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还没好?我都等一炷香了老爹!”
“看你就不是什么好人……”
“人族时兴的烟花炮仗,一串一吊钱——”
吵杂的叫卖吆喝争先恐后漫进耳中。
有身形壮硕的黑熊精在店外不耐烦地等一屉包子,暴脾气的狒狒叫嚷着被一条守宫偷了钱袋,两只雪兔抱在巷子角落卿卿我我,还有几头蜜獾炸着毛打群架。
精怪们有的懒于化形,任凭尾巴爪子甩在身外,更有甚者干脆以兽态行走,仗着体格大,虚张声势。
而后面的重久与青木香几乎是在进城的瞬间,各自恢复了先前的人模狗样,端起一本正经的姿态藐视左右,气场十足十的高冷。
走没多久,就有熟识的店铺老板热络且殷勤地上前打招呼。
看得出他俩显然在此间颇有地位。
小椿目瞪口呆地站在这场乌烟瘴气里,半晌才欣喜的回过神。
这当真是……名副其实的群魔乱舞!
妖,遍地是妖!
她太喜欢了!
“嬴舟嬴舟,你来看这个!”
她满城撒欢,拉着他在周遭的地摊挨个瞧新鲜。临近的是个面具架,老板用蜥蜴皮做来的小玩意,东西一带上脸,五官就能动,叽里呱啦一通瞎嚎,啥用没有,纯属闲极无聊的人才会买。
小椿拿了一张画小鬼的扣着给他看。
又抄起一张山鸮来回切换。
乐此不疲。
嬴舟垂眸瞧着她折腾,很快又放下去,蹦到别处招呼道:“那个那个,那个也好玩!”
小椿面朝他倒退着走,“我好想住在这里啊!住一辈子也不会腻!”
“……你在哪儿都这么说。”
眼见她被前头的花灯吸引,嬴舟迈开脚步时略停了半瞬,摸出银钱递给店老板:“要这两个。”
“好嘞,谢公子赏脸——”
招摇的幌子沾满油渍,交缠着难分彼此。
风雨城建于深山,碍着地势的缘故,还是不及人族城郭幅员辽阔,因而所有的店面民居都紧密连在一块儿,半丝缝隙也无,举目望去有种充实的尘世喧嚣。
小椿左手举着妖界特产的烤羊排,右手端着一碗清露酒,踮脚站在人丛之外围观两只藏狐卖弄风骚地跳舞。
边上的乌鸡精是个老太太,不住拎着一篮子鸡蛋问众人要不要买。
“这三日才下的,热乎着呢。”
黄鼬反应极大:“三天你能下这么多?老太婆你都多大岁数了?别拿上个月的存货来糊弄人好不好。”
嬴舟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面付账,一个挑担子的小贩恰巧经过,他目光在货物上停留,出声叫住对方。
“给我拿串糖葫芦……嗯,上面最大的那支。”
这处的妖精们噫吁着喝倒彩,两只藏狐也不介怀,挠挠头陪着大伙儿傻乐呵。
小椿踩在一级石阶上满脸兴致勃勃,他捏着竹签行至她身侧。
“小椿,吃糖吗?”
才看完一场闹剧,她唇角的笑意未收,高高兴兴地回头来应:“吃啊。”
那两只手都忙得不得空闲,嬴舟视线一瞥,便拎着糖葫芦送到她嘴边,摊开掌心托在下面,仔细接着碎屑。
“唔唔……嗯。”
妖界的商贩用料皆极为实诚,硕大一颗山楂糖塞入口中,简直不给人说话的机会。
她含糊不清地咬着糖壳儿清脆作响,像是给他先试试味道,露了个娇憨至极的笑,“可以,很甜的,就是我牙不太好……嚼起来费劲。”
嬴舟拿着糖目光柔和地等她吃完,“该走了,天色不早,我们要找个地方歇脚。”
风雨城寸土寸金,各类的店面都是巴掌大小,此地倒也有客栈,比及开封的自然小了一倍,但与四周别的铺子相较,已经算是十分惹眼的建筑。
两人拉门而入,柜台前站着的小水獭嘚嘚嘚地迎了上来,开口便唤道:“嬴舟少爷!”
“今天住店吗?”
