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是憋在青云山,你的剑会生锈,你若真想报我给的这点恩情,入了冬再走。不拘你太长岁月,就当暂时做个小工。”
孟潮青笑了笑,碗里的阳春面加了很多葱花,他抬起凤眸,乔孜笑吟吟的脸,黑润润的眼映在视野里,四下三两萤火相伴,新蛙虽聒噪,他却觉得这一刻实在安心。
两旬月过后两个人之间关系渐亲密,青云山里其他住户都知晓了孟潮青。
两个人住在小药庐里,难免招人闲话。去湖边洗衣裳的妇人三五成群,看她采药归来总想打趣一番。
说什么小姑娘思男人,山里拜了山神老爷,山神老爷果然神通广大,白白赐她一个俊俏男人,什么活都能干,真真是现世有福报,家里三代积德,全都用在这上头了。
乔孜:“……”
她笑而不语,日头晒红脸,小跑着去湖另一边找孟潮青。
后面几天山里下雨,乔孜没有上山采药,只是洗衣裳时听到几个妇人说起山里那桩山神庙被雷劈一事,几个人心有余悸,再没敢拿前头那些话羞乔孜。
“孟潮青,林姐姐要生了,恐怕今天明天后天我都不能去六朝府,要不你拿着钱帮我买这些物件?”
这天晚上吃饭,乔孜愁苦不已,捶了捶案几,将袖子里写好的纸页递给他。
清秀俊挺的青年扫了一眼,放入襟口,点头道好,给她夹了很多菜。
“你多吃一点,我不饿。”
乔孜手盖在碗上,转而笑的眉眼弯起:“要不你喂我?”
烛光照的草堂一片明朗,孟潮青看着她,少女肌肤莹润,瞳如星子,微微张着嘴,似有些期待。
孟潮青心头悸动异常,眉梢挑起,抿着唇夹给她一只肥嘟嘟的鸡腿。
真他妈不会选菜。
乔孜忍住没说,啊呜咬住,可以想象这副吃相究竟是什么样的,不过对面的男人看得嘴角慢慢翘起,似乎十分喜欢。
抬手抓住鸡大腿骨,她眨了几下眼,心里唉声叹气,面上不显,仍在傻乎乎底下冲他笑。
“真好吃,真的很好吃。”
孟潮青笑容愈深,看着看着,取出一块方巾替她擦嘴角,动作极为轻柔。宽袖拂过胸口,乔孜一把抓住,埋首嗅到一股冷清清的梅香,于是用他的袖子擦了擦手上的油污。
梅香里这就混上了鸡腿味道,孟潮青低头,白色的袖子上映上她的爪印,小姑娘故意如此。
那张秀气的脸上笑起来露出了两只酒窝,指尖一戳,她连忙捂住脸,大概想要踹他,脚踢到身上,又没用什么力,就跟被人掏了一下似的。
孟潮青心里怪异极了,以至于眼神都有几许变动,黑漆的眸子里浮出一点喜悦,按捺不住。
“没关系,我不在意。”
言外之意就是,她再放肆一点。
可乔孜摇摇头,爬起来就想收拾碗筷。
“你吃饱了?”
孟潮青抓住她的手腕,皓白如雪,握在手里肌肤滑腻,他想说点什么,出口却是:“去六朝府吗?”
乔孜抬头,对上他认真的眉眼,恍然一笑。
……
六朝府城如旧,夜里人来人往,极为热闹,乔孜装作不识路的样子,紧紧拉着孟潮青的袖子,在他身侧说了好几遍。
“不能让我走丢了,上一次来还是三年前,平日也就去过青云山附近的小集市,今天是乡巴佬进城,你不能笑话我,也不能不管我。”
清俊素雅的男人余光瞥着小医女东张西望的局促动作,悄然握住她的手。
“你放心。”
十指交握,孟潮青一字一字道:“我不会把乔竹弄丢。”
乔孜:“有你这句话,那我真的放心了。”
并肩而行,两个人走过芫荽楼前,想到后来的棠华会,乔孜多看了几眼,依稀瞧见了个熟悉的身影。
高楼上笛声悠扬,楼下笑声不断,一群稚童舞着鱼灯从面前跑过,孟潮青忽地将她拉出芫荽楼。
“怎么了?有人在楼上吹笛子。”乔孜抬手张望,不妨被他带到另外一条路上。
“孟潮青?”
她小声喊了几句,孟潮青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扭过头,只见巷子里,被他带过来的女孩不明所以,只是视线相对,她又笑了。
往先的乔竹脾气其实很好,后来被他伤的有些厉害,总是会生气,最后开始讨厌他。
“人多,怕你丢了。”孟潮青小心翼翼说出口,鸦青的眼睫半掩住眼底的情绪,咫尺巷口,花灯如昼,而他借了一段薄薄的月光打量身侧的少女。
眼神里有些压抑的意味,目光落在她红润的唇上,方寸之间,他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
“你要干什么?”
