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将他的话掰碎了听,皆不由微微点头。
相里怀瑾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在最后决定下达前,没有任何人能猜透他的想法。他微微笑着:“祁国可还好玩么?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这便代表他已经心有丘壑,结束上一个话题了。
臣子们会意,放松下来,说起所见所闻。
“要说这祁国亡国也不亏啊,如今祁国皇室只剩下两人,我在街上听,无论是他们的皇上姜琰,还是那位郡主,真是个顶个的荒唐。”
第168章 骗子
无论是相里怀瑾还是谢晦,皆多多少少听说过那位郡主的事情。
人们在谈到姜莞时皆用郡主称呼,他们知道祁国有一位风流荒唐的郡主,堪称姜琰第二,却不知那就是姜莞。他们不知道祁国皇室人口凋敝至此,只有那么一个郡主。
晋国诸人说到八卦就来劲了。
“据说那位郡主长得是真好看,可惜咱们不能在祁国多留,是没眼福欣赏了。改日……”说话那人尊敬地看了眼相里怀瑾,“改日晋军攻占祁国,四海统一,咱们就自然能知道那位郡主的模样了。”
相里怀瑾含笑不语,在臣子们闲聊时他从不插嘴,作侧耳倾听状,绝不表现出任何倾向。
谢晦更是冷淡,一言不发。他向来不爱说闲话,人们也习惯了。
“真是可惜。”人们感到惋惜,“不过祁国有这两兄妹,何愁不亡。”
“是啊,一个叫姜琰,一个叫姜莞……”
这人一句话未说完,就突然感到莫大压力。
皇上与谢太傅齐齐看向他,一并问:“什么姜莞?”二人说罢同时看对方一眼,目光中皆是讶然,很意外对方也对这个名字敏感。
“姜莞,姜莞就是祁国的那位郡主啊。”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明明他们一路上谈过不少关于那位郡主的事,怎么今日反应如此剧烈。
相里怀瑾脸上笑意全无,全然不是众人熟悉的那个温和皇上。他缓缓开口:“她叫姜莞?”
谢晦悄悄攥起手指,等待答案。
“是叫姜莞。”
问话的两人一起沉默不语,房中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晋国人不傻,想也知道如今的怪异氛围与那位郡主有关。他们想不通的是这郡主为什么能让二人齐齐失态,这中间又有什么龃龉?
这可是皇上与谢太傅啊!
他们要好奇死了。
“且先退下吧。”相里怀瑾失态不过一瞬,脸上重新挂起笑容。
众人心中痒痒,却又不敢向相里怀瑾问明缘由,只好按下疑惑向房外退去,同时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祁国郡主更加感到好奇。
她究竟是何许人也?
过去祁国人常说祁国的少年郎一颗心系在她身上他们还不太信,如今却是不得不信了。
“太傅留下。”相里怀瑾补充了这么一句。
谢晦也有话想问他,顺从留下,随手将房门掩上。
众臣站在门外讪讪地瞧了眼被毫不留情掩上的客房门,总觉得这个祁国是没那么容易能离开了。
相里怀瑾在谢晦面前便敛起笑意,不必做作。
谢晦是他的左膀右臂,他亲眼看着谢晦一点点成长起来,并力排众议让一个祁人成为晋国最年轻的太傅。
他和谢晦要说多有交情,倒也没有。
只是共患难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即谢晦的思想时常让他感到亲切熟悉,所以他对谢晦有想特别的。
“你认识姜莞?”相里怀瑾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因为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如果他们口中说的郡主就是他认识的那个姜莞的话。
谢晦比他好不到哪去,默默点头。
“我无意窥探你的过往,但事关重大,我需要向你确认些事情。”相里怀瑾都很佩服自己如今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款款而谈。
他应该立刻前往祁国皇宫找到她一问究竟。
谢晦点头,即便相里怀瑾不问,他也要问的。
“她很漂亮。”
“脾气差。”
“十分娇气。”
相里怀瑾每说一个词,谢晦便煞有同感地点点头。
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姜莞,就是她没错。
“你此次来祁国祭拜的是她?”相里怀瑾推己及人,“身边的灵牌也是她的?”
