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乔木兮——赏饭罚饿
时间:2021-11-13 00:26:12

  可木盆分明只半壁大小,土壤也才十来斤重量,是怎么吃下这许多水的?
  偏生那土瞧着还挺干。
  小椿兀自回味了一番,感觉不错,给他比了个拇指。
  “再来一桶。”
  坐在柜台前算账的店主是个黄鼬精,一双溜圆的小眼往前一抬,就见大堂内那头灰狼上上下下,进进出出的拎着水桶。
  也不晓得是在作甚么。
  方寸大点的盆儿像个无底洞。
  地面溅出的水渍却是越积越多,小椿气吞山河地灌了七八桶清水后,根茎与叶片都显而易见地青翠了不少,再度生机勃勃地挺立而起。
  “嗝——”
  她终于轻轻打了个水嗝,满足地揉了两下纤细的“小腹”,赧然道:
  “我饱了。”
  嬴舟:“……你也该饱了。”
  他把水桶扔在一旁,由衷地感叹:“你们树精都这样能喝吗?可你不还只是棵幼苗?”
  “不一样的呀。”小椿恢复了体力,说话自然也愈渐流利,“妖精,妖精,那都成精了,也不能随便与普通的草木相比。
  “何况我虽借果实托生,本体却还是白於山里的巨木,要维持那么庞大的根茎,总得要多喝水吧。”
  嬴舟头疼地摆弄着空木桶,“照你这样讲,岂不是每日都要饮下半个池子的水?”
  也太麻烦了。
  “不一定。”小椿捏住下巴琢磨,“可能就偶尔突然暴饮暴食一次,你看我现在就觉得好多了!”
  他半信半疑地望着她。
  心道,你最好是。
  不死去活来的白栎树苗简直像是另一类草木,生龙活虎地在木盆里喋喋不休,浑身上下长满了嘴,一日昼夜十二个时辰,她几乎有六个时辰都在叨叨。
  只短短同行了几日光景,嬴舟就已经开始在为自己最初做下的决定隐隐感到后悔。
  因为这棵树……实在是太吵了。
  有了上回拎水桶的经历,他隔三差五就得给她灌点山泉,免得哪日一夜起来骤然枯萎。
  她喝水又讲究。
  “嬴舟,嬴舟,我的土干了。”
  “你不能只对着我的根浇呀,得均匀一点,对,像撒盐那样。”
  “啊啊啊浇多了!”
  喝完更讲究。
  “饭后要晒晒太阳,你看今天天气这么好。”
  “不能直接在日头底下,要一个又可以庇荫,又能感受到天光的……”
  没过多久就叫他。
  “啊啊啊嬴舟,有毛毛虫爬进来了!嬴舟,嬴舟!”
  平日里也是有事没事就——
  “嬴舟,你说‘包子’是怎么做成的?你会做包子吗?”
  “嬴舟,炎山在哪儿啊,会走多久?”
  “嬴舟,你看那个……”
  “嬴舟……”
  不过三天,不知为何,他恍惚已萌生出今夕是何夕的错觉,内心无端有些麻木,偶尔甚至觉得“嬴舟”这个名姓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这是哪里,他是谁,他在干嘛……
 
 
第7章 白石河镇(一)   你不要过来啊!……
  西北大山的地势,往往是又深邃又崎岖,极少有人族踏入,连樵夫猎手也不多见。
  嬴舟带着小椿离开妖怪集子之后,在荒山野岭间赶了好几日的路。
  他脚程奇快,身形稳健,哪怕仅步行,似乎也比旁人要利落许多,遇上陡坡或山涧,从来只要一步——
  小椿时常认为那可能是腿长的缘故。
  加上嗅觉又灵敏,因此总能很轻易地赶在每日天黑前找到水源。
  这天夜里正逢十六,明月格外皎洁。
  刚及小腿的溪流潺潺而淌,淌过一条白练似的粼粼水光。
  小椿才吃饱了饭,被搁在一旁躺尸,她用力撑长枝干,借水照影梳理自己的叶片。而嬴舟则在不远处的树下屈膝而坐,手里漫不经心地甩着一根扯来的枝条。
  她不经意见了,老觉得瘆得慌。
  感觉他晃悠的不是平平无奇的树枝,而是自己脆弱的尸体——毕竟她比他手里的那根还要细点呢。
  在尚未凝成实体之前,她就是棵柔弱可欺的幼苗,一条毛毛虫的身子直起来都能比她长。
  也太可怕了。
  还能清楚地看见那虫口器上的锯齿。
  小椿为自己甚为不易的树生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她恍惚发现,水面的倒影似乎有了些许变化。
  嬴舟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支柳条,蓦地就听那盆草又咋呼起来:
  “嬴舟,嬴舟!”