他微一颔首,“要四间房,晚些时候还有两个同伴会上门,都是认识的。”
“明白了,小人这就去准备。”
小水獭生得眉清目秀,颇为懂事地接过嬴舟怀里的花盆,听他吩咐说,“入夜后喂一次清泉水,千万当心,不要打破了。”
小椿直愣愣地盯着此人恭敬地告辞退下,忙去拉他的衣摆,好似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嬴舟,他刚叫你‘少爷’。”
后者轻轻抿了一下唇,带着几分赧然遮掩的意味将脸往旁边别,嘴里似是而非地含糊道:“唔……嗯。”
“温蕙说,大户人家出身的才会叫‘少爷’‘小姐’。”小椿眼底的憧憬几乎是不加掩饰,“原来你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
如此奇怪的人族称呼,让嬴舟听得不禁一笑,他曾在很多场合里听过这两个字,平铺直叙的有,夹枪带棒的有,疑惑不解的有。
但在那当下,是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这个头衔也没有那么叫人讨厌。
“北号山和炎山的本家人,他们都叫少爷的。”
小椿随他往二楼走,“狼犬两族在妖界很有名望吗?”
“还好吧,每个山系总会有几族妖称霸一方。像南边是狐族,鹰族;西边是狮象;北方是花豹和白虎。”
妖界不缺玉石珠宝,山上遍地盛产的晶石当做点缀铺了一走廊,闪闪发光。
她楼梯正行至中途,乍然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啊,对了。”
在开封府住了数月,俨然已养成了买东西先付钱的习惯,小椿指着后面提醒他,“我们还没给银两。”
嬴舟眉峰轻扬,微微歪了头,似乎有些错愕,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朝她含起笑:“不用给。”
“是自己家产业。”
小椿:“……”
大户人家!
风雨城依附两座山的庇护,相安无事地存活至今,当然少不了给上头进贡。
早些年据说狼族和犬族也曾为了城池的归属大打出手,沸沸扬扬闹了好几十年未能决出胜负,等到嬴舟母亲出嫁后,才勉强熄了战火。各自捏着鼻子一半一半。
如此来看……城中能有今日的兴盛,倒应该归功于他才对。
妖族没人界那许多规矩,晚上的街市仍然喧哗鼎沸。
嬴舟草草安顿完毕后,支着脸坐在窗边百无聊赖地往楼下投去一点视线。
他手里仍旧捏着那串糖葫芦,凝固的麦芽糖在灯火照耀间流光溢彩。此处的火不燃烛,也不点油,皆是妖火,能烧许久。
小椿只吃了一颗,还剩下七八粒。
他指腹转动着纤细的竹签,张口撸下一枚在嘴里嚼。
冰糖的甘甜实在清爽,混合着山楂的酸,两种滋味恰到好处。
嬴舟才要再咬一颗,冷不防就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某人的惊叫。
“唔哇!——”
随即是小椿哆哆嗦嗦的颤音。
“嬴舟!”
她在那边慌张无比的喊,“快来救我!”
他心头猛地一挫,几乎是从房中冲出去的,开门时连手都在抖,满腹忐忑地快步进去,“小椿怎么了!”
甫一奔入内室,嬴舟就看见她趴在床上,光着一片背脊不忍直视地向自己呼救,声音简直是凄惨的。
“救命,我开始脱皮了……”
嬴舟:“……”
他一眼把她裸背瞧了个正着,连忙非礼勿视地给自己遮住视线,局促的侧过脸。
“脱皮,什么脱皮……”
而后才想起来,树随着生长,每年是要掉皮的。
嬴舟于是无语伦次地无措道,“你脱皮就脱啊,我还能帮什么忙?”
前者撑着手肘一言难尽地开口:“不行,我……不能看这种密密麻麻的东西!”
小椿痛苦道:“会恶心,气短,头皮发麻。”
说完她还瞥了一眼,“呕……”
嬴舟:“……”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第51章 风雨(三) 特产猛男,十万妖族仅此一……
小椿脱树皮主要是后背和两条手臂, 结实的老皮棱角分明地一块块凸起,像极了久旱不雨的龟裂土地。
嬴舟坐在床边,无可奈何地拿小刀替她轻轻刮下, 数量还不少,割完一茬又生一茬。
畏惧稠密鳞集之物……他还从未听说过此等毛病。
东西是死的, 平白放在那儿又伤不了谁,怎么就可怕了?
