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小鱼的话戛然而止,不远处一个蒙眼的青年侧身朝向这边,仿佛从风声里听见什么,似笑非笑的,发髻上一根枯枝为簪,周身衣衫落魄,却有一股挺拔俊逸的气质。
大嗓门的少年适时住嘴。
乔孜长叹一声,小声道:“我有预感,你那迟早一天大概在孟潮青入土之后。”
熊小鱼:“大丈夫相时而动,大丈夫能屈能伸!”
“是是是。”
“这字字都有道理,你怎么还笑呢?”
把她堵在角落里,少年板着个脸,耳根子发红,仍是咳了几声肃然道:
“我不是怕他,只是被他下了契约咒,百年内供他驱使。我堂堂正正一只长衡蒲牢,撼山震海,只是当初不慎中了奸计,法术没有恢复,这才与他争斗中落了下风,到这副田地。”
“我没有那么弱,知道吗?”拍拍她的肩头,少年小声道,“若是万疏君跟阿葵闹掰了,各自离去,你可以去长衡山,在那里修行可比这个破地方好多了。”
乔孜哈哈一笑,揣着手,重重点头。
“我记住了,我方才不是笑话你说的那两个大丈夫。”
摸了摸他的短发,见那双黑溜溜的兽瞳眯了起来,角落里的少女捏住他的脸颊,忍不住道:“我笑你你傻乎乎的,很可爱。”
“……”
他哼了声,默默背过身揉了把脸。
——
宫楼一开门,人都往里涌。与六朝府城的内城相比,这座宫楼小巧精致。放眼看去白墙红柱,黄色椽子,乌黑琉璃瓦,往上足足有十九层,乃是整个沧波城最高的一栋楼。宫楼之后就是一条中轴线上的钟楼与鼓楼。
此时钟鼓声绵延不绝,盖住众人言语。
乔孜被万疏君抓着手带进去,他垂着眼眸,挡着一旁的人流,对于附近那个扯住她胳膊的小傀儡,讥笑之后并未开口嘲讽。
一行人交过几张拜帖,从那条白玉铺就的长道走入宫楼一层。
当日街头偶遇的狼妖果真如乔孜所想。至于那个女马夫春溪,如今换了身装束,贵气逼人,腰配一把乌黑苗刀,色泽浑厚,上面阴刻着短溪二字,一手搭在刀鞘上,她木着脸正对众人。
今日开的剑炉乃是上古旧物了,几千年前被一位剑仙丢到了妖界,无数春秋之后,叫西洲的狼妖郎春和在山里淘金,从沙子里淘出来。他本就于铸剑一术上颇有建树,后来意外获得剑炉,简直如鱼得水。
那座剑炉取名为切肤,所出炉的剑极有灵性,闻名西洲,便是中洲的铸剑大师对此也是极为称赞的。而郎氏所积攒的财富,九成便是靠铸剑获得。如今郎春和重建沧波,家底耗尽大半。多数仙家本以为他此番要售出双剑,卖个天价回本,谁知晓这位郎氏的大铸剑师一口气要送两把,简直轰动西洲。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是以今日的宫楼跟前热闹非凡。
乔孜几个人托六朝府万氏的福,前头抢了几个位置,等了片刻功夫,众人寒暄差不多,那最前头的俊朗狼妖这才施施然挥开剑炉前的雾气。
偌大的剑炉约有两层楼高,葫芦状,通体为黄褐色,里面炉火沸腾,红光灼灼,两道缠绕的紫光时而闪烁,时而隐入火焰之中。
“时辰至,几十年来唯有这两道剑胚出世,郎某既建新沧波,有赖诸君捧场,出口的话今日便是作数时候。”
肩披一件自己用毛做的裘衣,炉边站着的男人笑着道:“诸君盛情,这两把剑如何送出去,叫我想了很久。世间缘分二字最妙,各人各有造化,若单论剑术,未免失了意思。”
“沧波城内外,早先在阴差阳错之下藏了三件宝贝,一是换魂珠,诸位大抵有所耳闻。二是一棵秋韵草,这棵草早生灵窍,四时精华凝聚,已有实体,喜欢四处乱跑,滑不溜秋跟泥鳅似的,捉到后聚魂生智,稳固心境。”
“最后一样是水中月,诸君或许没有听说过,可这东西确实存在,如若能找到,便是一块方寸天地。我也不为难远道而来的诸位,若是谁能凑齐当中两样,切肤炉中的剑胚便有一把属他。”
郎春和笑着说罢,下面便有人议论纷纷。
他可不管那些抗议声音,拍了拍手,早有婢女将他所要的三种宝贝写在宫楼一侧的墙上。
“我这规矩就是如此简单,说送就送,只是送之前要费诸君些许时间罢了。世间好物,若要争到手,白送没人珍惜,我这两把剑胚颇近人意,郎某不愿暴殄天物,还请见谅。”
几个剑修自是没想到郎春和设下这样的规矩,抱怨声叠起。
“若是最后拿到剑胚的是个对剑一窍不通的人,岂不是更加暴殄天物!”