她能死在他眼前,难保不会死在谢晦眼前。
谢晦愣了一霎,“嗯”了一声。
相里怀瑾深吸口气,转身到窗前将窗户打开好让自己清醒一些,同时也是暂时回避一下谢晦。
谢晦僵硬地坐在原处,不知道摆出个什么表情合适。
他们都知道彼此有一段伤痛往事,并都十分贴心地不在对方面前提及此事,生怕揭破对方伤口让人难堪。
但没想到大家心上是同一道伤口。
伤口还是假的。
祁国除了皇姓姜以外再无第二个姜家,更何况她是皇室中人,他们两个都知道的。
相里怀瑾心情起起落落,最后面无表情下定决心。
他转过身来靠窗看向谢晦,见他微微张大的眼中有着淡淡茫然,心中稍微平衡。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相里怀瑾问。
谢晦据实以告。
相里怀瑾矜持地笑笑:“我认识她要认识得比你早些。”
姜莞纵身一跃的场景他至今还历历在目,这是他近两年来一直无法解开的心结,每每入梦便是这一段循环往复。
他自己无法放过自己,却没想到她早已脱身逍遥。
谢晦听见相里怀瑾如此道,十分微妙地问:“她也是在你面前死过一次么?”
这话问得堪称意味深长,相里怀瑾看着谢晦那张一如既往古井无波的脸,不愿意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
太傅一定不是在意有所指她弃他而去选择了他这种事吧。
相里怀瑾不情不愿地颔首承认,与谢晦没什么好说。
事实上他的确想知道更多,想知道她与谢晦间诸事,也想知道她为什么要在他面前死上一遭。
而这一切问谢晦的话并不见得他全然知晓,他需要去问一个知道一切的人。
相里怀瑾已经许久不曾冲动过,她的名字就像是某种咒语,激发了他体内某种残存的“狗性”,让他忍不住要去以身犯险。
谢晦大约也需要缓和心情,起身沉重开口:“若无旁事,臣先行告退。”
他想自己果然没有感觉错,在街上那道目光想来就是她的。只是不知她为何避而不见,她定然看见他了的。
相里怀瑾正想将他支开,若无其事地点点头:“且下去吧。”
谢晦告退。
相里怀瑾直接同守在门前的护卫叮嘱自己要在房中静养,莫要让人入内打扰,有事明日再议,就束起头发换了夜行衣打窗口一跃而出。
他在夜色中穿行,隐隐约约想起带着姜莞飞来飞去的日子。
骗子。
……
姜莞沐浴完毕,穿着一袭白色小衣在榻上由八珍往她脸上涂花膏。她白瓷样的脸上一下子成了玫粉色,与莹白如玉的脖子成了鲜明对比。如瀑般的乌发垂落在她腰际,因她身上色块颜色少,愈显得她像清清淡淡的水墨画。
八珍为她涂好花膏才忍不住吐槽:“方才我拿东西的时候出了宫殿,就看到皇上他提着弓带了浩浩荡荡的人马不知道往哪里去。不知道哪家这么倒霉惹上他,今夜要完蛋了。”
姜莞心说她还真知道是哪家如此倒霉,男主之间的事就让男主去解决吧。
她打了个哈欠,脑海中的零零九却道:“他去抓谢晦了!”
“不一定。”姜莞一本正经,“或许是杀呢?”
零零九:“……那谢晦就要被他杀死了。”
“真遗憾。”姜莞的语气中听不出有多少遗憾,倒是挺幸灾乐祸。
“他是晋国的太傅,若是被姜琰杀死了,相里怀瑾一定会为他报仇的,对不对?”她语气中罕见地没有多欢快。
零零九以为她是良心发现,为谢晦将要遭遇的一切感到愧疚或同情。
“外面有知了叫。”姜莞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啊?”零零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她要顾及着脸上的花膏不掉下来,因而躺得极其板正,并不能肆无忌惮地来回翻身。她也懒得看书,躺着看书对眼睛并不好。自然,就算不影响眼睛,姜莞也不会看书的。
姜琰向来纵着她,怕她不得安眠,日日要宫人上树为她抓干净所有知了。
今夜又有知了叫,是有外人带来了新的知了。
八珍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在房中,姜莞拉拉衣裳缓缓坐起,不知道如今发生的是她心中第几种猜想。
零零九后知后觉:“姜莞,好像有人来了。”
