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乔木兮——赏饭罚饿
时间:2021-11-13 00:26:12

  “姑妈!”重久只好向外求援,“要么你叫他两声,这小子八成打心底里仇视我!”
  康乔目光跟着两人辗转,将此情此景看入眼中,若有所思地沉吟,“或许……因为是表亲的关系,所以算不上血缘至亲?”
  “他还分得这么细?”
  重久瞠目结舌。
  问题是,嬴舟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姊妹,这时候了,自己上哪儿给他找血缘至亲去?
  就在此时,灰白的狼犬双目近乎充血,他在原地里兀自难受地嘶吟半晌,躯体竟肉眼可见地膨胀了一倍。
  “他、他还在长?”重久犹自诧异,只听得暴躁的狼嚎冲天而起。
  好似为他声音所引,头顶上方无数流火旋聚成一团巨大的,充盈着烈焰的圆盘。
  黑而腥红的漩涡之内,落出的焰火流星一般纷纷而坠,火苗燎过,无处不是暴涨的燃烧。
  “嬴舟!”
  罩住结界的这片区域本就不大,很快,弥漫的浓烟已然烧出了一方滚烫的火海。
  小椿隔着浓雾叫他。
  高处的狼犬充耳不闻,还是不依不饶地追逐于重久身后。
  他现在的瞳孔充着血,看上去更像一头魔化的妖兽了,利爪锋利尖长,连灰白的毛上也覆盖了一层妖冶的朱红。
  活似那日在白於山出现的魔物。
  嬴舟龇起獠牙,对准重久的脖颈张口欲咬,利齿的寒光乍然闪烁,面前竟猝不及防升起一支削尖的木刺,横在两者之间。
  那倒刺来得并不凶猛,仅有一根,好似教训惹事的小猫狗那样,是个兜着劲的,近乎“温柔”的警醒。
  狼犬踉跄着退了退,此刻才恍惚听得另一人唤他。
  “嬴舟!”
  燃着烈火的瞳眸随之迷茫地转向地面。
  从高处俯望院中,站在那里的人模糊且渺小,可他总觉得,自己能看见她是仰着头的,神情锋利清明。
  那不甚明朗的轮廓间,有一道认真的视线坚如磐石地打过来,无比清晰的落在身上。
  被火星萦绕着的狼犬沉默的与之对视良久,随即他突然不再攻击重久,转而扭过脖颈,用力地撞击结界的四壁,眉眼中隐有挣扎之色。
  康乔厉声道:“他想要出去!”
  避人耳目的屏障到底不是无坚不摧,哪里经得起这样祸害,加之重久又不擅妖术,很快便崩出了几道裂纹。
  康乔交指结了一个“山”字印,但听得“咚咚咚”三连巨响,结界外围登时落下数层牢笼,加固得密不透风。
  据说狼的头骨是所有生灵中最坚硬之物,因而没了神智的嬴舟才会垂首反反复复地以头冲墙。
  但再坚硬,骨头终究是骨头,而非铜铁。
  小椿吃力地昂起脖颈,目之所及里,狼犬额上的毛在他不知痛楚的狠烈碰撞之下逐渐渗出殷红,触目惊心地铺开一片朱色。
  她不自觉地颦了颦眉,身形未动,脚下的根茎却迅速生长,长出一根粗壮的树枝,一路将她托到高处。
  少女修长白皙的手指往前一伸,萤绿的流光便极轻柔地抚上白狼受伤的前额,细腻地治愈那处裂开的血口。
  而余下的嫩芽,则不知不觉缠上其四肢关节,企图安抚后者暴躁的情绪。
  还未等枝叶深入,觉察到异样的嬴舟瞬间狂躁地嘶吼出声,不由分说地抖开了所有试图靠近的流光,固执地朝她咆哮。
  正施术的小椿被骤然弹开,怔忡而担忧地收回手。
  “嬴舟……”
  狼犬毫无安定的迹象,反而越来越暴虐,他淬火的眼眸冷冷盯着她,像是连最后仅剩的理智也荡然无存,发足狂奔而来。
  “不行,他没意识了!”
  康乔微一抿唇。
  必须将人控制住,再不济也要把他困于此地。
  否则局势一旦失控,恐怕……就保不住对方的命了。
  这般状况下的嬴舟如若放出去,必然会伤到人族,届时即便她不出手,“天”也不会善罢甘休。
  大概是叫那几根藤激怒,白狼一个掉转,对着小椿张牙舞爪地一气疯咬。
  她隔着白栎壳看他,前几日那只细犬纯粹的黑瞳在其眼中找不到一丝痕迹,只满满的都是躁动不安的绯红。
  “嬴舟!”小椿抚上透明的盾壳,在护罩之内拼命叫他,“嬴舟你看看我啊,我是小椿!”
  碰撞的动静哐当响在耳畔,牵起些许颤抖。
  怎么办?
