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乔木兮——赏饭罚饿
时间:2021-11-13 00:26:12

  嬴舟不明所以地回头:“为什么?”
  “我是树!”小椿同他解释,“白栎树!”
  “树精就算修成人形,也不能离开自己的原身太远,我最远能去的,就只有山脚了。”
  他闻之,眉眼间的沉着有些微打开,显然愣了一愣,“如果出山会如何?”
  “会凭空消失。”她飘飞的语气忽的沉淀下来,“然后又回到本体树前。”
  嬴舟的脚步不自觉地放缓了。
  他没遇见过草木修成的精怪,身边的这人算是第一个,全然不知原来土生水长的植物竟有如此限制。
  难怪世间的花妖树精那样少。
  小椿抬眸和他对视,看得出来对方似乎是在打量自己。
  唉,可以理解。
  毕竟脑子有病修炼成精的花木到底是少数……
  突然,头顶正上方一道紫电蓄势待发,她神情蓦地一凛:
  “闭眼睛!”
  嬴舟向来是反应比思绪更快,指令刚入耳,双目已然照做了。
  近乎能够撕破天地的巨响清清楚楚地将他包围,天雷距离自己的身体之近,恐怕不会超过两寸。
  骨肉毫发无损。
  当他再睁眼时,小椿的半边脸颊清脆地“啪啦”一声,蹦出了一道裂纹。
  他愕然:“你……”
  而对面的少女表情一改前态,无端凝重且认真起来,正色道:“天雷落得太密集,白於山这么大,你一时半刻出不去的。”
  “如果被砸到,就是死路一条。”
  嬴舟:“但是……”
  “没时间但是了。”她反手拽住他,“只有白栎树附近的防护最强盛,是我妖力的本源,那里还能勉强挡上一阵——快走!”
  于是,两人在原地打了个急刹,又掉头开始没命往回跑,画面瞧着莫名有几分诡异的滑稽。
  “天”或许终于确定了魔物的所在,落雷的速度逐渐加快,透出几分急躁来。
  狂暴后的雄狮被天罚追得满山没头苍蝇般地乱跑,由于魔气缠绕,一两道天雷居然还无法轻易劈开他的真身。
  栎树离这危险之物并不算远。
  嬴舟手探至后背腰间,眉宇中充斥着犹豫,他着实割舍不下,只觉这趟费尽心力,不忍徒劳而归。
  而眼前的小椿仍扯着自己飞奔,他不经意地一抬眸,见她手臂上仿若刀风划过,又深刻地添了一道皲裂的新伤。
  踯躅再三,终究咬了咬牙,把妖骨朝山下一扔。
  冲那只雄狮道:“送你了!”
  后者顶着一头噼里啪啦响的天雷,竟还对此念念不望,手足并用,真就不顾一切地猱身追去。
  也就是在下一刻,他被人用力地一甩胳膊,径直往前方一“丢”。
  那的确是实打实地“丢”,半分不夸张,嬴舟就地打了个滚,一直撞到树干才停下。
  他在扬尘四起的泥草灰抬起头,正看到那个身形瘦小纤细的女孩子两臂斜向上,笔直的撑起掌心,与背后高耸入云的白栎树一并,结成了一道肉眼不可见的屏障。
  屏障之外,是不近人情的天罚奔雷。
  暴涨的电流滋滋卷转,落下的力道似乎一次比一次狠厉,像是铁了心要让不自量力的精怪吃点苦头。
  电光每闪一回,白栎树上就会清晰的,犹如刀削斧劈般被斩下一节枝干。
  壮阔而葳蕤的树枝山崩一样在八方不断坠落。
  那些雷电造成的伤势,无比凌厉地反噬在小椿身上。
  嬴舟此时再不解也该明白其中深意了。
  “你拿自己接天雷?”他支起身道,“你不要命了吗!”
  “天罚旨在毁神灭魂,不是普通精怪承受得了的!”
