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乔木兮——赏饭罚饿
时间:2021-11-13 00:26:12

  重久慢条斯理地开口:“意思是说,你祖父大限将至。”
  “等他一去,咱小姑妈自然而然也就告别人间,回山当妖怪了。”
  康乔对此不置可否,只别过脸,凝视着长街晦暗的青石板道。
  幽邃的清辉一路照到民巷的尽头,再往上,是满月后半缺的华光。
  她想,温礼这一生,也陪自己吃了不少的苦吧。
  远离血缘亲眷,自断前程,不得子嗣……
  “你后悔了?”
  游魂见缝插针地飘到她眼底,细细地琢磨她的反应。
  “陪一个老头过了几十年,值得么?”
  “你就算丢掉了我,和他生活的后半程,就很快乐吗?”
  康乔照旧不为所动地注视着她,神色平淡得仿佛缺失了某一寸七情六欲。
  等另一个自己阴阳怪气够了,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快要离开开封了。”
  “你若再不回来,往后,也没机会回来了。”
  游魂静止在她对面咫尺的距离。
  两个同出一体的人,别无二致的脸,全然不同的两种气场,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四目而视。
  过了良久,尖酸刻薄的魂魄突然笑了,饶是没等到回答,她眸中依旧噙着游刃有余的从容。
  “好。你不愿告诉我,那我就自己来看——”
  说着,她埋头一窜,整个钻入康乔身体当中。
  那一瞬间。
  迎着飞驰的经年与陌生的未来,岁月在耳边嘈嘈切切,浓墨重彩的青年时光和消磨殆尽的年迈光阴呼啸着划过面庞。
  她站在康乔的识海中,凝望着被她剥离,未曾参与过的那二十载年月。
  看着相对而坐的年轻女子,和形容苍老的男人,听着四周落针可闻的寂静,满院鸦雀无声。
  春秋一日一月的过去。
  他在加速衰老,而她容颜如新。
  一个坐于日光洒照之处,一个身在阴影暗淡之间。
  像是两道永远无法同步的时光。
  她沉默地收敛了笑意,仰头环视这片昏暗的意识,语焉不详地轻叹,不知是对着自己,还是在对她说:
  “你啊……”
  然后又戛然而止。
 
 
第48章 开封(廿二)   那样的话,你不是太可伶……
  回到温府后, 康乔就将自己关入房中,她还是一如既往守在温家老太爷的床边,照看他吃药, 喝粥,偶尔扶着老人家去院外走两步。
  仅此而已了。
  谁也不知道那日夜里, 被摒弃的游魂是否真的重归她体内,也不知道如今的狼族小姨到底是康乔还是游魂, 更不知那抹飘荡了几十年的意识在她的识海深处究竟看见了什么。
  “小姑妈的意思,大概是要给老头子送终之后,自行回山去。叫我们不必等了。”
  重久叼着一根青枝在嘴里剔牙, “毕竟又不晓得人几时归西, 老在这儿耗着总不太合适, 像黑白无常等着勾魂似的。”
  他说完, 把枝条一呸, 跳下花台对嬴舟道,“你有伤在身,先养两日吧。反正自家小姨的府邸, 多住几天不打紧。”
  连日以来发生的事情, 无论是失窃捉贼也好,失控狂暴也罢,让众人都有些身心俱疲。哪怕心宽如温蕙, 也早早回了自己的房间,模样显得魂不守舍。
  小椿正把角落的花盆搬到窗前月下去, 细细地用绢帕沾湿水,擦拭叶片上的浮灰。
  那叩门声便是在此刻响起的。
  动作不大,隐约带了点试探的意味。
  她一转头,就瞧见嬴舟挺拔高挑地立于门外, 只半边身子照在屋内的烛火中,光影流转之间,衬得五官眉眼似乎比白日更加深刻。
  “嬴舟!”
  小椿将绢帕丢开,跑到他跟前。
  后者星眸中便随之蕴上了一点温暖的笑意,沿途追着她直到近处。
  “还没休息?”
  “快了。”她说完,好像对他的登门颇有预料,狡黠地一挑眉,“哦……你来赔罪的?”