  要怎么办?
  她咬咬牙,奋力大声道:“你再不醒过来会被人杀掉的!”
  忽的一瞬,小椿想起那天他匆忙跑来找自己,欲言又止,又仓皇而逃。
  兴许那个时候,嬴舟就有什么话想告诉她。
  可惜她没有仔细问,连此后也未曾放在心上。
  如今想想,嬴舟的变化并非旦夕之间,他分明都这么久没与她说话了。
  眼前的狼犬瞪着充红的双眸,兽性驱使下的五官凶险毕露,企图用力咬碎她身侧的护甲。
  康乔在旁高声吩咐:“小姑娘,往旁边站一些——重久,准备上狼牙!”
  那边的人一答应,两人同时摸入怀中。
  北号山的狼牙能够封住同族经脉,彻底断其灵气根源,每头狼人手只一颗,是出生后换下的第一枚乳牙。
  此物本用以惩罚族中大奸大恶之人,一旦驱动对妖力损伤极大,后患无穷,在外面通常是不轻易祭出的。
  被白栎壳弹开的狼犬在半空吃痛地划出一段距离,而后又浑不在意地抖抖毛,卷土重来。
  “嬴舟……”
  小椿余光扫过一左一右掐诀念咒的两只狼妖,再望向正面朝自己飞奔的白色巨兽。
  她眼底里挣扎着动摇了片刻,随即,那神色陡然锐利起来,凛冽地闪着沉寂的光。
  在嬴舟下一道攻势来临前,小椿毫无征兆地,收起了全身所有的护盾。
  脆弱的树精之体乍然暴露在燎原般的烟火当中,满含腥气的狼口随之呼啸而至,裹挟着暴戾的劲风猛地落下。
  “喀呲”一声。
  锋利的犬牙毫无悬念地没入她后颈的肌肤之间。
 
 
第46章 开封(二十)   我咬到她了…………
  白栎树凝成的盾壳, 号称是世间最坚硬的罩甲,锐不可破。
  一直以来小椿的防御术都足够完美,甚至给人造成一种, 她本身就无坚不摧的错觉。
  但实际上没了白栎壳的树精相当脆弱。
  便好比剥开了树皮的根茎,细嫩得迎风可折。
  嬴舟那一口咬下去, 犬齿几乎覆盖了她整个后背,大团润泽的湿意很快透过轻薄的纱绢外袍晕染开来。
  在场众人皆看得真切, 重久显然始料未及地怔住了,倒是躲在墙角的温蕙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小椿!”
  树妖的血与寻常兽类不同,更类似于汁液那般清亮无色, 远远瞧着就好像她只是被人泼了满背的水, 并不如腥红的血色令人惊心。
  这是小椿得人身数百年以来, 头一次清晰地, 感受到源自利器划破皮肉的痛苦。
  远比想象中要难受得多。
  不过, 又十分新奇。
  她伸出手去,忽然安抚似的在嬴舟毛茸茸的狼嘴上轻轻拍了拍。
  狼犬的牙便颤抖地僵持在那里,仿佛用尽了平生的力气, 不敢再寸进分毫。
  树汁甘甜的味道从舌尖细细密密地窜入识海。
  嬴舟那双充红的狼目无端瞪得极大, 意志与本能的交战使得整张脸面目可憎,额间是深重皱起的皮肉。
  他混乱的思绪中多出了一份茫茫然的念头。
  我咬了小椿。
  我咬到她了……
  那只手极轻柔地抚着他的毛发,耳边隐约还听到什么絮絮叨叨的声音, 甚是渺茫,甚是朦胧。
  过了好一会儿, 嬴舟才听清是小椿在低语。
  低得像凑在他耳畔说话一样。
  只来回车轱辘般地重复道:“没事没事,我不疼的。”
  “没事,没事啊……”
  血气显而易见地从其瞳孔中消散褪去,烈火灼灼的眼眸遮蔽了锋芒, 隐约变得有几分清澈无害。
  白栎树的茎叶便是在此刻见缝插针地悄然钻进他关节里,顺着经脉与流淌的血液缓缓送入全身,在他体内发出萤绿的光。
  而后生根,抽芽,结果。
  重久惊愣地盯着半空中相拥的一人一犬,听那狼牙的齿缝内艰难地溢出一点声响来。
  “……小……小椿……”
  就在下一刻,莹白的光炽烈耀目,从巨大的狼犬身上由内向外地透出,包裹得仅剩一团充斥着光华的轮廓,再从尾部开始,如蝶翼细碎的鳞粉寸寸风化吹散……最终幻作少年瘦削高挑的模样。
  他半裸着上身,两手用力抱住小椿,缩小的獠牙到此时才从其咽喉处轻轻地松开来,牵起一缕粘稠的银丝,说不清是她的血液还是别的什么。
  嬴舟散着一头乱七八糟的黑发,埋首在她纤细的后颈间,用唇小心翼翼地触碰深凹下去的牙印,嗓音轻到几乎难以捕捉:
  “小椿……”
  “……小椿对不起。”
  后者还未及回应,只觉一股沉重的力道山一样覆下来,她没支撑住,“唔哇”一吓,径直被嬴舟带得从树枝上坠落,摔在大片堆叠的枯叶上。
  骤然的狂暴似乎消耗了太多的精神与妖力,他换回人身后便昏睡过去,整个人半压着小椿,双目沉沉,不省人事。
  那半截衣衫许是让火烧光了,此刻正大喇喇地露着后背,而胳膊还不依不饶地抱着人家姑娘。
  重久在高处见得这副情景,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免觉得丢脸,抬手捂住面孔,语气复杂叹了一声。
  “唉。”
  *
  下半夜,小椿那已经被砸打烧得四面漏风的厢房内。
  嬴舟垂着脑袋坐在床边,任由重久给他疗伤。
  “只断了两根骨头,算是不错了,要知道你可足足撞了半盏茶的墙,头颅没裂开都是走运的。”
  他拿纱布一圈一圈厚实地包扎好,左右端详完毕非常满意,在嬴舟后脑勺上一拍。
  “行了,大功告成!”