“若是有三个人,一人抢到一样宝贝,郎城主该怎么分?”
人前负手踱步的男人不以为意,挥了挥袖子,抬头笑道:“诸位有缘人,先把三样送到我面前,谁凑的多,那把最好的剑胚便送给他,至于剩下的,不行就打一场。谁说执剑之人一定要懂剑呢?缘分到了,自然而然便会使剑。不曾有暴殄天物之说,这是命该如此。”
郎春和一席话说完,有部分人当下便撤出去开始寻宝,而那些真来观礼的或者对剑无意只是图个热闹的,则去宫楼上几层吃席去了。
万疏君在沧波寻到乔孜,显然对剑无意,只是看到乔孜望着墙,那样子似乎在心动,于是问道:
“要去寻宝夺剑?”
第99章
“想碰一碰运气。”
乔孜叉着手, 确实有些向往。
“既然如此,可以多逗留些时日。”
万疏君起身,举目远望, 宫城内零零散散还剩些宾客, 大多数已经出去寻那三份机缘了。
事不宜迟, 四个人便先记下墙上的说明,回客栈做安排。
客栈空空, 万疏君随意找了间客房,设下结界。
雪光透亮,两个俊雅的青年相对而坐,屋里暖和, 乔孜捧着茶舒了口气, 见众人都认真为自己做谋划, 笑笑,十分不好意思。
“我运气如今也不知好坏,不若限定一个月。”
“都有自己的事情做,万万不敢耽误大家。”
跪坐在地的少女拱手, 有模有样行了个礼,随后道出日后的想法。
“我浑身术法尽失,大道从头, 此番我不愿去修医, 欲走剑道。一个月后若是在沧波城一无所获, 便先去六朝府一趟。之后再离开西洲, 去往中洲剑宗碰碰运气。”
万疏君静静听着,心里不知思索什么, 微微一笑, 点头称好。
阿葵与乔孜算是同道中人, 按着袖角,颔首道:“我与你一道。”
熊小鱼倒是有几分纠结,他受孟潮青的契约咒束缚,能否自由出行还是个问题。如今人能好端端坐在这里,那是孟潮青故意许之,若是哪天心情不好,掐诀一招,他瞬时就会滚到孟潮青面前。
少年脸贴着案,恹恹道:“我与他们不一样,身不由己,有心无力,乔乔你别怪我。”
“傻子!你要给我当保安?”乔孜一巴掌轻轻拍在他脑袋上,“我自己求道,拉着你们也只是暂时的,咱们总有一日要分道扬镳,现下就难过了?”
“我都知道,只是偶尔想起来,会跟做梦一样。”
“那就先不聊这个。”
客房内几个人心照不宣。
对于那三件法宝,万疏君都有听说。放眼整个西洲,随便一样都是品阶极高的东西,郎春和用双剑换这三样,看似亏了,但真要细算,也是一种持平状态。
“这条大尾巴狼,不是傻子。若将整个沧波掘一遍,那换魂珠与河边草堪堪能瞧见个影子。不过福缘深厚,你便是站在原地,自有宝器凑到你面前。”
眉眼温和的男人沏了壶热茶,娓娓说道头一件换魂珠。
“当初我杀了凤城十巫,城里上下搜寻,死也不见这流传千年的城中至宝。那些在外归来的巫令言说被人盗走,罪魁祸首就是孟潮青。他家小师妹这一次来争剑,孟潮青想必会倾力相助。”
“柳莺莺是万相宗掌教的眼珠子,到哪都要人捧着,至今没有吃过大亏。孟潮青承他师父恩情,此番若是做的绝,两把剑都要抢走。旁人只有光看着的份。”
万疏君言有讥讽之色,垂着眸子,微微一叹,却是眼含笑意。
乔孜支起手,脑海里勾勒出宫楼里他负剑隐在角落不起眼的样子,瞬时垮了脸。
孟潮青三个字,就像是把刀子,专往人心窝刺。
而一旁的阿葵默了片刻,终于开口:“我见过这颗珠子。”
摸了摸乔孜的头发,小傀儡不大愿意提及三年前的事情,可也不愿见她失望,伸手揉了揉女孩的脸,无奈道:“我还把这颗珠子丢在了孤篁山。”
万疏君手一顿,轻轻抬眼,茶色眸子里映照出他一身清瘦的轮廓,良久,敛笑缓声道:“你这么说,我想起那位九夷姑娘了。”
“当初在凤城被打的半死,孟潮青将她丢到我那儿。将死不死,嘴里还叨念着我的名字。”
“我好心留她在六朝府养伤,可九夷姑娘却认为我是罪魁祸首。”
濒死的女人在别院躺了大半年,万疏君比她好一点,不过因着孟潮青的缘故,只是让她在别院自生自灭,偶尔听到婢女传来的些许消息。
诸如九夷姑娘今日与孟潮青见了几次面,说了几次话,话里提及什么。
被重伤的女子容颜受损,穿着旧衣裳,时常临镜自照,用簪子在梳妆台上重重刻下他万疏君的名字。
听婢女说,每每此时,九夷咬牙切齿,恨不能宰了他。
小别院里孟潮青时而从外回来看她,心境受损的女人喜欢重复两句话:
“乔竹死了不干你的事。”
“都是他一手造就。”
黄昏院落,夕照满身,一身白衣的青年蒙着眼,他微微仰着头,不知听没听进耳。
孟潮青自己故意不去想那个人,可九夷总会提起,字里行间虽有劝慰之意,可更多的只是求一个安宁。
她等着孟潮青说:“乔竹的死也不干你的事。”
今时不同往日,伫立风中的青年身侧孤孤单单,那些混乱的场面浮现在脑海里,刹那间呼吸叫风吹乱了。
抬手轻轻捶了捶心口的位置,孟潮青拂落襟口那只用力抓紧的手,对面容已现几许狰狞的女人说道:
“她本不欲救你,可到底是被我带入险境。”
“若说没有错,只是自欺欺人。”
最后的崖缝附近,明明可以一把将人抓住,只是白茫茫的瘴气之中,多了一份阴差阳错。
孟潮青问道:“你那时候,做了什么还记得吗?”
