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潮青歪着头看了半晌,嘴角露出一点笑意。
只是下一秒便见那窗前坠下一抹白色身影,从高楼之上飘然落下,白衣如雪。
第104章
乔孜在孤篁山待了一晚, 第二日日中才回到沧波城。
几个人在城外遇上一个湿漉漉的负剑少女,乔孜像是见过,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回头多望了会儿, 不妨她也回过头。
冬日杏林里, 树影交错,两个人视线相对, 即刻又扭过头,皆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认识那位姑娘?”
“兴许,也有可能跟我某些故友有几许相似之处,一时勾起怀念罢。”
乔孜想破脑袋, 诶了声, 一脚踩在积雪上伸手团了个雪团, 捏实之后反手一丢,立马闪身拉开距离不再去想此人是谁。
啪的下,只见疏疏日光里风吹雪尘。
头顶碎雪的熊小鱼眯起眼:“……”
随后两个拳头大小雪球砰砰砸过去,乔孜左闪右避, 转身一瞧,这才发现熊小鱼追了过来。
少年一身玄衣修身利落,怀抱大雪球, 红色额带压住几缕碎发, 眉眼略显青涩, 呼呼往前冲, 一边跑一边叫她等着。
好家伙,好家伙。
乔孜愣了下撒腿就跑, 偶尔砸几个雪球干扰他, 两人一路跑出杏林, 呼声喊声不断。阿葵与万疏君见状,不得不跑着也跟上去。
雪原上四个小点慢慢聚在一起,身穿蓝衣白裳的少女眼睫上挂着雪,喘了口气,伸手连忙挡脸,最后蹲在地上差点往雪里钻。
“适可而止!”
“住手住手,熊小鱼你讨打!”
话音一落,大雪球砸地,穿着玄衣的少年扑通跪在雪地里,捶雪不甘心:“你叫什么,这是正当比试,多一个万公子实在不公平,你让他先住手!”
一把玉骨折扇搭在肩头,万疏君摇摇头:“你可以叫阿葵帮你。”
“阿葵?”
小傀儡踹着手,歪头一笑:“不无不可。”
回城的那一截短短路程雪球乱飞,乔孜挨了几下,随后就瞧见熊小鱼摔了个狗吃屎,碎发上半团雪抖到领子里,向来惧寒的蒲牢兽气的蹦蹦跳跳。
……
回到客栈,阿葵将换魂珠交给乔孜。
后院的梅树下,两个人坐在台阶上,冬日暖阳照身,他微微眯起眼,说起自己在凤城拿到这颗珠子的经过。
“其实我原以为这是个假的。好不容易从大巫嘴里知道它是真的,后来一用才知,这真的也跟假的一般。”
乔孜笑道:“你当时是想用换魂珠回去吗?”
阿葵不置可否,抬手挡在眉宇上,默了会儿,像是在斟酌语言。
暖光自女孩鸦翎般的发上流泻而下,砖石上映的梅枝枯瘦有致,他瞥了眼这方无人打搅的小天地,莞尔道:
“换魂珠虽说可以令人还魂,重塑肉躯,送归诞生之地。不过对于你我这样的外来客而言,它还没有这样的广大神通,只是普普通通一颗琉璃珠。”
“三年前我把它埋在屋脚,心想着要是有一天远行,再也不回来了,这颗琉璃珠子大抵就会被人遗忘。我那些日子费劲的心机也就一并被人遗忘。”
“在凤城里,其实我说了个谎。”
漫漫长的崖缝底部,他背着乔孜,那时就想好了,如果姐姐醒过来问起梧桐林里一事,他就要说,一切都是九夷这个贱人的错,只是将真相揭开来,他每一句都说的小心翼翼。
事情开始,要到凤城外的梧桐林说起。
“梧桐林里,我在车驾中未曾带上面具,扮作巫者替身时她竟喊出我的名字。”
落叶纷纷,雨珠击打在梧桐叶上,声响压抑,那一阵风止息后,路过的车驾一停。
隔着垂下的纱帐,随身傀儡与巫令无声盯着他。
万疏君这三个字若传到那个老者耳里,他先前潜伏所做的一切皆打水漂,暂时接手的换魂珠不但要被收回,便是魂魄也要被淬灭,再无力回天。
沦落如此田地,杀了她又何妨呢。
身着红衣的女人在林子边缘止步不前,正想传信,车驾中的青年却缓缓抬眼,面上神色极冷,居高临下望着她,那点杀意无限扩大。
若是大家都死在这里,一切便都有解释。
梧桐林不远处就是大巫陵墓,白日里大巫梦里问道,不会醒来。
小傀儡回首瞧了眼,雨中天色不明,他呼吸微乱,便在心里估算着时间,抬手将面具戴上,悄悄隐去身形,暗中窥视。
但见雨打梧桐叶,点点滴滴,渐染血色。
蓦地到了时辰,一道剑光破空而来。
于是事非人愿。
三年之后,沧波城的客栈里,阿葵回想起当天的血雨,望着冬日暖阳,隐隐骨寒,他抱膝微微一叹。
“这大抵是因果报应。”
他想杀九夷,乔孜却因九夷摔下崖缝。
阿葵问:“你会怪我乱杀人吗?”
