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年月闻言坐直了身子,困惑地纠结着眉毛:“你的意思是傅菱干的,她算计我?”
“属下调查到,八年前周正君突遇匪患身亡之后,傅大人亦曾彻夜颓唐,终日守着周正君陵穴饮酒嚎啕,傅大郎君无人照料府中便招了一乳父,不知为何,次年,那乳父便被抬为了侧君,傅大人甚至与其生下一女。那乳父如何苛待傅大郎君犹未可知,但不排除,傅大人知晓侧君容不下傅大郎君,便想到了将人送到温府寄养的办法。”
“那不还是算计我!”温年月将案上的信纸捏作一团,眼底深邃如墨深沉,任谁被算计了,心绪都不会太好,尤其是算计到了自己亲女的头上。她亲女看上傅寄舟是一回事,傅菱母子二人算计温府嫡女是另一回事。
竹笙想到傅寄舟来时的样子,心下不忍,忍不住开口道:“傅大人作何想法,竹笙不知,但傅大郎君定不是那般想的。”
温年月偏头看他:“为何?”
“大人许是忘了,傅大郎君来时是为了退婚的,若不是被小姐插手藏住了婚书,此时婚约便已经退掉了。”竹笙垂眸,缓声说道,“大人身为女子可能知之不多,未曾婚嫁的男子若是离家叛逃,被户籍官吏查到便当流民处理,至多罚苦役三年;若在府衙有婚嫁或婚约记录,被户籍官吏查到便会交由妻族处置。如今,大多数家族对叛逃男媳的处置多为沉塘,更有甚者,将男媳卖到南风馆中,以示惩戒。”
竹笙猜测,在傅菱大人的纵容下,傅家继夫苛待傅大郎君,又掘了傅大郎君亲父的陵穴,傅大郎君伤心透顶,再不肯留在傅家,可是男子一旦出逃,便必会面临着被抓回去的可能。
若是身上没有背着婚约还好,虎毒不食子,傅菱大人怎样也不会重惩于他,但他偏偏身上有着一个婚约,被抓回来便会径直送到妻族,由妻族决定生死存活。按着大宓朝妻族对叛逃男媳的惩戒习惯,傅寄舟自是不愿意将自己的命运交到陌生妻族手里的,于是决定先上炜京退婚,再逃离傅家,从此山高水远,他自己担负自己的死活。
听到许多家族对叛逃男媳的惩戒如此苛刻,近乎残忍,温年月蹙眉:“何至于此?”
竹笙停顿几息,方才语气沉郁地说道:“不做重惩,恐后人效仿。”
暗卫也跟着劝解:“属下夜探过傅府,傅大郎君所住院落偏僻破败,已然废弃,若是将人赶回去,怕是……”
闻言,温年月眼尾微垂,沉默许久,终是长叹了口气:“罢了罢了,稚子何辜,便当我从未知晓此事,傅大郎君今后即是我温府的表少爷,一切用度以温府嫡亲郎君为准。”
竹笙忙应下,不再多言。
囿于此事牵涉傅菱后院之事,温年月没有插手的名义,只能自己气恼,连灌了数十盏黄汤,怒气渐渐被浇灌成了无尽怅然。
当年绿纱满蓬窗,今日雕梁结蛛网。
真是……笑话一场。
“母亲怎么喝得如此多?”温茹在下首看着温年月一杯一杯仰头喝酒,有些担心。
