桦,或者要将温夕桦强行带回家去,本殿是不会坐视不理的。”弋阳王君严肃而认真地说道。
温茹心绪难平。
她是因为温夕桦卷在其中而生气吗?当然不是,她只是不理解。
这个世界男子本就处于弱势,若是再用这种人体试验的方法,强行将生育的压力转移到他们身上,是否太不人道?
“陛下也知道,对吗?”温茹明知故问道。
弋阳王君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会儿,温茹既然已经进了素问偏院,那么肯定猜得出来,做到如今这步,少不了皇姊的支持。既然摘不开,他承认了又何妨。
“是。”弋阳王君颔首,下颌微微绷紧,愈见其棱角。
心里的猜测一一验证,温茹心里像打翻了调味盘,百种滋味交融在一起,一时不知道给出什么反应。
僵立了一会儿,温茹声音清冷,却蕴含着许多茫然和无力:“你们既已决定,下官还能说什么?可殿下能否告诉下官,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弋阳王君垂眸思忖片刻,心知温茹是个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的人,便直言不讳道。
“本殿身为男子,选择帮助男子获得生育之法,自然是为了男子好。自古以来,女子以生育自矜,将男子视为招之则来,挥之即去的生育与泄欲工具。既然如此,本殿帮助男子获取生育之法,有何不对?”
“若当初秦皇侧君能自己生女育儿,又怎会被母皇骗得一无所有?”
“男子被随意掠夺、诓骗、抛弃、虐杀的历史已经够久了,他们的命运该掌握在自己手中。”
温茹听了眉头越皱越深:“殿下,你错了。生育是一项费时、费力、遭罪,甚至害命的事情,你有没有想过,你拼力争取的,可能是将男子命运拖向另一个深渊的沉重负担?”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也知道我在做什么。”弋阳王君周身的气势略微收敛了一些,他能感觉到温茹的出发点并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这天下是凤家的天下,是皇姊的天下,本殿从未想过颠覆天下的格局。”
“女子为尊既已成定局,那么在女尊男卑的事实上,增加男子生存权利的砝码是本殿唯一可以做的。”
“温大人不妨想想,男子若能争得生育之权,那么,为了哄骗男子为天下繁衍子嗣,朝廷、百姓怎么可能不给予男子更好的对待?”
“可这是饮鸩止渴啊!”温茹震惊于他的清醒,也震惊于他明知不是好路却仍然要闯的决绝。
“那温大人觉得应当如何?”弋阳王君抬头看向温茹,语气坚定,“在朝堂上倡议男女平等,给些蝇头小利,满以为可以垂范天下,结果有背景、有能力的男子勉强得窥天光,底层男子却仍然像烂泥一样被践踏?还是说像宴平乐里清谈的士子一样整日清谈众生平等,男女平等,然后各回各家,稍不顺意便对着自家夫郎苛待谩骂,穷酸到养不起自己时,第一时间便是将自家兄弟、夫郎卖掉?”
“温大人手中应当有这两年的户籍账册,你可算过,有母无父的户头有多少个?她们的父亲可不是死了,是卖了!”
“温大人之前还去征过徭役,温大人可有发现,自愿替姐妹、妻主服苦徭役的男子有多少?”
“便是世家郎君,出嫁后,真正能得到妻家尊重的有多少?每年各种借口被杖打致死的侍君又有多少?”
“现如今,大宓女医两百万人,男医不到七千,难不成,男子就不生病不吃药吗?”
“男子的命运已然是这样了,还能差到哪里?”
“本殿此前从未想过男子生育一事,但秦皇侧君的死的确让本殿不寒而栗,既然女子一定要将男子视若卑从、附庸,那么本殿费心费力,让男子们做最昂贵、最不可或缺,明明厌弃却又不得不讨好的生育工具,有何不可?”
温茹被他一连串问题砸下来,砸满脑子乱成一团,长吐胸中一口浊气,才道:“为何非要对立,大家都做个人不好吗?”
