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小椿一个怔愣,坐在温蕙对面,“你说,嬴舟的小姨,是你后娘?!”
后者趴在桌上,五官纠结地狠狠点头,“千真万确,我自己的娘难道还会不认得吗?”
她震惊地看了看她,又回眸瞧了瞧嬴舟,眼光在二者之间来回流转,深感这亲眷关系之混乱。
“这么说……你们还是远亲?”
“那是‘后娘’。”嬴舟从她进门起就一直在角落里闷着,此刻才终于出声,“她爹娶的续弦,哪里来的远亲,八竿子打不着的。”
小椿掰着指头兀自琢磨琢磨,若有所思地感叹,“哦……”
温蕙偷窥一眼门外,未见得康乔的踪影,这才压低嗓音道:“我亲娘在生我时大出血过世,没隔半年后娘就进了门。那会儿左近的邻里都说她年轻貌美,难怪过去这么多年,一点也不见老。”
试问一只妖怪又怎么会变老呢?
他们大多有几百甚至上千年的寿命,人界待上个几十年,恐怕也就只当寻常人在外玩耍个一年半载罢了。
真是想不到,从小听到大的志怪故事,有一日也会落在自己身边。
小椿在单薄的五指间勉强理清了这层关系,恍然悟道:“原来重大哥所讲的,那个人族男子就是你……”
“不对。”嬴舟忽的打断,手点着桌角摇头,“时间对不上。她爹的年纪,往大了算也才四十出头,小姨离山至今却有六七十年了。”
除非是再嫁……
可问题在于……为何会是续弦?
依照狼族此生只钟情一人的特性,作为正统血脉的灰狼妖,恐怕不会甘心去给人当填房。
他小姨,像是这般为情所困的人么?
那边的温蕙全然没心思在意个中细节,只捧起自己的脸,难以置信地惊诧道:“天哪,我的后娘居然是只大妖怪!”
“我同她相处十几年了,半分也没发觉……这是真的吗?我不会在做梦吧?”
嬴舟:“……”
她看上去似乎还挺高兴的。
小椿单手撑脸,另一手把弄着茶杯滴溜转,神色带着思索,语气犹豫,“你后娘……”
“总让我想起一个人来,眉眼很像,五官也很像,就是气场不太相同。”
“谁?”
嬴舟开口问过后,又怀疑,“你除了白玉京,竟还有别的认识的人?”
“那只鬼啊。”
她理所当然地回答,“我之前不是和你讲过吗?你看不见的鬼。”
话刚说完,门外一个声音便清清冷冷地落进来。
“她在什么地方?”
康乔身形笔直地迈步而入,她出现的瞬间,满屋子立马鸦雀无声。
视线在周围扫了一圈,约莫是见到小椿面露不解,她又重复了一遍,“你说的那个鬼。”
小椿回过神哦了一下,“就在开封城里。”
康乔略一颔首,“带我去见她。”
“可她好像,夜里才会出来……”
“好。”对方从谏如流地点头,“那就夜里再去。”
第47章 开封(廿一) [改错字]没了我,你同……
困于夜幕后的开封城, 是一半繁华一半幽寂。
繁华的有妓馆夜市,数不清的歌舞升平,幽寂的有深邃肮脏的民巷, 野猫也懒得从沟渠流满浑浊的石板小径上走过。
小椿其实压根不知道要如何寻找那个居无定所的游魂,印象中似乎每回都是她来看自己, 隔着一片天唤着她的名字,飘悠悠地就过来了。
但说不清为什么, 潜意识中小椿觉得她应该不会身处闹市。
好像几回见面,游魂皆在荒凉安静之处。
一行人跟着她,在那日追踪松鼠精途中初遇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啊。”
小椿忽然在前面停住脚, 耳朵微微一倾, “有歌声。”
“歌声?”重久狐疑地皱起眉头, “哪儿有歌声?”