他清俊的面上神情寡淡,白绸蒙眼后看不出任何情绪,声音低沉,没有一丝责怪之意。
九夷摇摇头,眼里将要落泪,有话堵在嗓子眼。
“既然不记得,我便也不再提起。”
他像是有些失落,掸了掸袖袍,背着夕光走到门口,离开前头也不回,只问道:“你真的很疼吗?”
……
——
“那时候你便出现在凤城,如今细细想来,你要那换魂珠不无道理。只是顶着我这张脸做坏事,良心不疼吗?”
将手中的玉骨折扇一点一点展开,万疏君遮住半张脸,抬眼就是对面的小傀儡,他笑着笑着沉淀了些许冷意。
“我只有这一张脸,如今已是傀儡,没有半点良心。”
小傀儡正襟危坐:“让万公子失望了。”
眼见着两个人又是有要打起来的前兆,乔孜连忙做那和事佬。
而万疏君见她转头就去哄小傀儡,折扇一合,不由分说将她领子勾了过来。
第100章
这当中不妨又有人伸手扯住她的腰带。
乔孜立刻僵住, 不敢动。
她的肩还靠在万疏君身上,裙裾则被一抹青色衣袂压住。
此情此景,叫乔孜想起当初被人拽成一把尺子的场面, 预感到接下来的痛苦, 她尴尬一笑, 对着腰带上那只手拍了下,反手也打了万疏君一下。
“都高抬贵手, 有什么事嘴上说不尽非要动手的?君子动手不动口,算我求你们。”
可阿葵那只手紧紧抓着一道朱红腰带,倔强不肯松开,俊雅的面上神色阴沉。万疏君居高临下望着那个酷似自己的青年, 眼里意味捉摸不透。
旁观的少年挑了下眉, 大抵察觉到胶着的气氛, 小声道:“你们好好说话,若是要打,何苦把乔乔夹在你们当中?”
乔孜点点头,发丝擦过他的下颌, 万疏君不语,胳膊慢慢收紧,天青色袖袍垂地, 他只是笑了笑。
“当着旁人的面, 你也不知检点。”
阿葵欺身而上, 语调沉沉, 像是料想过这样的场面,厌恶地收回目光, 垂眸视线落在那道朱红腰带上。盈盈腰身被他抓住, 他非要做一种无用功, 以至于乔孜仰着头呼吸一阵困难。
“你们抓熊小鱼!他身板好,结实又强壮,少年心性,更不记仇。”
乔孜眯着眼,感觉自己要上下分离,不过好在今天穿的还是直裾,不至于落个最尴尬的局面。
这两个人幼稚至此,依旧在较力,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无辜受牵连的无辜人到底还是涨红了脸。
乔孜:“小鱼,好看吗?”
少年直起身不知要帮谁好,眼里俱是探究之色,闻言先道:“没见过万大哥跟阿葵这样,我——”
“你没见过的事多着,这就是丧心病狂、丧尽天良,快来帮我!”乔孜知晓这两个人是油盐不进,果断打断少年后半句话。
那双眼已经笼住薄薄的雾气,像是朦朦胧胧的春夜,遮掩了那一丝澄澈的月明。
“不干小鱼的事。”
身后的男人捂着她的嘴,听到那两个词,失笑道:“怎么就是丧心病狂,这也叫作丧尽天良?”
指尖触感柔软,万疏君低头看着被他抱住的少女,那张粉白的脸上长眉淡淡,微微蹙起,秀挺的鼻梁下红唇一张一合,一口咬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