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了口气,她微微仰着身子。
面前扑来的呼吸温温热,两颊都闷红了,身上结晶的蜂蜜化开,越来越黏,乔孜不舒服,却丝毫不觉这副模样的怪异。
“你让一下,这里堵着我有些——”
耳垂上的小丁香倏而被人含在嘴里,她那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眼前一暗。
看似孱弱的青年跪在案上,小声说了些什么,压过身,将那一点蜜糖吮干净。
背靠着窗,她听到了乔乔两个字,咬着唇,贴耳道:
“以后不能叫我乔竹。”
粘稠的蜜糖被他一点一点弄干净,万疏君将掉落领口内的发丝捞出来,轻轻点了点头,那些绵软的声音渐渐散去,取而代之又是别的。
一双剪水眸映着少女的面庞,他嘴角的疼消失的一干二净,于是将口里的甜味重新又还给她。
第97章
客栈门口, 几个背着行囊的万相宗弟子正准备离开此地,而柳莺莺与孟潮青到了附近,他便止步不前。
几年没见过, 柳莺莺不知这当中发生了什么, 好奇地拉着他往前, 可一身白衣的男子固执地站在了过街楼下,摇了摇头:“我在这里等你即可。”
“师兄?”
拂落她的手, 孟潮青负剑立在角落里,并不解释。
见状,柳莺莺跟门口几个师妹打了个招呼,去楼上收拾自己的东西。
簌簌雪粒从天落下, 孟潮青袖着手, 朔风里依稀辨出了百千种声音。
只是听着听着他眉尖略微挑起, 抬起下巴,被白绸蒙住的眼虽然看不见,可所对的方向,正是客栈的高楼。
屋檐下挂着辟邪风铃。
铃声泠泠, 风一过,沾着的雪水结成薄薄的冰,灰沉沉的天幕里, 一些声音过于微弱, 却也过于的暧.昧。
长街一侧, 一个青年并一个少年走在路上。少年人火气大, 走走停停,骂骂咧咧。
阿葵负着手, 耳朵要听出茧, 他闭了闭眼, 下巴乌青,面颊一侧是枝丫剐蹭过的痕迹,行走于风雪中,他快步拉开了距离。
早间熊小鱼出了客栈随机选取城外一座山头出气,那一座山头如今惨不忍睹,他想想就头疼,山脚下的土地抱树痛哭,恨不能削了这条横行霸道、蛮不讲理的蒲牢兽。
“你在长衡山,也是如此吗?”
熊小鱼笑他没见识:“我就是把这些死婆娘的脑袋扭下来,埋在地里浇点粪也没人管。”
“那长衡山的小霸王,怎么来了六朝府、沧波城找瘪吃呢?”
熊小鱼被戳中伤心事,自然是把孟潮青拖出来骂一顿,对于杜宜修,更是大骂特骂。
“这男不男女不女的狗东西,暗地里偷摸摸诓了不少妖怪捣鼓他那些阵法邪术,若非小爷洪运齐天,现在就成一堆踩在脚底的枯骨了,真该死,不过死的还算便宜他。”
“若我当时在,我定要把他尸体挖出来,狠狠抽一回!”
绑着红色额带的少年抓过路边卖的两串糖葫芦,装作鞭子,挥的振振有力。
阿葵摸了几个铜钱递过去,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个人回到客栈,客栈里万相宗的弟子已经走得一干二净。
小傀儡掸去一身尘灰,走到顶楼叩门寻找乔孜。
只是过了半天,没有任何回应,路过隔壁那扇门时他脚步停了停,想到私下万疏君找他对打的事情,阿葵到底是无声一笑。
无论如何,并未以大欺小,这位长大后的万疏君弃剑封穴,仅以凡人之躯与他过招。
两个人所学路数皆是一样的,拼武力,这副傀儡之躯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虽受的伤不比他少,但打出去的伤害显然要厉害许多。
阿葵叩了叩门,门内亦无回应。
他心下冒出几个猜测,便收回手下楼去了。
各人有各事缠身,独独他一个大闲人,甩了甩袖子,九层楼高的客栈不见多少人,小傀儡慢慢走下去,楼顶的琉璃瓦一片通透,雪光簌簌落在脚下,他嗅到空气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
“阿葵,乔姑娘买回来一大捧鲜花,后厨的厨子手艺实在好。”
“你瞧瞧。”
两个穿着水蓝广袖裙的婢女掀起帘子,一个叫若浮,一个叫若休。
她们往先与小傀儡有过几面缘分,如今对着那张酷似万疏君的脸,笑容满面。
婢女手上提着两个戗金小食盒,就在堂厅分了一半给他。
是玫瑰小酥饼,杏花糯米糕,酥油桃乳糖之类的甜食,混杂着浓浓的蜂蜜,扑面就是一股甜香。
阿葵没有拒绝两人的好意,道过谢,顺带着询问起乔孜的去往。
若浮:“姑娘把一大捧花交给我们,身上洒了好多结晶的蜂蜜,我与雪娘先前送水到她屋里,不过没有瞧见人,兴许是去找公子了。”
“公子没有出去,大抵是在屋里待着。”
“你有什么事么?”