她在21世纪亲缘福分薄,工作忙碌也没一日自在,到这来温年月处处对她好,她便把温年月当做了亲生母亲,把温府当成了自己的家。看她惆怅地独自饮酒,不由得心急。
花庭闻言看了过去:“许是想起正君了吧。”
温茹点点头,想着也是,今日家宴,两位婶婶都有美人相伴,只有她母亲,孤身一人,还要日日忙碌,承担起整个温家的担子,十分辛苦。
想到这里,温茹站起身来,要了一杯煮得温热的牛乳,拾阶而上,走到温年月身边:“母亲,喝酒伤身,喝些牛乳解解醉吧。”
温年月抬眸看她,又转眼看了一眼坐在下方,眼露担忧的傅寄舟,宽慰许多,接下了牛乳,将人拉着在身边坐了,笑语道:“锦衣长大了,还知道关怀母亲了。”
温茹跟着笑:“那是当然,我长大得可快了,母亲若是有什么烦忧,告诉女儿,女儿愿为母亲分担一二。”
温年月揉了揉她的头,认真地回她:“为娘记住了,明日去上学,便让刘先生和卫娘子给你各多加一个时辰吧。”
温茹翻了翻脑海里的记忆,登时瞪大了眼睛,说道:“母亲,女儿宽慰您的话语,如何当真?我们还是照旧吧,教文课的刘先生那边还好说,练武场的卫娘子拳脚功夫了得,打起人来痛得很。”
温年月不由得哈哈一笑,将人往边上一推:“行了行了,就会卖乖,下去吧。家宴也到了尾声,你送阿舟回去,往后彼此照顾着些,多做事,少惹事,别让为娘操心,为娘便阿弥陀佛了。”
温茹站稳了身子,行了一礼,方说道:“母亲放心,等女儿长大了,往后便是风吹来,雨打来,女儿也会好好护着温家上下,让母亲、阿舟、花庭、竹笙还有许多小厮们,都平平安安、富贵荣华。”
不管温年月信不信,她都说得极认真。
第11章 今日倒还算听话。
翌日,卯时三刻,傅寄舟从睡梦中醒转,怔愣地看着头顶青白色孔雀罗帐顶发呆。
他向来觉浅,到了温府之后,更不敢睡实,往往守夜小厮还小声打着呼噜的时候他便已经醒来。如今又恰是昼愈短夜愈长的时候,隔着纱幔,他总感觉外头仍是黑漆漆的,像是要将人压得透不过气来。
这时,他便会伸手抚一抚身上吉祥纹锦的锦被被面,细腻精致的手感能让他清晰地感觉到这里与傅家的不同。但这种感觉,很多时候像飘在天上,落不下地。
昨夜他第一次去了温府家宴,温家母女俩将他郑重地介绍给了温家其它人。她们对他热情有之、和善有之,疏离亦有之,难得让他添了几分真实感。
他好像真的从那个地方跑出来了,虽然他不知道他究竟做对了哪一步。
傅寄舟缓缓合上眼睑,微微侧了侧身子,将自己整个人缩到暖融融的被子里。
天为什么还没亮呢,他想早点洗漱,早点起床,早点去院子里坐着晒晒太阳吹吹风,跟温茹一起看院子里的小厮们踢毽子。
想着这些让人心绪放松的事物,困意趁虚而入,傅寄舟竟渐渐地睡着过去。
“表少爷,表少爷……”巳时一刻,谷昉跪伏在床边轻声唤他。
“唔?”傅寄舟悠悠转醒,被自己竟又睡沉过去给吓了一跳,“现在什么时辰了?”