乔孜看他低下头,一手按在自己的肩头,莫名紧张,眼神乱瞟,猛地涨红脸。
她手护在胸前,身后被墙堵住,那个清瘦高大的男人不言不语,耳根子早就红透了。
孟潮青索性闭上眼,胸膛里心脏跳得极快,手无处安放,只好垫在小医女的脑后,不许她躲。
他含住那瓣红唇,确实跟想象的一样软,于是像是吃一颗饱满而柔软的果子一样,一点一点榨出她的滋味。
而乔孜睁眼望着他发颤的眼睫,轻轻抱住他的腰身。唇齿之间是另一个人的味道,他初时吻的实在虔诚,不过得了趣,便开始贪心不足,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乔孜用力扭过头,被笼罩在灼热的气息里,喘了几下:“在外面,不可以!”
嘴角的湿.濡被他一一舔干净,孟潮青嗯了声,气息不稳,大半重量靠在她身上,唇贴着小医女的耳朵,低声哄道:“再给我吃一口。”
食指抵住她红肿的唇瓣,他含咬住少女的耳垂,又道:“你只说一声好,我便带你回去。”
乔孜:“……”
——
这样的日子过的极快,不知不觉入秋涉冬,孟潮青不想走了。
山上树木褪色,药庐前几丛瘦竹开花之后很快枯死,乔孜一个人砍光它们,窗前亮堂至极。
青云山里的村民如今见着孟潮青,大多要笑问一句两人婚期搁在何时。
入冬后第一场雪落下时,乔孜摸到了六朝府城里几个绣娘缝制的喜服。
她望着墙上挂的悲思剑,笑了笑,转身将衣服换上。
傍晚暮色降临,风雪之中有人推开柴门,檐下挂的西瓜灯映照出他微微明的眼眸,虽一身凉寒,可笑容极为明媚。
“乔竹?”
草堂里的少女身着一袭绣着鸾凤纹的红衣,盖头遮面,袖笼双手,端端正正跪在摆有合卺酒的案前。
“今夜就作成亲一事,我等不及了。”
窜进来的风轻轻吹动衣袂,身姿颀长的青年怔了怔。
“是不是太快了?”
少女摇了摇头,斜插在鬓发里的步摇晃荡直响,声音清脆悦耳。
孟潮青走到她身边,手悬在空中,半晌骤然起身,面上飞红,敛袖柔声解释道:“席面可以日后再补,我先换身衣裳。”
雪月清朗,湖上寒烟茫茫。
揭开盖头,饮下合卺酒,乔孜笑的极为开心,抬手摸着他的眉眼,轻轻吻了一下。
下半夜彤云密布,内室里,她重新梳妆,再次穿上那件红喜服,拖着盖头步入风雪之中。
烟水凝寒,盛装打扮的女子缓缓走向湖面,从始至终未有停止,直至完全淹没其水中,深夜里离开的悄无声息。
第二日,湖面结冰,几个洗菜的妇人在湖边吓了一跳。
只见冰面之下是个身着嫁衣的女人,盖头蒙面,不知眉眼如何,那只手紧紧握着,一只金钗插在乌浓浓的发间,日光下折射出一点碎金色,刺眼人。
——
沧波城的一间客栈内,方从梦中醒来的青年捂着眼,呼吸有几许哽咽,他头靠着墙,指尖仍在抖,掌心很快便湿透了。
“师兄,你怎么了?”
柳莺莺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了孟潮青的哭声。
第103章
孟潮青眼眶发红, 角落里独自蒙上那一双眼,心口处极为酸胀。
窗外疏烟淡月,东君将出, 又有狼嚎声响起, 他静坐良久, 冰下那一幕却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一场梦太真太真,孟潮青扶墙站起来, 将格窗完全推开。黎明前的朔风一股脑涌入屋内,寒意拂人面,只着单薄白衣的青年怔怔对着檐下的风铃,耳畔回荡起的却是另一个声音。
“送佛送到西, 救人救到底, 你今天真是走了大运, 居然碰上我。”
“你若真想报我给的这点恩情,入了冬再走。”
“有你这句话,那我真的放心了。”
……
孟潮青张着嘴,大口呼吸, 手微微发颤,倒下一杯浓酽苦茶,入口滋味极为醒神。
重来一次, 一切都好得不得了, 偏偏入了冬, 一场梦醒后归了空。
他捂住耳朵, 身后的沧波城正在苏醒,渐渐有此起彼伏的红尘烟火声。心里念过无数遍乔竹的名字, 孟潮青仰头, 到底是抑制不住那股子钻心疼, 一把拽掉白绸带。
那双凤眸愈发刺痛,他跪在地上重新续上一杯茶,挥袖轻扇,视野里的血红色慢慢退却,一抹孤篁山的灯烛光陡然亮起,照出一片泛着橘色的景象。
——
“昨夜里山风大,早间醒来一看,那边窗户不知为何,竟漏了条缝,难怪你下半夜冷的发抖,直往我怀里钻。”
青纱帐里人影模糊,侧躺着的男人声音低低,言语间笑意明显,
而被他挡住的那人随即闷闷否认道:“不可能,我都贴上墙,哪还能动。”
她抬起脸,还想辩驳几句,表示自己不是那等轻易投怀送抱之人,不妨叫他捏住下巴。
万疏君醒来的早,把乔孜堵在身体跟墙中间,格外不讲理,瞧着她涨红的面颊,惺忪的眉眼,哼笑一声,低头蹭了蹭。
“嗯,你说的也对。”
灼热的呼吸烫的人微微一颤,方寸之间,乔孜无处可躲,缩着脖子埋头到他怀里。
“其实我昨晚做了个梦。”
“什么梦?”