  白栎壳是世间最坚硬的罩甲。
  她再怎么说,总归是采了三千年的日月灵气,就算不是与天同寿,好歹也是与天的子孙们同寿。
  自己修炼了那么久,什么没学会,就学会了皮糙肉厚。
  倘若连这点也派不上用场,三千春秋岂不是白活了。
  凌空一道巨响落下来。
  小椿不自控地单膝跪地,她手臂固执地没动弹。
  又在心里道:
  呜呜,我也想要命啊。
  可她若是一收手,他们俩不是死得更快吗……
  倒是想个可以不必接天雷的好办法啊。
  嬴舟总感觉在她支起护盾后,天罚愈发落得狠厉了,带着恼羞成怒的意味,仿佛是刻意想将这个反抗之人毙于掌下。
  视线里,少女的宽大的衣袍滑落在肩侧,白皙的胳膊上,裂痕支离破碎。
  嬴舟忙弓起腰,匍匐在地,他神色变得极其寒冽,肃杀之气尽显。
  咬着的犬牙间溢出某种沉郁的,好似闷雷般的低吼。
  随即,他整张脸都发生了变化,灰白的毛自四肢蔓延,火一样烧遍四周。
  小椿身上的伤越来越密,仿若敲碎了的瓷器,纹路如蛛网,愈渐扩大,再愈渐深邃。
  最后连成一线——
  巍然肃穆的长空之上,寒光电流蓄势待发,磅礴的雷电带着难以察觉的怒火呼啸而来,如巨龙狂嗥,大口一张,便将整个白栎树淹没于嘴下。
  嬴舟忽觉眼前白光大炽。
  刹那间,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
  天罚说不清是几时结束的。
  白於山的这场无妄之劫,是它自天地开辟以来遭受的头一次祸难,令本就没什么生气的山林,在雷霆过后更加荒芜。
  大半的参天巨木被拦腰削断,一时头顶的光线倒是亮了不少。
  嬴舟抖了抖脸上的灰土,掀开尾巴,用嘴将掩在皮毛内的姑娘叼了出来。
  硕大的栎树当中撕裂开了一条口,狰狞地露出其间白森森的皮肉。
  庞然巨物如大厦倾覆,那画面无疑是可怖的。
  “诶、诶……你怎么样?”
  嬴舟褪去原身,伸手揽住她。
  小椿的四肢俨然已经支撑不住人形,凸出灰褐斑驳的树皮,五指与发丝渐次化作细碎的根须,由尖端而起,缓慢地开始枯萎。
  她目光在自己苍劲滴翠的树干间不住徘徊,内心感慨地喟叹。
  风雨蹉跎上千年,做梦也没想到最终的归宿会来得如此仓促。
  她还未长成顶天立地的大妖,亦不曾强大到独当一面。勤勤恳恳地活至成年,老老实实,人畜无害地当妖怪,居然被旁人的天雷劈死了。
  难怪都说麻绳专挑细处断,乱雷只打善心人。
  我好冤啊。
  她心想。
  怕是魂魄得在山里游荡上百年才能去投胎的那种。
  末了,等眼底悠悠漫起浑浊的白雾,她忽然又觉得。
  这遥遥无期,受刑似的年月,就此结束了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横竖,来去都只她一个人。
  就算今日走了也不会有谁惦记,这么大一座山呢,春去秋来的候鸟会想起她吗?
  嬴舟发现她瞳色不对劲,知晓是大限将至,心里蓦地感到愧疚。
  如果不是他们争夺妖骨误入此处,她也不会遭此池鱼之殃,说到底是被他连累的。
  他低低道了句“抱歉”,手指拂开小椿眼角洒落的树皮碎屑,好让她能看得更明晰一些。
  “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有没有什么,是我可以替你去做的?”
  听得这句话,小椿犹自盯着高远的天空,嗓音轻得几乎难以耳闻,无意识地呢喃道:
  “我想见白玉京……”
  嬴舟一怔,脑中不知所谓的迷茫了半瞬,看她行将闭目,忙连声应道:
  “好,好。”
  “那……他在什么地方?”
  “我要去哪里找他?”