狼族的听力向来不错, 何况是这般清幽的环境当中, 但他全神贯注,还是什么动静都未曾捕捉到。
嬴舟猜想他们既然看不见,八成也听不见, 于是并没多问。
那嗓音空灵且带着点低哑。
小椿寻声跑了两步。
轻盈飘逸的女鬼依然高坐在檐牙翘角之地, 青绿的衣衫单薄朦胧,长长地垂于脚边,像檀香燃起的青烟之末。
甫一瞧见她出现, 游魂就先欣喜地展眉,一跃而下。
“小椿, 你来找我玩啦——”
然而等她飘近时,看清其背后站着的人,魂魄一样的女子便乍然刹在半道,若有似无地将自己挂于空中。
她的表情倒算不上多惊讶, 只小小地怔了一下眼,旋即瞥向康乔,是似而非地笑起来。
这笑容不是因为欢喜,但也并非作假,更带了许多复杂难喻的情绪。
小椿站在两个人中间,仔仔细细地左右观察。
发现何止像……几乎一模一样——不对,根本就是同一张脸!
狼小姨莫非有个双生的姐妹?
康乔还是那副波澜不惊,水波不兴的神情,将一只手轻伸出去,意味不明地说一句:
“事到如今,你还不打算回来么?”
“为什么要回来?”
半空中的游魂悠闲自在地旋身飘动,“昔年你丢掉我的时候,怎么没想着要我回来呢?”
“还是说……”
她笑得轻倩,“你已经想通了?”
言罢,魂魄灵动地转悠到康乔面前,亲亲热热地用手一抚她的脸颊,“后悔了,知道自己做错了?”
小椿听得她二人这番哑谜,不知所谓的一头雾水。
而在场的旁人更瞧不见游魂的存在,只能看康乔独自对着空气交谈。
“什么想通了?”小椿仰头问她,“你不是鬼吗?”
“我啊……”
游魂流到她这边来,两手轻搭着女孩子的肩,玩得分外起劲,“我是她的一抹意识哦。”
小椿:“意识?”
女鬼笑得咯咯一串铃音作响,手肘撑在小椿头顶,漫不经心却带了几分嘲讽地望着不远处的康乔。
“很多年前呢,她为了要和自己喜欢的男人在一起,把我抽离体内,扔掉,不要了。”
说出话后,她就一直紧盯着对面女子的眉目与双眸,企图将其所有的反应一个不落的收入眼底。
但很可惜,康乔的神态从始至终岿然不动。
“什、什么……?”
小椿听得愈发迷蒙,“为什么与心上人在一处,就一定要将你抛开?”
“小椿,你这就不明白了。”游魂辗转到她眼前去,“人族与妖族的寿命是不一样的。”
“我们两百余载才到成年,待挡过天劫,又能再活五百年。三百岁的妖还是个涉世未久的年轻姑娘,好比人间那些二三十出头的青年人。”
“可是三百七十,乃至四百岁的妖仍旧是活力无限元气充沛的精怪,但五六十的人族,却已然踏入暮年,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家了。”
“然后呢?”小椿茫然地摇摇头,“这两者间有什么关系吗?”
游魂闻言转过身来,像个好相与的长辈,极宠溺地冲她一笑,“因为心境不同了呀。”
“人在最年轻的时光相知相爱,那一时一瞬是天作之合,志趣相投。可一晃过去二三十年、四五十年,她还是个开朗跳脱的姑娘,对方却沉进了中年人的岁月里。”
小椿不明其意:“但你们是一起生活的,不是吗?他的性子会沉淀,你难道不会吗?”
话音落下,康乔终于垂眸,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她迈前一步,接着另一个自己的言语解释:“人族短寿,几乎每十年人生便要迎来一次翻天覆地的遭遇或是变化。”
康乔的视线穿过小椿,穿过游魂,停留于茫无边际的黑夜与星光。
她声音空茫:“他们会在短短四五年中完成成家立业的大事,又会在七八年、十来年里经历至亲过世,子女降生,甚至体格渐弱,缠绵病榻。会从一个青涩稚嫩的少年蜕变成稳重世故的男人。
“因为人生苦短,所以他们的一切都很快,太快了……”
普通的妖要花上百年去体会领悟的事情,人族只需一年、两年。
这样的速度,是她无论如何追赶,也望尘莫及的。
因此,康乔很难与之感同身受,只能眼睁睁瞧着他日渐成熟,日渐沉稳持重。
仿佛自己犹在原地,而那人已前行到了她看不清背影的远方。
“我无法和他一同变老,一同成长衰亡。随着日子渐久,相处时的别扭,几乎快与父女无异。”
而这莫大的鸿沟究竟要如何填补,她向来骄傲,生平从未服输过,便试图用妖法去补救。
“于是,我想到了剥离自己的个性。”
她无比冷静地微抬下颌,“既然没办法让飞扬跳脱的我稳重下来,那么索性,就不要这个我了。”
听到此处,旁边的重久与嬴舟皆是不露声色地一怔。
前者若有所思地摸着耳根喃喃道:“怪不得这回见姑妈,总感觉她性格变了许多,原来是这样啊……”
而后者则悄悄地在心里喟叹,佩服她能对自己狠心至此。
夜空中的游魂闻言却只是盯着她笑,笑意未达眼底,虚虚浮在面上。
康乔不愧是狼族擅使妖术的大能,如此匪夷所思的举动,她但凡想得到,就当真能做出来。
借满月星辰之力,在某个月华大盛,群星寥落的夜晚,她宛如抽筋剥骨,毫不留情地撕开了自身的一部分意识。
“所以。”小椿看向萦绕在侧的另一个康乔,“她便是当年被你抽离的那个‘个性’?”