万疏君垂眸瞧着裸.露出的细.白肌肤,思绪渐渐有偏,指尖不觉攀上去,撩开开遮掩的发丝,在她耳侧低语:“梦里有我吗?”
乔孜在被褥里摸了摸他劲瘦的腰.身,故作遗憾道:“没有。”
“小没良心。”
万疏君明知她是故意的,却也叹息一声,指尖滑落,在她心口上轻点两下。
“这里有我吗?”
手指收拢,他拉过被子,昏昏暗暗的狭小空间里唇咬住了她的耳珠,以至于发出的声音都有几许含糊不清。
乔孜打了个抖,抓住他那只手忙讨饶:“有有有,你轻点,疼。”
万疏君笑出声,少女声音绵绵软软,像根羽毛在他心尖掏过,明明听进了她的话,但此刻却偏偏不想顺着她来,于是欺压上去。
手指插过他的发丝,乔孜咬着唇不敢漏声,借着从缝隙里挤进的光,她只勉强瞧见心口附近他低下头的轮廓。
“你听到了吗?”
万疏君没有说话,将她牢牢抱紧,热意在浑身扩散,他探到一丝潮意。
或许是想到那日客栈未做完的事,埋藏的恶意都尽数被放出来。
这样黯淡的清晨,他终于逼的乔孜换了称呼,尽管有些不情不愿,可从喉咙里挤出的沙哑嗓音十分动听。
缩成一团的人被完全抻开,咬着枕巾,半张脸被乌浓浓的发遮住,微红的眼角沁出几滴泪,嘴里小声喊了几声哥哥。
万疏君听得有些失控,稍有安抚,将她抱在怀里哄了一遭,声音极为柔缓。
屋外积雪滑落,天光雪光从窗纸透进,已到辰时了,子规声起,还有几声少年的抱怨一道传入耳中。
……
孟潮青身如槁木,那一碗茶洒了几滴,他闭了闭眼,挥翻茶盏,听到瓷器碎裂之声,只觉得头疼欲裂。
梦中之景尚还历历在目,陡然撞见现实,脆弱的不堪一击,他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假。
踉踉跄跄站起来,迎风而立,孟潮青后知后觉自己已经浑身冰冷。
清泪凝霜,此刻视野模糊一片。
“师兄?师兄你还好吗?”
柳莺莺在外不住敲门,她方听见压抑的息喘,耳朵贴门仔细一听,伴有几声哽咽,联想起天将明时隔壁的动静,她不敢置之不理。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门内孟潮青久久未有回应,高楼上风声凌冽,柳莺莺等不及,道了声得罪师兄后立马拔剑将门劈断。
穿着道袍的女子站在门口,安慰的话藏在肚子里,尚未出口,乍见眼前之景,猛地呆住。
落地格窗完全打开,从云上落下的细碎白雪因风飘入屋内。身姿颀长的青年一身单薄深衣,袖着手低头望向楼下的沧波城,挺拔清冷。
入目雪白,连绵的屋脊上纤尘不染。
孟潮青淡淡望着一切,忽就无比念想青云山那间药庐。
同样的冬天,他跟着乔竹成婚,只有两个人,草堂里无比简陋,穿着喜服的少女眼里春水盈盈,映照出他无措却又期待的模样。
如果当初在一开始,他并没有执剑相对,就跟着她一起走出瀑布,顺着那条山间小路行到湖边,如今连孩子都会有,哪里会有其他男人。
那些令人心悸憎恶的画面砸不碎,像是故意恶心他。
孟潮青捂着胸口,有种气急攻心之感,冥冥之中乔竹说过的话他全部想了起来。
被九夷一剑刺中,愤怒不已。
当小干尸漏水时又惊恐喊他。
新房里肚子疼,屋前念诗。
白发楼前被人乱中打了一巴掌,气的声音都在抖。
……
憔悴不堪的男人低下头,宽阔笔直的太白道上一抹红艳灼灼如桃。
老鼠嫁女,黄鼠狼敲锣,猫公在前,头戴虎头帽,周围都是看热闹的小妖怪,恭贺话层出不穷,什么“佳偶天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