  小椿兴冲冲地把手摊着递过去,“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他屈指在其掌心里轻轻一弹。
  “什么也没有……太晚了,我明日起早去街上给你买。”
  末了,又拿视线小心地端详她,“我是想来……看看你的伤恢复得怎么样。”
  “啊……”
  小椿闻言不甚在意地扭头,吃力地去瞅自己的背,“已经痊愈了,也不需要包扎。皮外伤嘛,治起来很快的。”
  嬴舟撩开她散在胸前的长发,露出肩膀与脖颈。
  灯烛闪烁之下,后肩的位置一颗绿豆大小的孔洞若隐若现,并在她说话牵动筋骨时,流出些许清亮的液体。
  小椿:“唉,是真的啦,你怎么不信……”
  “嘘——”他蓦地打断,目光认真而专注。
  烛台边,一只扑棱蛾子闻着气味儿慢悠悠地调转方向,打着旋落于她肩头,趴在那道汁液上,貌似十分享受地吸食着。
  嬴舟挥手赶了几回,这小东西才恋恋不舍地飞走。
  他指腹点了点那处,“还有一个牙印。”
  小椿伸手一摸,惊讶道:“真的有……难怪我怎么觉得刺痒刺痒的。”
  “诶,不要乱碰。”
  嬴舟将她的腕子轻轻取下来,忽然低声说了句“等一下”。
  而后他垂首凑上前,几乎是一个拥她入怀的姿势,将嘴唇贴了上去,舌尖一卷,吮了吮伤处的血液。
  料峭清寒的秋风衬得肩颈的唇舌滚烫得太过分明。
  小椿脑袋里一炸。
  满头发丝瞬间暴涨起大片绿叶,而后又迅速“哗啦”一声洒了一地。
  她犹自怔忡地瞪着一对铜铃眼,嬴舟已然云淡风轻地松开手,兀自咂嘴,若有所思地品了一番。
  “……是挺甜的。”
  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叫北风一激,冰冰凉凉的水星子稍纵即逝,随之便被凭空生出的微热所替代。
  “那、那当然。”
  小椿口中磕巴着应了,心里却忍不住狐疑。
  真的有那么甜吗?
  本想沾一点来尝尝,可惜伤处的血液凝固成了痂,一时半刻也没有汁水外淌,略感遗憾。
  她指尖往肩头轻描淡写地一拂,草木里引出的水珠迅速将那枚牙印堵上,跳跃的萤火倏忽暗闪便恢复如初。
  开封城一入冬风就多起来,干冷萧飒,吹到此时才停,头顶的光倒是莫名阴沉了不少。
  小椿本欲请他进来坐会儿,一侧身望见窗外,忽地“啊”了一下。
  嬴舟顺着她的眼光不解地往前看:“怎么?”
  “没月亮了。”
  她从支摘窗下惋惜地探出脑袋,苍穹星河为一片层云掩盖,大约是刚刚的风带过来的。而月华就在那云雾之后乍明乍暗。
  “你在晒树苗?”嬴舟明白过来。
  “是啊。”
  他想了想,说道:“我带你换个地方,月光会更好些。”
  客房的屋檐上,靠近檐角处生着苔藓,夜深露重,脚下还有些湿滑。
  嬴舟将幼苗的盆儿搁在一旁放稳,随即又递出手去牵她。
  “小心一点。”
  屋顶的瓦片蒙着细细密密的露珠,刚巧那浓重的云团挪出小半个空隙,漏下濯濯如残雪似的银辉,照得满地波光粼粼。
  他的五官在皎洁的月色下轻柔极了,两臂拢着双膝,转过头来欲言又止地开口:
  “小椿。”
  对方刚将两条腿伸直了放好,随意道:“嗯?”
  “你昨天……”嬴舟些微一顿,窥着她的侧脸,“为什么要把白栎壳收了?”
  乍然直面这个问题,后者显然有点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她目光投向漫天星河,撑着胳膊仔细地思考了片刻。
  “大概是……想要救你回来吧。”
  小椿言罢,跟着缓缓颔首,“因为发现,你的二表哥打算除掉你以绝后患,你的小姨妈预备封住你的经脉灵力……他们都不在乎你的死活,我总不能也不在乎啊。”
  “那样的话,你不是太可伶了吗?”
  她说着,侧目看他。
  嬴舟敛着眼睑抿了抿唇,嗓音低得好似底气不足,“可我若是没收住力道……真的咬伤你了呢?”