  “我抽条了!”
  她扭过身子,兴致勃勃地炫耀着树叶,“你看!”
  他闻声,坐直了望过去——仿佛是在那么一瞬间,原先还只有两根细枝三片叶子的白栎树苗,骤然往上窜了有三倍之长。
  已然显出一点雏形了。
  唯一不那么顺眼的是,从前她就三枚树叶,头手倒还好区分,现下无端多了两颗头,画面骤然有几分滑稽的诡异。
  “怎么样?好看吗?”
  小椿招摇地摆动自己的胳膊腿儿们。
  不太懂树的审美,嬴舟神情木然地盯着她,敷衍道:“嗯,好看。”
  幸而对方一向很好哄,当下就高高兴兴地侧回头去,接着临水欣赏自己的身姿——反正一束枝条,他是瞧不出有什么可欣赏的。
  夜幕霜空里,随着子时将近,秋月是愈发的圆亮了,好似陡然大了一圈,衬得河岸草地上明白如昼。
  嬴舟先还懒懒地支着下巴看小椿卖蠢,双耳却出于本能,倏忽一动。
  他警惕地四顾,脖颈处的筋肉却不自觉地绷紧。
  很快,远山之间便苍茫而旷远地响起了嚎叫声。
  那声音起初十分缥缈,带着试探地意味将一息拖得极长,而后却逐渐急促、嘹亮,高高低低地连成一片,宛如丛山的奏鸣。
  小椿将视线从水面挪开,转而落到树下的嬴舟身上。
  他目光定定地瞧着狼嚎传来的方向,紧咬着的嘴角越来越用力,锋利的獠牙与犬齿尽显于月下。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以为他行将张口回应了。
  可就是在某个瞬间,嬴舟猛然清醒,他飞快回神,三两步捞起小椿的盆儿,迅速道:“我们走。”
  嘴上说的是“走”,可从木盆颠簸的幅度推测,他恐怕跑更多一些,一双长腿健步如飞。
  小椿迎着呼啸的风被吹得面目狰狞,只得让根茎拼命抓住土壤,真担心自己会不会叫他甩飞。
  “怎么,那些是你的同族吗?他们来找你的?”
  嬴舟飞奔着连跨三块山石,“不清楚。”
  “但多半没安好心,躲就对了。”
  小椿好容易才把腰杆摆直,扒着花盆探头望向身后幽寂的山川,“不清楚你也跑这么快?”
  他语气平平,还有点不以为意:“啊,很快吗?”
  “我就比赶路稍加快了一点速度,还没有用全力。”
  有了修为的精怪,脚力的确是要比普通人族快上许多,但并非所有妖都会腾云驾雾,以嬴舟这等脚速,已算得上是妖中跑路的佼佼者。
  小椿垂目注视着颠来倒去的足下,轻轻咋舌,“你的腿也太长了。”
  她拉开两片树叶比划,“一步当我三步……难怪那么能跑。”
  嬴舟偏了头同她说话,嗓音里就带了点微喘,“我们这一族的脚都很长。”
  说完又觉得不是滋味。
  若非他混了灰狼的血脉,恐怕还能更快点。
  当狗的无论是狼还是犬,大多精力旺盛,他一撒腿就走了一整宿。
  小椿前半夜还在跟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后半夜已然撑不住,幼苗需要晚间的休憩时光完成吐纳,她立在风里,一面凌乱一面睡觉。
  待得朦胧间,恍惚感觉风力愈渐减弱,她才揉搓着旁人无法看见的双目,迷迷瞪瞪地苏醒。
  起初小椿还仅是睡意朦胧地将视线撑起些微大小,而后她眼睛越睁越大,几乎瞪住。
  嬴舟正环抱她行在阡陌交错的田间山径上,一望无际的金黄稻穗推开清波荡漾,周遭萦绕着淡淡的谷物香。
  而稻田的尽头是白墙青砖,重叠鳞次的屋宇,花木与房舍交相而映,分明是两类毫不相干之物,搭在一起居然意外地和谐。
  此刻天光刚现,隔着遥遥一炷香脚程的距离,她仿佛已能听见其中小贩招呼来客的叫卖声,穿梭熙攘的行人口中念着寻常的寒暄话,或许还会起些口角冲突。
  这是……人族的城市!
