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大人留了碎银,又温言安慰谢母几句,哄得谢母眼泪止不住,嘴中叫青天叫个不停。
钱大人艰难地从谢母的热情下辞别,村民们都在谢明月家院外等着。
从谢明月家出来,钱大人要向外去,却陡然被谢明月叫住:“大人。”
钱大人看向她:“怎么?你还有事?”
谢明月重重点头:“我有一事不知道对是不对,大人见多识广,我想让大人帮我掌掌眼。”
“好,你且说来。”钱大人倒也痛快,认为小事而已,举手之劳。
“和那个女郎有关。”谢明月说着从袖子中摸索出张纸,“我当日随谢晦抗税,将亲娘留在村中,那个女郎派人照料我娘,我很感动。只是后来她让我还钱……”
“她既替你救了你娘,你该为你娘还这钱的。”钱大人谆谆告诫。
谢明月面色一白,很快道:“是该还的,只是那女郎要得太高,我负担不起。我想请您帮我看看,她方子上写的东西是真这么贵吗?若真如此,我说什么也要还上的。”她将手上的方子递给钱大人。
在谢明月看来,姜莞一定是故意给她难堪才编出来的方子。一个人怎么能在短短几个月内便用花去百两银子?
她抬眼偷看钱大人的神色,只见他眉头渐渐锁起,神情逐渐凝重,她就知道姜莞是骗她的!
“若真按这方子说的所用之物,便是百两也不够。只是方子里许多东西都很稀罕……”莫说拿来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山野妇人用了。
谢明月苦笑:“若真是那样稀罕的东西,我娘不过是一个村妇,那女郎不紧着自己用,又怎么会给我娘用呢?”
钱大人没将话说死,只道:“正好我也要去看望她,便替你问问此事。”他虽没一口断定姜莞骗人,但这样严肃的态度叫谢明月十分放心。
二人从谢明月家出来,和一群村民会和后就往谢晦家去。谢晦早趁着钱大人去看谢明月她娘的功夫给姜莞通风报信去了,还是村长领着钱大人过去的。
钱大人路上再三道:“大家莫要跟着我了,外面风大,你们在院外等着还要吹风,我实在于心不忍。”
村民们怎么也不肯走,就要跟在他身边。
钱大人便露出包容而无奈的笑,像极了一个好官。
门前等着他的不是谢晦,而是两个穿着黑色劲装腰佩长刀的护卫。护卫的脸都十分普通,也没有什么骇人的气质,让人看一眼完全记不住容貌,转身便忘了这么个人。
钱大人却从这两个守院门的护卫身上嗅出些不寻常的味道。
护卫的要义才不是远远一看就能靠一股霸气将人吓退到十万八千里外,那是镖师的要领。身为护卫,最重要的是保护主人。
而这样平常脸的护卫在京中权贵里是最吃香的,既能在暗中保护主人周全,不易被敌人发现,能打人个出其不意,又不会抢了主人家的风头。
还有他们腰上的长刀形制也与普通长刀并不相同,刀柄比寻常长刀长出一截,这倒让他觉得十分眼熟,仿佛自己在京城也见过这样的长刀。
钱大人越想越心惊,难不成这在山间修养的小女郎还能和京城有什么干系?
他悄悄思索期间,两个护卫却开口说话了:“大人,女郎等你多时了,请随我来吧。”
钱大人不知是那女郎年幼不通礼数,还是她的确有这样将他当手下人看待的底气。他更倾向于前者。
因为他在京中的位置已经很高,能如此随意待他除了皇亲国戚,连太傅家女眷也对他尊敬有加。
而皇家大约是作孽太多,子息凋敝,到这一代已经没有女儿,只有姜琰一根独苗。若不是没得选,谁会让姜琰这样的人当皇帝呢?