  “嘶——”
  后者给他没轻没重地拍到伤处,揉着头,斜眼怨愤地瞪了一下。
  康乔站在床边,见他目光清明,料想神智应无大碍。
  “经此一役,你的妖力损之过半,今后恐怕得调养个一年半载才可恢复。”
  嬴舟闻言老实地点头,“我知道了。”
  许是看他听话,康乔的脸色缓和了不少,“说到底,今日之事也有我的一份责任。往后我会助你修炼,争取能提早养回精气神。”
  “嗯。”他仍是颔首,“多谢小姨。”
  她不动声色地一抬下巴,权当矜持地回礼了,继而又转向一旁。
  小椿在温蕙的陪同之下正从外间进来。
  康乔作势问说:“你呢?可要我替你治治伤?”
  “啊……”闻得此言,她倒先意外了一下,忙笑着摆手,“我不用,皮外伤我一向自愈得很快,早就不疼了。”
  “小椿。”
  嬴舟一见到她,当即不管不顾地翻身下床,也不在乎光脚与否,几步上前来猛地将她揽入怀中一把抱住。
  这动作大概突然得略显粗鲁,小椿竟没站稳地往后歪了一步。
  他抱住了,却什么也不说。好像非得把她圈在自己臂弯间才能有某种踏实感一样,心绪莫名的安定。
  背后的重久看得直头疼,摁着眉心不住揉捏;他小姨倒是处变不惊地挑了一边眉,表情饶有兴味;待字闺中的温蕙则感受到礼节教养的敲打,颇为规矩地替自己遮住眼睛。
  小椿矮了嬴舟大半个头,鼻尖抵在他锁骨处,呼吸有几分吃力。
  她不解地睁着一双眼眨了片晌,“嬴舟?”
  手挂在胸前无处安放,于是便绕到他后背去,顺毛似的抚了抚。
  “……怎么了?”
  “嗯……没什么。”少年终于松开了力道,自己先不自在起来,别了两下脸,没敢正视她。
  “我就想、就想抱你一下。”
  小椿听完倒也不介怀,眼角弯上了一点弧度,手指在他发丝间胡乱揉了几把。
  “唉呀,我真的都好啦,不要担心嘛。我这些术法,打人不行,治伤还是没问题的。”
  嬴舟垂眸认真地端详她讲话的样子,这才跟着牵起嘴角,顺从地一点头。
  “既然伤势好了。”康乔开了口,经过他二人身侧,“人也抱够了。”
  后半句显然是对着嬴舟说的。
  她视线一收,望着小椿:“你是树精对吧?随我过来。”
  “趁天亮尚有几个时辰,院子和厢房的重建还有得忙。”
  康乔与温蕙擦肩而过,她虽目不斜视,少女却神情异样地紧紧抿住嘴唇。
  让太阳真火焚烧后的地皮要复原并非易事,可这小院的结界总不能永远不解开,嬴舟破坏得着实太严重,倘若叫府内仆役见得这副光景,很难找理由搪塞。
  好在,狼族的这位小姨妈当真是术法精通,小椿经她指点,知道要如何修复草根地皮,如何寻找木材中的纤维重塑屋宇,烧死的草木倒是好说,喝她几口汁液就可重获新生。
  至于别的打斗痕迹,便尽数由康乔处理。
  两人干活儿时各忙各的,极少有言语上的交谈。
  小椿对着院中的枯木施术,偶尔会侧过几许余光……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位小姨给她的感觉怪怪的。
  却又不很能讲明白。
  直到黎明时分,晨曦初绽,满地的疮痍才勉强收拾了个七七八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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