“不错。”
对方承认得坦荡。
“彼时,我本欲将她暂且收入囊中,日后再作打算,只是没料想……”
“没料想我不是个物件,不是你信手拈起,随意取舍的玩意儿。”游魂话音轻轻巧巧,似乎永远带笑,“我干嘛要听你摆布呢?自然是有多远跑多远了,就想瞧你求着我回来的样子。”
小椿见她拿话不住呛康乔,禁不住猜测,是不是这一个游魂才更接近昔年狼族那位小姨的性格。
无拘无束,恣意狂妄,大胆又不计后果。
“那么——”
她飘到康乔眼前,故意歪头打量,“没了我,你同你的夫君相处得还融洽吗?”
衣着内敛的妇人低垂眉目,面无表情地静静与之对视。
她的情绪里缺少温度,看人的时候目光冷若秋霜,的确是一副庄重得体,肃穆大方的姿态。
这就是当初她所求的端庄稳重。
她得到了,那满足了吗?
他们之间就真如寻常人族夫妇一样,琴瑟和鸣,白头偕老了?
游魂的双目咄咄逼人,透着凛冽的尖锐。
她的确很想知道,但单从其眼眸里,实难读出多余的东西。
也就是在此刻,一直默不作声缀在队伍尾端的温蕙怯怯地开了口。
“……娘、娘。”她大约还没找到更好的称呼,“他们说的那个,那个人,是我的……”
听得这个声音,康乔那道锋芒毕露的视线从游魂的瞳孔中挪开,无端柔和了不少,盛着几分无奈,偏头回应。
“是你祖父。”
什么?!
重久的耳朵双双直立,简直不敢相信。
可算算年岁……似乎也并无不妥。
果然人与妖相差的这辈分,拿到明面上来比较真是怎么看怎么奇怪。
温蕙张着嘴,显然没从此中复杂的因果里理出头绪来。
小椿只能帮她问:“……若是祖父,为何又要嫁给她爹做填房呢?”
“因为年纪不相当啊。”
游魂先一步出声,“他们一个是日趋衰微的人族,一个是寿数悠长的妖怪,时间一久,周遭的亲眷就不起疑吗?”
温礼只能不停地请愿上书,辗转于地方的各类职务,他们不断地更换住处,换邻里,换名姓。
而康乔的身份也一再改变。
从正妻,到之后声称亡故,继而再续弦,再假死,以婢女的身份陪伴他左右。
但随着年纪越长,年轻貌美的婢女也会惹人非议,她便选择嫁入温家小辈做填房,凭借晚辈尽孝的由头照顾自己的“公公”。
“人族与妖极难诞下子嗣,我们没有孩子。”
她淡淡道,“你父亲是过继到他名下的,熬到晚年,那些个老一辈认识我的亲朋故交也去了个七七八八,再加上我们一贯深居简出,不常走动,因而许多族中人并未起疑。”
温蕙好容易让自己接受这个现实,讷然问,“这么说,我爹他是知道的……”
“对,他知道。”
康乔半分没有东窗事发的慌张,冷静得几乎从容了,“但家中也只他一人知道。”
“不过你不必担心,要不了多久,这样的局面便会结束了。”
她一时没能听懂:“什、什么意思……”
而前者只是一笑,并未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