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树留在宫里,早早起身,给同样没去燕华山的太后娘娘请安。
祖孙二人话了几句家常,阿树正准备端端正正礼佛念经,就被她老人家慈祥地请了出来:“既然皇帝答应你出宫,与其在此陪哀家苦坐,不如趁日头好,早些时候出去玩耍。”
阿树眨巴了眨巴眼睛,当然十分心动。
京城东市今日晚间有灯会,白天除了商家买卖,也没什么新鲜的。她本来打算同太后娘娘呆上半日,再请辞出宫逛逛。但现在计划被打乱,还没想好如何打发白日时间。
回到清和宫后,阿树呆呆坐了一会,翻了翻桌案上的话本看了几页,忽然想起上次说,重阳节让顾锦之进宫来弹琴,又吩咐煮雨道:“请琴师到邀月亭来。”
想着夜里要出宫玩耍,她唤烹云来重新梳了个反绾髻。妆奁台上铜镜清晰照人,发髻似惊鸟双翼欲展,发尾垂在肩后,用密尺梳细细打理。
昨夜三森拿来一只木盒,昭阳帝亲手雕的银丝镶缠枝纹紫檀梳篦送给她。烹云小心捧着将梳篦正插在她发间,两边发缕用茱萸饰流苏点缀。
昭阳帝早日还送来一盆新开的绿牡丹。
阿树坐在镜前梳妆,余光正好瞧见窗边的绿牡丹,噗嗤笑出声,“烹云你看,这绿牡丹跟颗白菜心似的。”
菊花白菜,雅俗共赏。
等顾锦之抱着琴前来时,阿树在邀月亭自斟自饮了许久。她抱了一只小酒壶,时不时添一杯喝下,哼着不成曲调的歌,自娱自乐。
亭外竹帘放了两张下来,遮挡南北方向的飒飒秋风。
天气逐渐转凉,枝头叶脉被风染成姜黄色,挂在枝头簌簌作响。空气里湿润的水汽柔软地中和了秋日干燥肃杀之意,像磨圆了棱角的老木,矜雅温吞。
南境的冬日来的很晚,有时候甚至看不到落雪。
与之相反的是,北境往往很早就入冬了。今年北境蛮国已经下过几场暴雪,狂风卷着粗粝的沙石整日在半空咆哮。
哪怕身处深宫,阿树也听说边境将士们处境苦寒,棉服盔甲难以抵御狂风暴雪。昭阳帝允许太子上朝旁听,前几日忙于边境的诸多事项,今日重阳节才有空出游。
重阳节皇帝率百官登高祭祖,这是大昭历年来的规矩,借此向先祖祈福与汇报,宣今日之国泰民安,求来年风调雨顺。因此不论边疆战事再忙,也要抽出这几天时间。这也是给普天百姓求一个心安。
只是,今年北蛮来势汹汹,怕是不能轻易善了的。
阿树想起上次在御书房看到的那些奏折,叹了口气。她虽然不像太子那样参与政事,但昭阳帝也经常同她聊些家国朝堂的事,更从不拦着她翻看他的奏折。
她看过几封从南北边境发来的急件,句句都是危急之事。
虽然昭阳帝宽慰她不必担心,但她看着父皇忙碌疲惫的模样,也有几分心思沉重。
第21章 貌美的琴师(四)
大昭国春秋两季的气候最是怡人,空气湿润,此时虽然有风,但并不算寒冷。
只不过阿树身子太弱,已经穿上锦缎夹细棉的披风,袖中放着暖手炉。
她歪倚在亭柱上,眯着眼望向天空,坐姿不甚端正,很是随性散漫。焦尾琴放在一旁石桌上,几张曲谱压在琴身下。
“清商请公主安。”
顾锦之在亭下敛衽行礼,声音温润。
“免。”
阿树懒洋洋应了一声。
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似真似假同他抱怨:“你整日这样生疏多礼,累不累啊。”
除了在宫宴外臣面前,阿树私底下很不在意繁冗的礼节。有时候御书房如果没有外人,她经常连招呼都不打,直接扑到昭阳帝怀里,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午睡。
她对宫里的太监宫女也很宽容,她不喜欢身边整天太多人伺候,经常放他们在清和宫自行玩耍,有时候也会跟着一起扑蝶和打叶子牌。她更不喜像其他公主嫔妃那样,动不动就责打罚跪宫里人。
没意思。
阿树随意抬示意顾锦之进亭来坐,又问,“喝酒吗?”