而姜琰是真正的后宫佳丽三千,他不止是广纳妃子,还时常微服出巡,哪怕是□□,被他瞧上的他也要大张旗鼓的将之掠夺入宫。
钱大人时常想要是姜琰少造些孽,这么多年来也不至于一无所出。
姜琰到如今膝下一儿半女也没有,百姓们常在民间悄悄说是他作孽太多,老天看不过去,让他一辈子都不能有个孩子。
看,哪怕做了皇帝,没有孩子也要在背后被百姓们议论纷纷。哪怕暴戾如姜琰,也免不了要被人说无后为大这样的话。
不过人们是不敢当面提这些的,就连文武百官也不敢说这种话。
光禄大夫曾上书催促姜琰子息之事,姜琰翌日竟难得上朝直接将此奏折拿出来与百官分享,并说不知朝上有人如此关心他子孙后代之事。
他表示十分感动,并要纳光禄大夫入后宫,让之为皇家开枝散叶切身实际出一份力。
百官傻眼,完全没料到姜琰还有这样荒唐的行为,自然是拼死劝谏。
不过姜琰若能听得进去谏言也不会是个响当当的昏君。他不顾百官阻止,硬生生将光禄大夫纳入后宫,还更加荒唐地给他封了个美人。
自那之后,再没人敢提他有无后代的事。
钱大人被两个护卫带着向内走,村民们在院外等着,看着刚刚钱大人进去的背影怎么都觉得不大对劲。
钱大人的威风好像都不见了。一直以来他虽然平易近人,但人们能感受到他是个大官,只不过是个很亲切的大官。
刚才一下子他好像不像个官了,倒真像来谢晦家做客的客人。
两个护卫引着钱大人到房门前道:“大人,您请进吧。”
钱大人不知为何,为官多年的本能让他心慌起来。上一次他这么心慌还是因为和百官齐跪在殿外,阻止皇上纳光禄大夫为妃。
第122章 熟悉感来源于何处?……
钱大人按下心慌,想起自己是知名的大人,推开门去。
“大人来了,咳咳。”他甫一推开门,就听到一道懒散的女孩子声以及零星的咳嗽声。
循声望去,他这才发现这间外表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破烂的屋子中有多华贵。这一愣神,房门被护卫从外关上,他被吓了一跳。
“我吹不得风,还请大人见谅。”零零九看着姜莞一面抓着糖吃一面刻意掐着嗓子的虚弱模样无言。
有一道屏风之隔,钱大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他一下明白这小女郎是在同他讲关门的缘由,于是很和蔼道:“是我疏忽了,女郎莫怪。”他拿出对平常百姓的那副态度对姜莞,将她当成娇贵一些的小姑娘。
姜莞轻轻地应了一声,在心中狂笑,吵到了零零九。
钱大人倒有些莫可奈何,还有些不确定的惴惴不安。这房间装饰华贵,可见在这静养的这位女郎身份并不一般,他为官多年十分谨慎,并不敢轻举妄动。
“大人请坐吧。”姜莞莫名其妙占据上风,安排起人来。
钱大人思索,顺着她话在屏风前的蒲团上跪坐下来,便看到蒲团前的小几上摆着倒好的热茶与精致的点心。
女郎的声音适时响起:“舍下简陋,招待不周,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钱大人摸不准她这是实话还是谦词还是实话,只顺着道:“怎会怎会?饭食只要能饱腹就好,我对吃喝一道上一直不如何在意。”
姜莞赞叹:“那您可真是个好官。”
钱大人察觉到话题一直被这个貌似柔弱的小女郎引导,意识到后自然有型不悦,试图将主动权夺回:“听说女郎你身子一直不大好,可请了郎中看?”
姜莞做作:“请了,不过是胎里带的病,并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药,只能一直用药温养身体。”她撒谎不眨眼。没病硬说有病,还说的和真的一般。
钱大人叹息:“地方郎中医术并不大好,女郎若真想治病,我建议你还是到京城去瞧病,那里郎中多,有不少名医。”
姜莞柔弱道:“大人可认识什么名医么?”
钱大人谦虚:“识得些许……”
姜莞便道:“那大人为我找一位神医吧。”她说话声音轻轻柔柔,和她说的东西完全不一致。
钱大人也懵了一瞬,确定她是直接吩咐他去给她找个神医,连请求也不是。他从未遇见过这么理直气壮的人,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
那些平头百姓只要他从指缝里漏出一点好来,他们就会感恩戴德,哪有主动要的?
“大人不是最体恤百姓的吗?连这点忙也不肯帮?”姜莞的语气中隐有不悦。
钱大人也觉得这女郎太不识好歹,难得没了平日一贯的和气道:“便是我体恤百姓,你也不该如此理直气壮地索要。女郎,难道我体恤百姓,就该事事操劳?”
姜莞反问:“你不操劳,难道要我操劳?是你做官,还是我做官?你既然为官,为百姓着想不是理所应当?你既认得神医,让他帮帮我怎么了?”她一连串的反问扔出去将人砸了个劈头盖脸,偏偏她语气十分笃定,让人不得不信服。
钱大人从没遇到过这么胡搅蛮缠的人,被气了个仰倒:“胡搅蛮缠!无理取闹!”
姜莞丢了颗糖在口中嚼,嘎嘣声不绝于耳。她眉眼间漾着笑意,装出愤怒语气:“大人不帮就算了,何必动怒?我也知道你们这些大人嘴上向来说得好听,办起事的倒没有几个,那就罢了。你既然不打算给我治病,又何苦要问我许多?我让你帮我,你又不愿意,烦死了,滚吧!”图穷匕见了。
零零九就知道她装不下去多久,这么快就暴露本性。
她本来就没有病,就是故意气钱大人。她是个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人,看到钱大人生气,她真是开心得不得了。
尤其是他爱装出一副唬人的和气模样,实际上最贪得无厌的就是他。
钱大人大惊:“你说什么?”