  小椿讲出那几个字后其实就已然断了五感,旁边的人被雾气所遮蔽,偌大的视野里仅剩下自己那尊乔木。
  正亭亭如盖矣。
  白於山最了不起的树精殒命之时,恰逢八月金秋,乃是收获的季节,草木瓜熟蒂落,稻谷万里飘香。
  微风过处,满山皆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那棵白栎树也不甘人后,梢头掉下了一粒不怎么起眼的橡果,滴溜滴溜,很快便没入草地里。
 
 
第4章 小椿(四)   你好小啊。我都可以当你奶……
  “喂、喂!……”
  嬴舟连唤了许久。
  而树精杳无声息地靠在他臂弯间,只定定地仰着头,仿佛是至死都还在惋惜自己的原身。
  她眼底灰白一片,瞳仁褪成了铅色,整个人已经树化了,更像一具自草木里长出的皮肉,就剩一张脸勉强留有五官。
  嬴舟终于放下了手臂,好似瞬间抽去精气神,空茫地坐在地上。
  他看着怀中枯竭的少女,忽然极度颓丧地垂首,再垂首,用力地握紧十指,抓了一大把干脆的枯叶。
  我又搞砸了。
  他咬着唇,无比厌弃地让尖锐的指甲扣进血肉里。
  我又搞砸了……
  没有拿到妖骨,没有在降天雷前除去魔妖,没能自保,最后又害得旁人因他而死。
  他还是什么都做不好。
  还是那么一无是处。
  嬴舟绷紧的嘴角因用力而不住的微微搐动,只是片刻,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揪断的是小椿树化的枝条,急忙就松了手,随即轻拿轻放地搁在一旁。
  喧嚣过后的山林静得有些骇人。
  周遭不闻鸟啼,亦不闻虫鸣,无风无雨,沉寂得犹如一片死地。
  他盘膝待在小椿身侧,安静地出着神,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用以修炼的上古妖兽遗骸已经没了,按理,他应该再去寻觅别的灵物,可此时此刻,就是莫名地不想动弹。
  嬴舟枯坐于林间,宛若参禅入定的老僧,有那么一段光景,甚至都感觉不到周遭时间的流逝。
  上方的茂密枝叶被天罚削去了十之七八,视线便陡然开阔了不少。
  天日高霁,疏疏漏下几缕月光,泼地如雪。
  他举目去看,才发现原来都入夜了。
  嬴舟摁着膝头,皱眉打量地上的小椿——总不能叫她就这么躺在这儿。
  既是草木,那还是入土为安吧。
  他如此想着,终于支起身,琥珀色的火焰在掌心拉长变化,聚成一把铲子,打算掘个坑,将她就地掩埋。
  白栎树扎根的土壤十分深厚,忙活了一炷香的时间,嬴舟拄着火铲轻轻抹汗。
  虽说天雷不曾直接劈到他,但降下的威压也或多或少影响了妖力,维持人形来掘土的确比较消耗体能。
  他静默片刻,思索一番,忽然收了焰火,闭目放出自己的原身来。
  灼耀的烈火倏忽一跃,显出一头银灰色的狼犬,干净蓬松的毛发灰中泛青,近乎于月白,仰首拔地而起,竟有丈许之高。
  嬴舟抖了抖周身的毛,舒活筋骨,找了个不错的姿势,然后……开始手动刨土。
  到底是犬类的天性,他干着顺手多了,不觉越来越起劲,还特地仔细修整出坟坑的棱角,孜孜不倦地以求美观。
  深山的夜色是静谧的,偶有风声。
  残缺不全的夜幕间繁星万点,端的是个和暖的初秋。
  地上坚厚的碎石下,一节幼苗破土而出,很快,就以极惊人的速度展开了三片嫩叶。
  小椿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视野便被一头灰白的巨狗填满,而这狗正在专心致志地用两条前腿扒拉土。
  周遭堆起了小山似的泥壤。
  由于是在幽暗的晚间,她第一反应是下了阴曹地府。
  紧接着肃然起敬。
  这就是森罗冥界吗?连养的狗也比别处大上好几圈呢,看着就精神。
  这念头才冒出去没多久,那白犬双耳倏忽一动,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脸盯着她的位置。
  树苗与狗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静静对视。
  微风卷过几缕带弧度的尴尬。
  小椿觉得,他应该听见了……
  *
  “你的意思是说,我现在还在阳间,在白於山?”
  嬴舟蹲坐在地,他好长的个头,又不愿匍匐身体,得费劲地低着脑袋,才勉强能与那根树苗对话。
  纤细的幼苗晃悠着两片青叶,扭前扭后地打量自己。
  “这是我的新身体吗?真的假的……好健壮,好鲜嫩!我喜欢!”
  “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样,真怀念啊。”
  树苗“捧”起脸颊,兴致勃勃地左右摇摆。尽管这玩意儿连个五官也没有,但嬴舟不难从其丰富的肢体言语间读出一二。
  他眉峰若有似无地皱着,将视线再往下垂了一些。
  “好歹是修成了人形,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小椿摊开叶子耸肩,“我也想弄清楚前因后果呀。”
  “可是从小到大,又没人教过我。”
  嬴舟听得不由讶然:“你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山里?”
  “是啊。”那株幼苗冲他点头,“我一个人。”
  此刻他才举目四顾,端详着这座毫无人迹与生气的山野。
  在从前的印象中,嬴舟以为多树木的地方自然会多鱼虫走兽,山花浪漫,鸟雀欢飞,大概是片万物盎然的景象。
  可见了此处方知晓,过于庞大的乔木霸占了整座山的资源,以至于树下的土地终年不见天日,荒僻得寸草不生。
  难怪她连天罚是什么都不明白。
  “一个人也可以修炼吗?”嬴舟奇怪,“你在这山中住多久了?你多大?”
  小椿正琢磨着自己叶片上的纹路,随口道:“我三千岁了。”
  嬴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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