小傀儡抬头望向顶楼,他坐在案边,手指不觉叩了几下,浓长的羽睫翕动几下,喃喃道了两个字。
若休:“什么?”
阿葵站起身笑了笑,拿过小食盒道:
“我替姐姐跑一趟路。”
——
门外叩门声响起,门内尚未停下动作,粉墙上的人影未曾分开,四下灯烛无光,只有一点雪色透过垂地的幔帐,枯瘦的梅枝上两朵红梅含苞待放,隔着薄纱,愈发朦胧幽雅。
室内几种气息混杂在一起,乔孜呆呆望着门那处,身后有人抱着她,十指交错,乌发从颈侧流泻,万疏君贴着她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他总这样缠着你吗?”
“嗯,我有些不想见他。”
微微使力,乔孜伏在案上转不动身,耳听着门外敲门声越来越急促,她的心也愈发躁起来。
“快开门,阿葵他想来有急事。”
“你想让他看见?”万疏君轻笑了声,“我无妨的。”
他声音微沉,慢条斯理地松开了手,乔孜身前横着一方黑漆长案,身后被他堵着,进退两难。
她一动不动,手指扣紧木案的边缘,倔强地不肯说一个字,疏疏掩面的青丝拂过襟口。
万疏君静静替她整理衣衫,指尖划过那些红痕,半阖着眼,用帕子擦干净少女脖颈上的汗。
“很快就好了,这个小傀儡,心思不纯,藏得又深,与他相处要慎重一些。”
乔孜一把推开他,涨红了脸,蹙眉道:“你也一样。”
万疏君不辩驳,只道:“小心一点。”
“用你说?”
乔孜端过茶喝了一大口,稍稍缓了会,低头看到自己皱巴巴的衣裳,头上一黑。
“这是新衣裳,你若是现在想见他,暂且可以换上。等会我让若浮送套女装给你。”
身后的青年衣衫松松垮垮,说话间眉眼弯弯,声音低柔。
乔孜捂着脸,苦笑一声,指缝里望着墙上的影子,心下感觉纷杂。
她走到门口,犹豫片刻,只开了一条小缝。
阿葵瞥到一只水润润的杏子眼,少女粉白的肌肤上绯色稍稍退却,唇瓣红肿,细长的脖颈上斑斑红痕,遮掩不住,他嗅到了一股过分浓郁的味道,不觉令人心生厌恶。
“原来如此。”
他本是微笑着的,强忍着,终是面无表情看着她。
第98章
乔孜从未见过他这样冷淡的神情。
前一个小傀儡, 后一个万疏君,目光都落在身上,让人如坐针毡。
她吐了口浊气, 手指扣着门框, 想了想, 只道:“若无事,先回去罢, 如今实在不是说话的时机。”
“为什么要开门?”
“总让你等着,实在不好意思。”
“你是不好意思,而里面那个王八蛋则是极不要脸。”
一门之隔,身着青衣的小傀儡对上那双似挑衅的目光, 忍无可忍, 一脚踹翻门。
“穷形尽相了, 万疏君,这么多年圣人学问你是学到狗肚子里,尽做这样露骨的下作事!”
被人指责,屋里的青年一点也不恼怒, 种下一层结界阻隔外界窥探的视线,他笑道:
“到底是比你多活了些岁数,世间学问之多, 何以立身处世单单只看一家显然不够。况且野有死麕, 有女如玉, 阿葵先生来此之前, 我跟乔乔心意已然互表,如今亲眼见到, 为何恼怒至此, 莫非——”
“闭嘴!”
万疏君合掌交握, 垂眼低语:“连说也说不得了?阿葵先生莫不是要憋在心里,然后被我打死才算解气?”
他早有杀心,奈何乔孜与小傀儡日日见,抬头不见低头见。
“你当然可以说,只是我不想听。”
阿葵怒极反笑,拂过鬓角落下的碎发,字里行间透着股冷意。
“多说无益,你能打死我,到时候再说罢。”
踢翻那方湿了的长案,他抖落袖子里一截断枝,今日城外已经比试过,万疏君倒也留着一截树枝。
收敛起那点笑意,他慢慢正视这个“自己”。
看一次是讨厌,看两次、三次,那是讨厌的不得了。
万疏君轻声道:“你要找死,勿怪旁人手下不留情。”
衣摆生风,森然剑意平地而出,朦胧的幔帐半遮半掩,两道颀长当中身姿若隐若现,皆是一身杀意。
乔孜望着此情此景脑袋都大,皱着眉,若真是不死不休,那她罪过太大。
贴墙而立的少女沉吟半晌,终于鼓足勇气,一闭上眼便猛地往左边倒。
这是结结实实倒地,啪的声,人直接磕晕过去,垫在背下的幔帐撕声刺耳,空荡的客房内引来两道目光。
未曾交手,木枝折断,硬生生阻断了堪堪交起手的那一刻。
“乔乔?”