姜莞懒得和他费口舌:“不愿意帮忙就滚,别留在这碍眼,装模作样的。”
钱大人:“你怎可!”他对这样的女郎还真很有心无力,他身为一个堂堂大官,和个小女孩计较未免有失风度。但不治一治她,他又堵着口气,很是难受。
且她这副刁蛮嚣张的态度让他感到极为熟悉,只不过一时之间没想起来这与谁相似
他冷静下来,按下怒气道:“我可以为你寻医,只不过名医花销不小。我为官多年,并未攒下多少银钱,并不能请得动名医出诊。”
姜莞嗤笑一声,没说什么,好意思在她面前哭穷,忒不要脸。
她咬字道:“没事儿,我有钱。”听起来怎么都很阴阳怪气。
钱大人恢复正常态度,打定主意在郎中上做手脚,又和善道:“既如此,这事我就放在心上。”
“我没钱你就不放在心上了?”姜莞反问。
钱大人选择性忽视她这句话,又道:“此次来一是看望女郎病情,二来我受人所托,想问女郎一件事。”
“嗯。”她连说个“问”字都懒。
“是,是村子里一个小姑娘托我问的。”钱大人没记住谢明月是谁,一下子有些尴尬,“是说你行善事照顾她娘……”
他起了个头就被姜莞打断:“又是这事,我同她说过爱还不还,倒也不必日日扒着这事说的像我害她似的。早知道我就不该好心救了她娘,将她活活饿死多好,省得我救了人还要被被救的人怪罪干嘛要吃用这么好的东西,还不起这钱。”
钱大人听她这冷血无情的话更觉得语气耳熟极了。
他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实际上钱大人也是个利己的人,一听之下同样觉得姜莞没错,明白过来自己被当作枪使。
但他作为一个好官,却不能真就站在姜莞这边,只说:“原来这其中还有诸多缘由。只是你这用的材料殊为珍贵,她们这样的山里人家便是还上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还得起这钱。”
姜莞:“他们便是还上一辈子也不见得能还得清年年欠下前一年的债,怎么不见你为他们着想?”百姓们每年的收成刚好够交税,自然没粮过冬。没粮过冬便要向东家借,借了来年又要还,来年还要交税,又要还债,永远攒不下钱。
钱大人顿时严肃起来,没想到她一下指出如此尖锐的问题,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心中已然隐隐有了杀意。
他可以对胡搅蛮缠的小女孩有所包容,却不能容忍有人看出当今祁国的本质。他的任务是粉饰太平,只有安抚下祁国百姓,才能让摇摇欲坠的祁国在风雨之中安立。
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祁国哪怕要垮了,但凭借其规模也能强撑好一阵子。但若从内部崩溃,虚有其表的祁国就会哗啦一下,一下子倒下。
祁国不怕外患,因为同样的晋国也没强到哪里去,自家国内破事一堆,近来倒听说晋国那位传闻中失踪已久的太子回来了。
总之两个国家一样烂,反而形成了相对和平的局面。战争会加剧国家的灭亡,两个国家虽然烂,但高官贵族的想法都一致,即如果要亡国请一定不要亡在他们这一代,所以他们并没有开战的打算。
祁国百姓们尚在混沌懵懂的时刻,钱大人并不傻,一直踩在人们的底线上压迫他们,保证能将百姓的价值榨干到最大,同时又不会引起他们的反抗。
这一次若不是各地方官为自身利益大肆加税,他这只加收一成税的计策也不会翻车。
钱大人原本是打算先加一成税看今年收成以及百姓们的反应来决定后续,若引起的负面情绪并不大,再加上今年收成好,他就会在明年继续加税。
税一成成地加,直到百姓们反抗的声势大了他才会停下,待百姓们习惯后他再继续上加。
温水煮青蛙,不外如是。
而面前的小女郎一句话直接指出关键,让他不得不重视。这种思想是不能让百姓知道的,一旦百姓们知道怎么努力未来依旧是日复一日的循环,祁国就要完了。
钱大人语气温和,心渐渐硬下来,笑道:“我到现在还不曾见过女郎,不知女郎可方便一见?我也好将你面色记下,见着名医了说与他听。”到底是记她的长相还是记她的面色,只有他自己清楚。
姜莞立刻将糖罐子的盖子盖上,歪坐着道:“我就在这屏风后面,大人要见,请尽管绕过屏风。”
钱大人听她毫不设防,当即从蒲团上起身,缓步绕过屏风,吓了一跳。
他一眼看到的是女郎身后门神似的站着的两名护卫,意识到房间不止他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