她弯着眼睛笑,举着酒杯轻轻摇晃:“花糕菊花酒,去岁叫小厨房酿的。可惜甜味偏重,压了菊花的清香。”
一旁烹云取了白玉杯,倒酒递给顾锦之,而后同煮雨一起福礼退到庭院外。
此时邀月亭只有阿树和顾锦之两人。
顾锦之举杯将酒饮尽。
酒意暖人,片刻后白皙如玉的脸上就浮现出一丝红晕,给俊美不似真人的脸庞添了几分殊艳明媚。
阿树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话本里描绘的美到极致也不过如此了,如银碗盛雪,明月藏鹭,白马入芦花,让周遭一切黯然失色。
阿树被明晃晃的美色刺的不敢直视,耳根发烫,不自觉垂下眼。
然后悄悄抬眸又看了一眼。
他今日又换了一套新衣。
藏蓝纱衫偏襟直裰,腰间系着金丝乌线打的编制络穗,右侧挂着一块雕盘龙青玉佩。衣服取色偏淡,纱质料子垂感柔和,整个人宛如融入了身后这一片秋高气爽的风景之中。
不得不感慨,顾锦之真的生的太好看了,比她见过所有官家子弟更秀颀俊朗,目若朗星,眉如墨画,仙界郎君也不过如此。
心里不由得又升起之前的念头,摇摆徘徊——要不,让他进宫来当小太监吧?
顾锦之知道小姑娘又在偷偷看着他发呆,温和的笑了笑没点破,又主动倒了两小盅酒,一杯给自己,一杯给昭和公主。
他很喜欢甜酒,冰冰凉凉的,带着小公主身上同样的甜味。
过了一会阿树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又看痴了,心中暗恼一阵。转念一想又理直气壮,顾锦之此等绝色美人,任谁看了都要沉迷。
但他只能是她昭和公主一人的琴师,嘻嘻。
阿树又高兴起来,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裙面上一片落花,拿过桌上酒杯饮下。
“清商,今天学第九段吗?”
她要做一个好学生,认真学琴。
“是。”
“这部分指法难吗?”
前几段曲调偏缓和,对她而言指法已经颇难,而从第九段开始,节奏更快,指法更复杂。
她叽叽喳喳,不自觉地撒娇:“本宫前两天认真练习你教过的曲谱,指尖都摩疼了。可不知怎么回事,曲谱背得再熟,弹出来的曲调始终不连贯。”
顾锦之在北郊猎场弹奏的是潇湘水云。
前两段曲调颇为抑郁沉闷,阿树不太感兴趣,至中间时音阶跨度复杂多变,旋律曲折回环,交织成一幅天光云影、浪卷云飞之奔腾势态。哪怕阿树从未离开过京城地境,前往那潇湘两水汇合之地,也能畅想出一幅浩渺壮阔的九嶷山巍峨盛景。
“熟能生巧。”顾锦之言简意赅。
“……”哦。
凭白长这么美一张脸,竟然性子这么无趣。
就不能陪可爱的小公主多聊聊天嘛。
被不冷不热挡回来,阿树一时间有几分兴意阑珊。先前喝了小半壶甜酒,酒意上涌,更放大了她娇气的公主脾气。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她。
阿树本想拂袖离去,但抬头瞧见顾锦之这张惊艳绝伦的脸,小脾气不自觉消散了。
好吧,慢慢来。
毕竟顾公子长得美。
她缓了缓气,坐在焦尾琴前,按顾锦之先前教过的,调整坐姿摆好手势,开始拨弦奏琴。
磕磕巴巴弹完后,别说想发脾气了,她羞愧得耳根通红。
这次弹得比往常哪次都要差劲,连她自己都不忍听下去。
今日亭子里气温偏低,再加上喝了酒,头脑钝钝的,手指也僵硬不灵活。
她弹的不是潇湘水云,而是神仙断气。
阿树匆匆起身绕到石桌边,拿起桌上酒盏喝下,掩盖了心中几分局促。接着又倒了一杯,晃了晃酒壶问顾锦之:“清商,你还喝吗?”
“谢公主,臣不胜酒力。”顾锦之婉拒。
“太子哥哥说这个酒不醉人的。”她解释了一句,不过也不强人所难。
她拒绝继续弹琴,连第九段也不想练了,拿了酒壶自斟自饮。顾锦之走到琴案前坐下,继续她未完成的曲子。
耳边琴音似仙乐缭绕,微醺的酒意渐渐涌上,阿树迷迷糊糊,有些困倦。她捧着酒盏,发现一片菊瓣挂在杯壁上,晃了晃杯子里的余酒,但花瓣仍在。
她偏头拿起酒壶倒酒,酒水顺着杯壁将花瓣冲开,在杯底一圈圈打着旋。阿树弯起眼睛笑,小口小口又喝了杯酒。
阿树捧着酒杯玩的不亦乐乎,许久后抬头,都忘了自己在何处。她呆愣愣放下酒杯,感觉头有点晕,眼底迷蒙茫然。
“呀,你在这里啊。”
小姑娘头上的发髻随着她摇头晃脑的动作,似幼鸟欲飞离巢,小心翼翼又脆弱易碎。
她斜倚在廊柱上,指尖抓着衣摆。眼角泛起小片红晕,雾蒙蒙的大眼睛里沾染水汽,莹润饱满的小嘴微张,说话细声细气的,看起来娇气极了。
“琴师,你怎么变成两个了?”她疑惑地歪了歪头,摇摇晃晃起身,去抓眼前的重影。
唇角还残留一丝酒痕,染得红唇湿润晶亮。小公主软声软语,像浸了蜜果般甜美,絮絮叨叨的样子也有几分娇俏可爱,“你皮肤好白啊,我看志异书上说,曾有人见过深海里的人鱼,他们皮肤似雪如玉,极致貌美。”
“书里还说,人鱼极其嗜水,但你似乎不太喜欢水?相反我更喜欢水,一天能喝三壶泉水,也喜欢泡温泉。这样算来,你不是人鱼,我才是。”阿树骄傲地扬起下巴,暴露出她不为人知的小自恋。
“但讨厌鬼燕朝桓说本公主是乌龟,受点惊吓就缩进壳子里翻个背朝天。哼,我怎么能是乌龟呢,再不济也该是神兽玄武吧。不对,玄武名头也不好听,本公主漂亮可爱理应是人鱼。”
“咦,我今天话真多……喝醉了就会话多,让你瞧见真是难为情。”
她揉了揉额角,觉得眼前越来越晕,而近在咫尺的男子容颜绝代,简直像染了一层光晕,将她整个人都吸进去。“嘻嘻,你可真好看。”
“干脆跟父皇说一声,让你到清和宫当太监好了。”
……等等!