  是人族自己一砖一瓦修建而起的。
  和白玉京所讲,简直一模一样。
  “嬴嬴嬴、嬴舟!我们到京城了吗?”她在花盆中惊叹。
  嬴舟:“……一个小镇而已。”
  早就猜到她会有这般反应,少年无奈地提醒,“告诉你,等会儿进了城可不许随便开口说话。”
  “人族极少接触妖,并非都是可以亲近的善类,未免遇到什么不测,你最好是低调行事,否则若有意外……我就不救你了。”
  小椿听言,深感其中之险恶,揣着手讪讪地应下。
  “知道了……”
  荒凉的群山之末是以花草闻名的白石河镇。
  清澈温柔的河流横穿过整个小城,冬暖夏凉,土地肥沃,是以各色花木皆能在此种养得极好,时有别处的商贩前来采买。
  小椿由嬴舟圈着,安安静静地待在木盆内。
  一身的枝条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根本闲不下来。
  这是她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人族,还是这么多的人。
  自混沌初始,天地开辟以来,万物众生里除了仙神,就数人最尊贵。
  人族不似走兽,生而便有灵智,懂历法,知古今,创造属于自己的文字,仅靠双手便可将再普通不过的石木打制成最精细的物件,近乎有化腐朽为神奇之能。
  纵然不生獠牙,不长利爪,仍可将比自己高大数倍的野兽征服于武器之下。
  因而早些时候,山精妖怪修炼总是以人为标榜,进化得越像人族,就越受同伴尊崇。
  大概正由于凡人的聪慧凌驾于所有精怪之上,所以其寿命短暂,不过须臾百年。
  便是所谓的此消彼长,天理伦常。
  而今的世道却不大相同了。
  自从妖在人间偷师了技艺,又有术法傍身,俨然如虎添翼,今非昔比,凡夫俗子在呼风唤雨的妖怪面前,无异于是鱼肉刀俎。
  或许是这个缘故,才有“天”在其中予以平衡吧。
  小椿对人族生来有好感,冲着他们能把玉石雕成各类亮闪闪的玩意儿,就足够当得起“高贵”两个字了。
  拿先前的妖怪集子来说,对比这正儿八经的城镇,两者间的差距简直高下立判。
  至少这里的包子不会做得那么像粪便。
  表面光滑整洁,白嫩绵软,一看就让人很有食欲。
  就是不知道那些一条一条的,像在吃大把蚯蚓样的食物又是什么……她好想问嬴舟,可惜不能开口。
  白石河镇再怎么也是个颇具规模的县城,住宿的客栈有两层小楼之高,进去便是热闹的四合院子,大早上的,伙计们神采奕奕,逢人就叫大爷,嘴甜得不行。
  嬴舟一天一夜没合眼,准备先在此休整一日,明天再启程北行。
  店主给安排的是二楼正中的厢房,带路的却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慢条斯理地在前面爬楼梯。
  爬没几步,目光老是忍不住往他怀里的盆儿看。
  最后终于开了口:“公子家中爱莳花草么?”
  嬴舟愣了一下,刚想说“不曾”,又觉得过于刻意,索性模棱两端地答道:“……不常养花。”
  老大爷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疼惜地提醒说:“这可是乔木的幼苗呀,不可做盆景养的,怎好在花盆里栽着呢?还是早早种入地里才是。”
  “嗯……”他含糊,“知道,等我回了家就种。”
  大爷犹在叨念,“这样树苗要能栽活,方寸大小怕是还不够它长的,要挑个宽敞、土壤松软之处。诶,多好的树种啊,可惜了,长得低头耷脑……”
  嬴舟跟着听了一路的嘀咕,好歹进了房间,他信手放下小椿,活动活动疲累的筋骨。
  老店伙忙着替他整理床铺,添茶加水。
  小椿倒是还好。
  尽管平日滔滔不绝,千言万语说不尽,现下也知分寸,入城后当真一言不发,挺让人省心的。
  “跑堂的就在一楼,公子有什么吩咐,出门叫上一声便是。”
  嬴舟:“好。”
  老大爷退出去时,正见他随意捞起一壶凉水给那盆树苗浇灌,不由连连摇头,眼底里满是暴殄天物的心疼之色。
  屋门咔哒关上。
  小椿先是仔细观察了一番,接着大松一口气。
  “呼——我总算能出声了。”
  “你都不知道我这一路上忍得多辛苦!”
  后者将茶壶放下,漫不经心地挑起眉,“那你今后还有得忍。”
  “嬴舟,嬴舟,我有好多东西想问你来着……有这个,那个,还有那个,这个……”
  她兴奋得手舞足蹈,“我们会在这儿住多久?我好喜欢这里,多待几天再走吧,好不好啊。”
  他看着她在盆儿里枝叶乱颤的模样,心情禁不住就轻松下来,含着嘴角的弧度宽慰道:“其实没关系,往后走,还会有更大,更漂亮的城镇可看。你不是想去京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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