弋阳王君眉眼沉沉地轻笑两声:“温大人,做人当然好,但是有人天生就被践踏为奴了啊。”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来,转身朝身后的窗户走去,扶着窗台道:
“本殿生而尊贵,只要本殿一日不嫁人,便没有女子仗着男女之别,骑到本殿的头上,本不应该掺和这些事。但同为男子,物伤其类,看到其他男子在泥淖中挣扎,本殿有心想为他们谋划。可本殿身为皇族之人,身为女皇的亲弟,牵扯甚多,能做的太少,若做错了什么,本殿也问心无愧,他们日后若想责怪本殿,请便。”
温茹哑然,心中像是被压了一块沉重的巨石。
“那……夕桦怎么办?”
温茹觉得这样的弋阳王君满身的悲剧意味,若她是编剧,她给他的结局恐怕是满身污点,在不如意和被误解中凄凉落幕。可那是戏剧啊,若是活生生的人,她还是更愿意,看到所有人都能够温柔平和,健康积极地生活。
弋阳王君背对着温茹,垂眸不语,目光从窗外遥遥地落下去,恰好看到二楼某扇窗内,低头认真研制药粉的温夕桦。
“她会为本殿驱策,她所作所为皆是本殿的主意。”弋阳王君道,“本殿看在皇姊的份上,才与你说那般多。今日出了这院门,你便当什么也没看到过。”
说完,便果断地甩袖离开。
温茹久久地站在原地,脑子拼命运转运转,她在努力回忆现世的世界,想找到解决办法。她想,达成男女平等的办法还有很多,一定还有更好的,一定还有。
不知过了多久,温夕桦得了弋阳王君递过来的消息,小跑着过来找温茹。
“堂姐,你怎么到这儿来找我了?”温夕桦眉眼弯弯,笑得没心没肺。
温茹如梦初醒,转身看向温夕桦,眉眼间仍满是严肃的神色:“夕桦,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什么时候开始到这里的?”
“堂姐你怎么了?”温夕桦感觉到温茹身上沉重的气息,不由得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女皇登基一个月后,我便到了这里。”
“你为何同意弋阳王君做这样的试验?弋阳王君不知人事,你身为医者难道不懂生育的负担之重吗,为何要看着他犯傻?”
“王君不傻!”温夕桦蹙眉,极快地反驳温茹,“堂姐可还记得当初二婶杖打侍君们的样子吗?既然女子不喜生育之事,那便让给男子啊。若当日是侍君们怀孕,只怕二婶非但不会打人,还会将人好吃好喝地养着呢。”
“如今素问偏院里有郎君二十人,小姐七人,娘子五人,她们都是自愿来的。女子们想甩掉生育的包袱,郎君们想要孕育自己的孩子,我同王君所做的事不过是修正上天的错误,让人们各自得偿所愿罢了。”温夕桦义正言辞,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有错,“王君虽然身份高高在上,但很少端什么架子,经常与我一起出去义诊,他心最善了,见不得人受苦。他同我一起做这个都是为了大家好。”
“还记得堂姐生产那日,我又问了堂姐夫一遍,堂姐夫也说愿意为堂姐生孩子。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男子都有这样的愿望,我们做的不正是在倾力满足他们吗?”
温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不觉得这是逆天而为吗?男子们如何生产?他们根本没有身体条件啊?”
“什么叫逆天而行?难道现在是什么样,改变了就叫逆天而行吗?数百年前,女子生育十之一二会死,如今已经是百万之一二了,这中间无数良医的努力难道也叫逆天而行?”温夕桦不认同地摇了摇头,“许多植物雄蕊雌蕊同株,许多动物也天生雌雄同体,可见男女雌雄并非绝对分离。不提动植物,那就说人,素问偏院里现在住了三名双儿,他们天生就有男女两副器官,说明生育之事,便是老天爷也有犹豫不决的时候,那我们倾力催发男子的雌化,让他们获得生育生产能力,有什么错呢。”
“双儿?”温茹愣了一下,“那个吴郎是个双儿?”