  其实现在这样也已经算是咬伤了。
  “嗯……”她在那边沉吟半晌,轻快地笃定道,“我觉得不会。”
  他眼角一动,“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不会。”小椿不讲道理地胡诌,“而且,我后来总是想。”
  “如果我早些觉察你不对劲,早些找来你二表哥商量对策,是不是就能避免昨夜的意外了。说到底,我也有失职,咱们好歹还同住一个屋檐下呢。”
  她越说越感到在理,“所以让你咬一口,不算冤枉。”
  嬴舟坐在旁边,一字一句将她的话听进耳中。
  他双目从始至终一转未转,就那么明亮而静谧地盯着她看,瞳眸间仿佛倒灌着整片天河璀璨,好像要将她全数装进眼底。
  就在小椿最后的话音落下的瞬间,嬴舟蓦地倾身靠近,情不自禁一样的,在她鼻尖轻咬了一下。
  动作很快,快到她堪堪回神,那里就只剩下些许湿意。
  “?”
  “???”
  小椿怔愣地晃悠着头,还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只见得嬴舟好整以暇地在对面笑,满眼明净,又含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小促狭。
  “什、什么意思?”她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要咬我鼻子啊?”
  他眼角微微弯起,难得高深莫测地去与远处的弦月对视,“你知道,狼族咬鼻尖代表什么吗?”
  她毫无悬念地摇头:“当然不知道。”
  想她也不会知道。
  嬴舟垂眸去整理衣角,“那改天,可以去请教一下重久。”
  “怎么非要去问他,你不能直接告诉我吗?”小椿莫名不解,伸手拉拉他的袖摆,想让人转过来。
  “不行,这个不能我告诉你。”嬴舟转脸看向别处,在她瞧不见的地方,飞快地高高扯了一下嘴角,又迅速地压回去。
  “为什么?”
  和狼二哥交流起来甚麻烦,因为此人多半会先拉着自己陪他练刀,偏小椿心里又好奇得很,于是只能不住地磨他,“告诉我吧,告诉我嘛。”
  嬴舟难得不为所动,“不行。”
  她一头砸到他胳膊上去。
  “啊——告诉我吧,嬴舟,嬴舟,嬴舟……”
  *
  刚到冬月没几天,城内就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下得不大,薄薄的一层,只半日便止。融化的冰霜在来往行人的踩踏下夹杂了无数泥土与草根,让交错复杂的街道一眼看去有些显脏。
  也就是在此时,嬴舟三人向温家辞行了。
  丢失的财物已经追回,要找的人也已找到,吃够了玩够了,确实该动身启程。
  康乔只送到府宅大门,她不知是否仍在适应自己的另一个人格,话显得尤其少,但眉目神态倒是比以往缓和了许多,也会平易近人地朝他们颔首一笑,算是作别。
  温蕙和馒头则一路跟着他们直至开封城北。
  “小椿,等你治好了身体,要再来看看我呀。”
  女孩子依依难舍地拉着她的手,把装满了银票铜钱的包袱挎到她肩膀。
  “若我爹去别处做官了,我一定托人留话给你们。”
  “嗯,我会的。”
  口中虽是如此答应,可她自己也心知肚明。
  等白於山的栎树真的重获新生,她约莫就将离开这大千世界,再度回山去,守着一复一日,亘古不变的乔木。
  什么时候能再出来,已经是不可奢求的妄想了。
  这些没敢告诉温蕙,说了也是徒增轻愁,不妨让大家对未来都留些盼头。
  “对了,你和你后娘……”小椿问得隐晦,“还好吗?”
  “挺好的呀。”
  她感慨,“尽管现在得知了她的身份,偶尔会有一丁点儿尴尬。不过,以往她本也不大与我说话的。”
  “其实,你别看后娘凶巴巴,对我一直很迁就,极少为难我的。”
  小椿:“那就好。”
  五短身材的松鼠精还是打算待在开封府内。
  他拎着小椿给他留的一大袋橡果,感激涕零地抹眼泪。
  在这场水漫金山的长亭送别中,三只妖怪离开了旧梦繁华的古都城,无数的喧嚣与热闹被远远抛在身后,向着中原北边更深处而去。
 
 
第49章 风雨(一)   我从前见过——能活这么久……
  越往北走气候越冷, 官道旁都是萧索的枯木,偶尔飞过一两只叫声难听的寒鸦。
  赶了几日的路,啃完开封肉铺屯的两袋肉干时, 正好途经一处小集镇改善伙食。
  那食店约莫是远近最拿得出手的一家,生意堪称红火, 店内已然满座,又在街上支起摊, 摆了好几张桌椅。
  重久将他的大宝刀拍在上面,嚷嚷着叫小二上酒菜。
  他信手撩袍,姿势潇洒地落座, 一抬眸与面前坐着的一狗一树六目相对, 忽然匪夷所思地发出质问。
  “……我们仨为什么要一路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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