“表少爷,巳时过了,”谷昉见人醒转,忙站起身来,跟端着铜洗过来的小厮一起,服侍着傅寄舟洗漱。
洗漱完,将要换的衣裳递给傅寄舟后,转身又让小厮们将屋里花几上青色琮式瓶里的花枝换了今日新折的桂花枝。
沁人的香气瞬间融进了整个屋子的空气,傅寄舟只觉自己灵台都清明了许多。
见傅寄舟穿好衣裳站在那里,谷昉忙上前将人引到梳妆台上坐着,给他束发,手上小心打理着,嘴上则柔声说话:“今日辰时一刻,小姐便去了府里的明理书院上课,花庭大人顺路从那里带了些书回来,送到了咱们院里,说是您一直宅在院子里不出门,怕您给闷坏了,便跟竹兰阁的男先生说好了,让您三日后同西府的郎君们一起上课。那些书都是从竹兰阁拿来的,等您用过朝食后,便先看着熟悉熟悉,届时能更从容些。”
他说得寻常,但傅寄舟却还有些不可置信,侧抬头去看他,谷昉怕扯痛他,松了正给他束发的手。
墨绸般的青丝垂落下来,衬得傅寄舟的脸柔和精致得像是更受造物主偏爱的女子。
“我也要去上课?”傅寄舟吃惊地问道。
他在傅家时是无课可上的,认得字还是早年服侍过母亲的一个老人,看他可怜,在院子里,拿着树枝教他认的,所以来温府这几日,见送来的物什里有字帖,便一直爱不释手地描。他怕用完了便没了,一直让谷昉磨的淡墨,描上一遍之后干了还可以接着再描。
“是啊,竹兰阁虽说不能与明理书院比,但教书先生亦是从书香世家请的德行高洁的男先生,有时,我们这些小厮过去服侍,也听得津津有味。”谷昉见傅寄舟冷静下来,重又上去替他束发。
傅寄舟等他束好头发,便径直起身朝外走去,吩咐道:“将那些书先拿过来吧。”
谷昉本想劝他先用过朝食,但想到自家少爷近来描红的瘾,知晓他是极爱这些的,便先去将书拿来之后,才下去准备朝食。
花庭送来的书有十数册,放在上首的是一册大宓朝的简史,其下依次是关于琴棋书画诗酒花的册子,还有一些志异话本、历代娴男子传记、男诫、男训,最下头压着的是一本绀青色封面的温家家训……
傅寄舟翻到最底下,微微有些发愣,耳根渐渐染上醺色,总觉得领悟了些不得了的事情,脑子里闪现出那日温茹坐在桌旁,抱着杯热茶,逐字逐句看那纸婚书的认真模样。
谷昉带着朝食回来的时候,原以为自家少爷一定正埋头翻着书,却不想,傅寄舟正端端正正坐在桌旁,抬首看他,而那一堆书则被推得远远的。
“表少爷,那些书可是太难懂了?”谷昉吩咐小厮们将朝食摆放好,等小厮们都下去了,才问道。
傅寄舟摇摇头,停顿了一会儿问他:“竹兰阁离明理书院远么?”
“不远,只隔着一片小竹林。”谷昉垂手站在一旁,思索了片刻,眼睛一亮,“往后您可以跟小姐一同去上学。出了内院,外头难免人员混杂一些,有小姐一起走,能清净许多。”
“嗯。”傅寄舟余光瞥了一眼被推远了的书册子,转眸回来,不再说话。
*
那边,穿着一身月白色窄袖胡风骑装的温茹正趴在明理书院的阅书楼补觉,耳畔是高低起伏的读书声。
温茹已经很久没有早上7点多起床了,尤其是这种沁凉好睡的天气,她根本醒不来,坐在念经一般的朗朗书声中,不知不觉就睡沉了,衬得其他念书的人格外勤奋一些。
这些人里有温家二房三房的小姐们,也有其他人。明理书院虽然是温家供家族女儿读书的地方,但因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话,温家便允许一些家境清贫,上京求学的学生考校通过之后在此就读。
此时,她们正规规矩矩穿着书院里发的青蓝色绸衫,摇头晃脑地背书,将先生的教诲深深地记在心里,明理正心,以求功名。
常言道,穷文富武。所以,同一间课室里,虽然温茹穿得格格不入,似乎有些傲慢的样子,但她们的余光还是常常打量过来,满是羡慕。她们知道,温家几位小姐只会在这儿上一个半时辰的课,接着会去隔壁练武场骑马射箭,练拳脚功夫,而这些是她们想都不敢想的,光是骑马射箭、拳脚相争时受的大伤小痛,便是她们自己的家底应付不来的。