“你滚!”
“滚你娘的王八蛋死畜生!”
……
本该将乔孜抱起来请个大夫瞧瞧,结果他左一句又一句的,跟那条蒲牢兽学了九成九,万疏君只想一巴掌拍死这只破傀儡先落个耳根子清净。
“阿葵先生不知不觉学了这么多圣人学问,倒是小看你了。”
青衣小傀儡抱着乔孜一只胳膊,闻言微微一笑:“万公子先行其言,我后说之,都是大实话罢了。你也觉得你这畜生王八蛋当得名副其实?”
两双茶色眸子相对而视,蓦地有一拳砸过去,阿葵早有预料,歪过头躲开。
“卑鄙下作!”
——
第二日是沧波城主郎春和开剑炉的日子,若有帖子便能去正中宫楼共同观礼。
太白道上积雪扫尽,两侧楼宇一路悬了不少的小铜铃,天寒地冻,碎雪将至城上便化作雨水,一阵阵风过,统统吹向了沧波江。
几个人一行,熊小鱼虽不明所以,可瞧见阿葵与万疏君之间水火不容的气氛,顿时有些觉悟。
少年走到乔孜身旁,啃着糖葫芦若有所思,随后将他的所思统统倒给乔孜。
“这两个人,太像了,就连生气也是。憋着藏着,脸上挂假笑,还装作若无其事。其实一句话就能叫他们打起来。这好好打一架,不比现下装模作样好么?”
乔孜今日穿着一身厚实的水青直裾,袖手全当未曾听见,目光落在四方,独独跳开身前两个人。
“你的糖葫芦在哪里买的?”
“给你,我这还有。”少年抱着手臂,叹息,“你昨儿带回的花很新鲜,若是能早些入春就好,沧波这一片太冷太冷了。”
“沧波城两面有山,冬天吹西北风,新城落在这两山之间,正是堵在了风口上,这些天呼啦啦大风刮雪,肯定冷。地理上说,这叫狭管效应。不知为何,沧波城主要将新城迁到此地。”
乔孜缩着脖子,蹭了蹭熊小鱼身上的热度,两个怕冷的人就差黏在一起了。
“或许是因为此地灵气旺盛,往先的旧址附近有祖兰山隔断灵脉涌入。此处两山虽有阻碍,可流风里蕴藏的灵气统统灌入沧波,与以往相比,是个不错的修炼之地。”万疏君在前解释道,头也不回,只放慢步子等他二人。
不远处就是宫楼的大门,早早有人候着,一眼望去,繁杂不堪,什么三教九流,各色妖怪,应有尽有。
乔孜呼了口气,眼前白茫茫,她摸着后脑勺,不自觉往后找了个角落待着。昨儿把她摔狠了,脑袋砸地,嗡嗡直响,此举不亚于受惊的骆驼以头埋地。不过好在他们确实没有打起来。
不过夜里她醒来时,床前摆了一方案几,有两个人执子对弈,棋盘上杀的难分难舍,落子声脆如金石相击。
正是阿葵与万疏君。
两个人在客房里一言不发,只管手谈,直到天明。
她有时候觉得挺有意思的,除了大一点万疏君多些经验之外,他们本质上心性不差多少。比起旁人的心有灵犀,这二者一个眼神便能通意思,不知情的或许会误以为是双胞胎。
只是她作为知情人士,对这实在是头疼。万疏君虽看起来温柔可亲,可内地里也有些倔脾气,轻易不会与阿葵和解。
除非——
把她劈成两半。
几个人等了会儿,那头也来了一拨人,看装束,正是万相宗无疑。乔孜抓着身旁的少年不许他上去,耐心劝慰之后拍拍他的脑袋。
“你现在还受人束缚,俗话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不是君子更不是人,等的起。”
熊小鱼撩起衣摆蹲在一旁,初时觉得十分有道理,跟着点点头,渐渐就呆住。
“你是在骂我吗?”
乔孜疑惑:“怎么是在骂你呢?”
少年兽瞳圆润,慢慢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我在长衡山也有夫子教我读书,不光光只是睡觉的。”
乔孜竖起大拇指,忍俊不禁:“多读书是好事。”
“可是读了这么多书,唯一还算记牢的便是那句——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我跪天跪地跪我老子,绝不能跪这几个死婆娘!迟早有一天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