偏偏小椿其人怕又怕得很, 作又作得紧,一面觉得恶心难耐,一面又忍不住扭头小心翼翼看上两眼, 而后兀自垂首在那儿干呕。
嬴舟:“……你说你这是不是自找的。”
她一副老气横秋的语气, 摇头哀叹:“你不明白。”
嬴舟:“……我确实很难明白。”
横竖有人替自己收拾, 她趴在软枕上乐得清闲, 美滋滋地哼小曲儿。
这回哼的, 却并非之前那首腔调古拙的旧时曲了,听着隐约像开封城康乔那抹意识常挂在嘴边的歌。
她调子记不太清,哼得七零八落, 一首歌断断续续的唱至末尾, 便悠然地睁开眼来,嗓音比哼曲子时要苍茫。
“嬴舟。”
他忙着给她刮树皮:“嗯?”
“我听你表哥堂姐讲的那些话,你家的长辈长老们, 是不是都很厉害啊?”
嬴舟抬眸思索,手上倒是未停, “应该是厉害的吧。”
“寻常的妖只要能活过一千岁,就是老资历的大前辈了——你们树精除外。”
妖与妖之间的争斗十分频繁,若没有靠山做倚仗,死在同族异族的交战中, 或是死于五百年一场的雷劫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一千年,足够一只妖怪探遍世间的许多奥妙了。
“所以你放心,即便没有两全之法,怎么都能保你平安无事。”
小椿闻得他此番成竹在胸的承诺,忽然缄默着并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其实……救不了原身白栎,也没关系。”
他刮树皮的手倏忽一顿。
小椿转过来,这次看的却不是密密麻麻的树皮块儿。
“我不想回白於山了,嬴舟。”她眼睛眨得很快,又快又明亮,“我想留在山外,哪怕永远当棵树苗都好……只要不回山。”
这个念头很早就有了,离开白石河镇时便起了一点趋势,等行至开封几乎达到了顶峰,而方才那片浓墨重彩的万妖蜩沸好比压垮马匹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将她击溃。
她想待在这里,想成为一只自由的妖。
偶尔小椿也不是没悄悄唾弃过自己的贪得无厌,请求嬴舟带她离开白於山时,自己曾祈愿,看一眼山外,就是看过后立刻死去都值得。
如今她不仅看过了山外的山,还看过了山外的城,山外的人,吃了那么多从未尝到的滋味。
她已经是白於山最幸福的树精了。
按理说应该心满意足的。
可人心能填满,那就不叫人心了,不是么?
从第一眼望见白石河镇外金黄的稻田,她就对这个人世一见钟情。
要再花几个三千年才能再看一回这样美好的人间世界啊?
每逢夜深人静时,小椿会惶恐地想。
一旦回去,恐怕不会再遇到一个嬴舟,来带她走出那片牢笼。
从今往后也不会再有了。
“不需要太多的妖力,遇到危险我可以躲。或者,或者你认我当跟班啊,你罩我吧……”
她推测过了。
自己现在用的大约是白栎原身中残余的灵气,虽然所剩不多,但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只要她省一省,一瓣掰成八瓣花,说不定还能再顺顺利利地靠这具躯壳活个百余年。
百余年,能拆成四五万个日夜,几十万个时辰,凡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嬴舟握着匕首的刀柄,掌心微不可见地收拢,目光到此刻才放上去,毫无悬念地与一旁近乎期盼的视线相对。
小椿定定的,满含欢喜地看着他,“这样一来,只要树苗不萎,我就还能去更多的地方,去看不同的城镇村庄……你说,行得通吗?”
他唇边凝着细微的弧度,半晌才想起点头,一点就没个完。
“好,好啊。”
嬴舟重复着答应她,“一定可以。”
“狼族……还有犬族,能人异士很多的,总会找到办法,我会帮你想办法。”
真好。
他心说真好。
和他曾经的期望不谋而合……
若不是现下收起了尾巴,嬴舟想,自己一定会摇得停不下来。
屋内,小椿还在歪着脑袋大肆憧憬着今后的打算,客栈的长廊上,耳力甚好的重久大致听了个七七八八,愈发感到事情令人头疼。
他两手捂住脸,惆怅万分地重重叹出一口气。
“哎!”
“干什么?”青木香皱眉一瞥,眸中的嫌弃不加掩饰。
重久这会儿不惦记着和她吵了,满口是商量的态度,“你没发现嬴舟跟那树精走得很近吗?”
她略回忆一番,意识到确有此事,颔了颔首,“是啊,怎么?”
“年轻人嘛,嬴舟也不小了,有心仪的姑娘不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