姜莞:“你终于发现了。”
“怎么办啊?”它问。
几乎在她坐正的那一刻,她感到榻后站了个人,那人一下子捂住她的嘴,还留有余地,没打算将她捂死。
她一下子知道这是谁。
是她想法中最倒霉的那一种猜想,相里怀瑾。
姜莞在相里怀瑾掌心轻轻叹一口气,认命地由他捂着嘴,一动不动。
相里怀瑾被她的不抵抗弄得无所适从,一腔情绪无从宣泄,甚至不知道开口第一个字要说什么好。
她骗他她死了,而他现在甚至无法狠下心对她凶神恶煞地吓她一吓。
大约是做狗做惯了,他想。
姜莞轻轻一推,就将他掩在她嘴上的手推开,坐着转了半圈看向相里怀瑾,忍不住噗嗤一笑。
只见他依旧是黑黑沉沉的一双眼,鼻梁挺拔,不过下半张脸被蒙面巾覆着,但还是那个人没有错。
相里怀瑾被她笑得脸上一热,带了三分恼意以及七分说不出的情绪叫她:“莞莞。”
他叫了这么一声后终于神清气爽,万千情绪都包含在这两个字中。他并没指望姜莞能懂些什么,他自己都搞不懂自己。
“你怎么来了?是来刺杀我的么?”姜莞歪过头问。
他刚刚潜入殿中毫不纠结地弃刀用手,就是不想用刀指着她,没成想她是这么想他的。
实在没良心。
“不是。”
“那你来做什么?你是要继续做我的狗么?”姜莞一下子笑容更盛,好像很期待他是来做这个的。
第169章 不要她做人质
零零九看着眼前场景,忍不住做了个吞咽口水的动作。尽管它只是个系统,并不会分泌出口水。
相里怀瑾听着她的话不由笑笑,她还不知道他的身份。
他现在是晋国新君,又怎么会愿意做她的狗?
只是她的脸虽然被花膏所覆盖,他依旧能看到她唇角勾起的一个大大的笑弧。他想她很期待他做回她的狗,这分明是极不尊重他的想法,却诡异地让他感到愉悦。
她想要他。
想要他做她的狗也是想要。
“不。”相里怀瑾还记得自己此次前来为的什么,“我有话要问你。”
零零九一惊:“来了!”
“问什么啊?”姜莞看上去一无所知,望着他的眼神坦荡极了。
“为什么骗我?”相里怀瑾说到正事语气正经,深深地望进姜莞眼中,在这一刻是晋国的王。
“你说话就说话,凶什么凶!”姜莞愤愤望向他,抬手撕下脸上结成膜的花膏,朝天素面完全绽露在相里怀瑾眼前。
相里怀瑾一颗心一下子跳得好快,语气不由自主变得温柔:“我没凶你,我只是在问你。”
姜莞假哭:“过去你从不肯对我说一句重话,不知道你这段时间到哪儿去了,现在动辄对我好凶,你不是我的小瑾了!”
“……我错了。”相里怀瑾明知道她是故意为之,却也拿她没什么办法。他见到她就像狗见到了主人,哪条狗能忍住对自己主人示好?
零零九瞠目结舌地看姜莞胡搅蛮缠,相里怀瑾百般包容。
拜托,她明明又在骗人,好歹等她掉一滴眼泪再哄呢?
姜莞抿去唇角笑意,故作勉强:“那你又为什么说我骗你?”
相里怀瑾自始至终一直专注地望着她,神情微顿:“我一直以为你死了。”他这话说得平静,隐去背后无数难捱日夜。
“我没有死啊。”姜莞没心没肺,“是你自己以为我死了,薛管事让你留下你还跑了,这也能算是我骗你么?”
相里怀瑾无奈:“我眼睁睁看着你从山上跳下,只觉得在那种境况下你全然不可能活下来。后来我去山下寻你,只找到你的血衣和零碎骨头。我以为你死了,还将这些埋入土中给你做了个坟。”
他没说他现在还贴身带着那骨灰,实在太蠢,也不知道是谁的骨头。看姜莞如今四肢健全,显然不会是她的。
零零九听得唏嘘,十分同情相里怀瑾被这么骗。
但姜莞显然没有任何同情心,甚至倒打一耙:“你还咒我!是你自己跑掉自己以为我死了,现在还回来说我是骗子,什么话都让你说了,我好冤枉。”
相里怀瑾又道:“我错了。”
零零九对她胡搅蛮缠的本事刮目相看,明明就是她骗人在先,如今倒成了她有理。
姜莞得意地望着相里怀瑾,眉飞色舞:“就是你错了!”
“是我错了。”相里怀瑾不是不知道事情蹊跷,也不是不知道一切若无准备怎会从断崖上一跃而下依旧平安无事,但她说他错了,就是他错了。他并不想追究许多。
因为相比于被欺骗的愤怒,他不得不承认心中更多的是失而复得的庆幸。没什么比知道她还活着更好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