已经糊成一团棉花的思绪忽然清醒了一瞬,她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虎狼之言。
燕朝桓知道她的这个念头,有告诫过她太监和正常男子之间是有差别的,她不要总想着让顾锦之当太监。
虽然她不知道这个差别是什么,但燕朝桓脸色怪异的和她说起这件事时,她还是老老实实答应了。
阿树半垂着眼去瞧顾锦之,见他还是神色清朗疏淡,莹莹如玉的贵公子模样,又放下心来,继续漫天胡地乱说话。
裙边禁步撞击发出细碎清脆的响声,但阿树脑子里像蒙了一层白纱,什么也听不清,看不清。只有眼前的人,在迷蒙薄雾中,如夜明珠泛起莹润晶亮的光,吸引着她一步步靠近。
像海妖吸引舵手,他吸引着她。
阿树跌跌撞撞往前走。
顾锦之已经停下抚琴的动作,大袖盖住双手,敛衽端坐,像尊精致的玉像。
阿树在他面前停住,面上茫然,目光满满当当地被眼前美人吸引,试探着伸出手指,想去触碰他的皮肤。
两寸。
一寸。
在指尖接触到他额头的前一瞬,顾锦之终于动了。
他顺势扶上了阿树的手臂。
布料纤薄,手中触感柔软温润,像握了一团水在掌心,丝毫不敢用力。
片刻之后,五指缓缓握紧,不动声色往前一拉,顺着阿树跌倒的势头轻柔拉她进怀。
广袖宽大,遮掩了他一切小动作。
若有人从亭外假山下的远处遥遥看过来,这一幕更像是昭和公主沉迷于琴师的美色,主动扑到他怀里。
“臣教公主学琴,可好?”
他在她耳边道,声音低沉喑哑,带着些许诱惑的意味,比话本里描写的海妖还要更魅.惑,稍不留意就哄得人失了心魂。
阿树双腿一软,跌坐在他身上,头晕目眩,半天没晃过神来。
只觉天旋地转,仿佛要飘飞至云端,化作青烟南风,融入迷离虚幻的九天之境。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毫无意识,乖巧可人地任由顾锦之摆布。
顾锦之身躯高大,严丝合缝地笼住怀里小公主,感受着她轻的仿佛没有重量的身体。
女孩背脊细弱,贴着他微凉的身躯,柔软无骨的模样更惹人贪恋。他微微低头,脸颊擦过她的发髻,鼻尖胸腔里都是她身上沁人甜酒的味道。
他沉醉地轻嗅,面上如白雪映霞光,莫名沉迷。
“才不想学呢,本宫要出去玩。”阿树下意识扭了扭,身后气息靠得太近,让她逐渐感觉到不太舒服。但半天挣脱不开,更有一只手环腰而过,将她紧紧压在胸前。
她意识模糊,本想扭头看看身后的人到底怎么回事,但一眼撞进顾锦之如画眉眼,顿时忘记了挣扎,转而软乎乎说道:“父皇亲口同意,让阿树今天去宫外玩的。”
喝醉了也不忘出宫玩。
还真是个小孩子。
顾锦之勾唇诱哄:“练完琴,我带你去看最漂亮的花灯,好不好?”
她的脸离他很近,甚至眼睫轻动,都能碰到他的皮肤。她睁着大眼睛,仔细端详了半晌,清亮干净的瞳孔一望见底,满满都是对他的容颜的迷恋。
而说出来的话却是断然拒绝。
“不行,顾清商你长得太好看了,本公主会不想看花灯,只想看你的。”
“我的公主啊……”
顾锦之嘴唇轻启,似乎说了些什么。而这一次阿树没听清,只觉得脑中越来越晕,迷迷糊糊勉强睁着眼睛,眼前人影晃动迷离,缓缓合上眼陷入黑暗。
▍作者有话说:
阿树:当事人也不清楚,当时本公主是怎么就坐在他腿上了。
顾锦之:另一个当事人也不清楚呢,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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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碗盛雪,明月藏鹭,白马入芦花”这一句来自河图的《白马入芦花》。
感谢在2020-04-27 20:00:00~2020-05-01 2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