跟着温茹来上课的桃红、桃绿不能留在里间。眼看着刘先生迈着端方的步子朝课室走来,而自家小姐却还趴着睡得香甜,她们两个急得不行,半张脸贴在窗楹处张着嘴巴,哑着声音呼她。
听到动静,坐在温茹前侧方的温夕蓝、温夕雪频频往后望,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温夕桦是个靠不住的,昨日问温茹来不来,结果她自己没来,叫醒人的盼头自然放不到她身上。
桃红、桃绿眼前一黑,完了,刘先生又要训斥自家小姐了,大人刚叮嘱过,让她们好好守着小姐上课,别让她又三心二意,浪费光阴,结果——
“温——锦——衣——”刘先生在上首的案上坐下,一字一字念着温茹现在的名字,语气没有半分情绪,听在耳里却格外渗人。
温茹打了个机灵,一脸茫然地坐起了身子,愣愣地看着坐在前面,穿着棕色深衣,梳着鬅鬓,手拿书卷的女先生。
这便是温家家学里的老师,刘粱慧刘先生。她一贯严谨认真、不苟言笑,最是不喜温茹上课吊儿郎当敷衍别人、敷衍自己的样子,要不是碍于温年月的面子和明理书院其它清贫学子,她怕是早就想撂挑子不干了。
“温小姐似是大病初愈,刘某亦不为难于你。但无规矩不成方圆,”刘先生打开自己手上的书卷,垂眸看书,嘴上毫无感情地继续说道,“既未清醒,便先送去卫娘子那处敲打敲打,等醒透了,再将《大学》抄上五遍,这课我便算你上过了。”
闻言,桃红、桃绿两个就在窗下不断朝着温茹挤眉弄眼,生怕温茹又不听先生的话。
温茹左右看了看,领会了下桃红、桃绿的意思,忙抬手交叠行了一礼:“学生谨遵教诲。”
话落,桃红、桃绿松了好大一口气。
刘先生则抬头看她一眼,心里哼了一声,今日倒还算听话。
第12章 练武场的卫娘子。……
出了阅书楼,桃红连连拍着胸脯庆幸:“小姐,今日幸亏你机灵,不然刘先生准得告到大人那。”
桃绿却仍是一脸苦恼:“小姐,咱们听刘先生的吗?这时候去练武场怕是要多吃好些苦头,小姐病才刚好全……”
“我哪有病,别听花庭瞎说。”温茹理了理自己的袖子,“练武场,去啊,怎么着也比念书背书有意思吧。”
桃红、桃绿想着也是,那些之乎者也的听着就困,还不如到练武场骑马绕两圈,清醒清醒。只是小姐一贯怕苦怕累,今日怎么不抗拒了,想必,大人、花庭在后面逼着学还是有用的。
温茹不知道自己随从的想法,满心期待地往练武场走,三人走过一段抄手回廊,越过一道青石拱门,一座高仅三丈的小山出现在她们面前。绕过这座山,便能看到一个开阔的院子。
院子里只有一座两层楼的红色主体建筑,坐北朝南,南边阳光正好的地方是一块宽阔的空地,是专供人练拳脚功夫的。
温茹到的时候,练武场已经有十来个身穿棕色短打的女子正在练习。大宓朝允许私人训练一定数量的私兵,这些人便是温府私兵中的一部分,当然对外还是叫她们护卫。
见温茹进来,众人只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恭敬地唤了声“小姐”便继续自己的训练。
她们中有人双手侧举,手心对外,速度极快地在梅花桩上行走;有人蹲着马步,左右推拳;有人拿着兵器与人对打,一招一式毫不留情。而在练武场空地左侧就放着武器架子。
让温茹大吃一惊的是,架子上放着的和护卫们手里拿着的不是她想象的那些轻便的武器,诸如短剑、匕首、暗器一类,而是锥枪、大戟、重剑、宽体大斧、流星锤。总结来说,不是长的,便是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