温夕桦偏头回忆了一下,点头:“并非所有的双儿都可以生育,但那个吴郎女性|器官长得成熟,我觉得他更像女子,可没办法,他自己非要认自己是男子。如今他怀孕了,但参考价值不高,王君说,生育一事,阴阳和合才好,不能把女子完全刨除出去,否则会动摇女子地位。”
又想为男子谋好处,又不敢动摇大宓国祚,温茹感觉弋阳王君小小年纪,已经为这个世界操碎了心。
“你们还没找到男子生育之法?”温茹小心翼翼地问道,心里默默期待,答案是没有。
“还没有。”温夕桦如她所愿地回答,声音带了些沮丧,“生育一事太复杂了,我不是很懂,跟在许太医郎的身边学了很久,进展不太好。”
温茹默默松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慢慢学,不着急。”
温夕桦抬眼看了看她,有些气鼓鼓的:“堂姐心里肯定觉得我不行,但堂姐且等着,我一定能做出来的。”
倒也不必这么努力。
温茹有口难言,心里默默叹气,不知为何,接连被弋阳王君、温夕桦洗脑,她竟然也觉得,应该可行吧。
可一想到,自己所在的世界,古代卑从身份的女子,具有生育能力,最后一个个还不是活成了悲剧,可见,让这里的男子获得生育之法并不是真正的解决之道。
那么,真正的解决之道又应当是什么呢?
温茹没想出个头绪,那边秋幢过来传话,说陛下急召。
半路上,秋幢认真给她解释,并没有什么人通风报信,只是她头一次用了凤行令,禁卫军上报上去,女皇看了她去的地方,这才召见了她。
温茹叹了口气,默默跟在她身后。
其实,她现在不太想过去,她不想听她们想做这件事的理由,她心里不认可这是个好办法,所以,她会抗拒,即便她们把理由说出花儿来,她也很难真正认同她们。
第77章 阿舟,我想辞官了。……
温茹被带到了一处暖阁,刚绕过进门的屏风,就一眼看到堂厅深处,坐在书案后的凤宸。
她已换下了朝会时华贵但沉重的朝服,只穿了一身明黄色的常裙,眉间是牡丹纹的花钿,腰间挂着玉石环佩。
见她进来,凤宸放下手中批阅奏折的朱笔,起身,弯腰从案头小山一般的卷宗里,抽出薄薄的一卷,转身坐到右手边的软榻上。
那软榻正中的宽案上,放了一方黄花梨木的围棋棋桌,星罗棋布,像是一张细密的网。
凤宸知道温茹不擅长琴棋书画一类,坐好后,便垂眸,动作缓缓地将棋盘上的残棋收了,黑白暖玉制成的棋子一一被放回棋罐。
一时间,屋内便只听得见,玉石相撞的清脆声音。
温茹明知凤宸要给她洗脑了,却不得不上前,姑且听她能说出个什么来。
“温爱卿,站着作甚?坐下吧。”凤宸将装好的棋罐递到秋幢手里,吩咐她放到别处,上些热茶后再退下去。
少顷,秋幢送上热茶,一丝不苟地斟满茶,放在她们面前,做完这些,方才弓着腰向后退出了暖阁。
此间,温茹沉默地坐着,视线一直跟着秋幢斟茶的动作,像在欣赏秋幢的茶艺,等秋幢退出去之后,温茹默默地长吐出一口郁气。
有些烦躁。
她不喜欢磨磨叽叽,故作高深,但此时让她先开口,她要说什么?
“温爱卿似乎很不高兴。”凤宸抬手,在茶杯杯沿上轻弹一声,引得一直垂眸的温茹抬眼看她。
“陛下何必试探,你既然知道微臣从哪里来,便应当知道微臣为何不高兴。”温茹没好气地接话。
凤宸闻言启唇笑了两声,眉眼舒展,是很真心的笑:“大概正是知道温爱卿接受不了,朕才从未同温爱卿提起这件事。”
话落一息,又接上,“温爱卿对男子过分怜惜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