乔孜摇摇头:“物类之起,必有所始。”
“其实这样也好。”
她呼气呵手,微微笑道:“人算不如天算,要是如你所想,你日后所见到的会是一个不一样的乔孜。”
平行世界无限延展,万千世界中择一而遇,这种缘分不可多求。
“可是——”
“不能说可是,人要向前看。”乔孜拍拍他的肩,久违地喊了他一声万疏君。
“若是能回六朝府,我们去辛夷山。阳鱼岛上不知道有没有你的小竹屋,不过我估摸季节,回去不久大抵就要入春,届时漫山遍野辛夷开花,没有你就再造一个。”
小傀儡握着一双手,淡色眸子里浮出一层雾气,嘴角扬起,眼前似乎真的浮现辛夷山春景。
“好,很好。”
梅树下,两个人说了很多话,声音涓涓如溪流,淌过心尖,浇灌出一片湿软之地。
楼上有人在窗边瞧过去,从花枝簇拥中窥出一丝少年人的朝气,寒光生积雪,万疏君垂眸打开折扇,抬手遮挡住眼前的日色。
沧波城的风雪一过,东风遥遥逐君而至,若无两山阻隔,景色极佳。
万疏君夜里送了乔孜一副杏花玉梳。
她对着镜子拆开发髻,一头青丝垂泻如瀑,身后俊秀的男人抱着她,埋头低语。
乔孜摇摇头,扒拉掉他探入襟口的手,拿着玉梳就打了他一下,皱眉道:
“你是不是找打?”
“嗯。”
第105章
锦囊中的换魂珠被置在一副彩漆托盘中, 宫楼里两个狼妖尾巴乱摇,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过,相视之后抚掌大笑。
“你眼光不错, 万万没有想到第一个人是那位街上遇到的凡人。”
一身宽袖长袍的男人摸了摸耳朵, 笑容止不住。
“哪里哪里, 还不是主子递给她帖子,这桩好事我只能算是顺水推舟。”
春溪盘腿坐在地上, 宫楼百丈高,从窗往外眺望,除却浮云之外,便是那两座大山的轮廓。
隆冬岁月, 暮雪纷纷, 鹰隼高空旋飞, 郎春和原以为还要再等上一年半载,可不知是不是这一次来的人里不少福缘深厚,一个月后便有另一只描金托盘呈到面前。
定睛一看,是一只小瓷碗, 上蒙了层薄薄白纱,暖暖流动的一团光洇染出模糊的轮廓线条。
“这就是水中月?”
春溪仅仅听说过,翻阅书籍, 只说是千万年前天上落下的一轮残月, 在沧波江中经过万年洗练, 剩下月之精魂, 无处打捞。每逢闰年元月十五,月精露出一点光芒, 残影随着江波流泻千里, 滋养江中水族。
“天大惊喜, 我也只是随口说说。”郎春和小心以指触碰,啧啧不住道,“原以为有换魂珠与河边草就很满足了,可此物送到跟前,焉有不收之礼。”
春溪催促道:“先验验货先验验货。”
两只狼妖凑近脸,双手合拢,生怕它跑了一样,猛地一掀,差点瞎了狼眼。
“很闪很亮,春溪,老祖宗的书里是怎么说的?”
“溶溶若流金,莹莹似浮玉。沧波万里风,素月逐水来。”
郎春和双手捂住碗口:“像不像?”
四周都是漏出的光晕,两人陷在当中,默了会儿,立马东张西望,做贼一般端起碗垫手垫脚往剑炉那层楼跑。
——
沧波江边,孟潮青提着鱼篓,柳莺莺喜笑颜开。
而鱼篓里关住的小人以头撞壁,撞的头破血流后嘤嘤哭泣。
他望了几眼,一句话没说,以至于柳莺莺问的都有些着急。
“要不现在就送过去?”
孟潮青独自一人走在前面,闻言只道:“不用急。”
三样天材地宝,乔孜已有其一,两把剑胚,他手中这一样交过去,依照柳莺莺这般脾性,对其他人而言未必是好事。
“师兄!早些回去不好么?那一日你都摔下去了,虽说事后无恙,可我在你身后瞧着,你就跟魔怔一般。”
“是吗?”孟潮青笑了笑,面色苍白。
旧景重现,他闭上眼,像是再次伏跪在冬日的冰面上,那些凝固的血红色在往记忆深处蔓延,遮盖住往昔真实所在。
孟潮青砸开冰层,汹涌的湖水翻涌朝上,梦境陡然转破,可他什么也没抓住。
他看了很久的乔孜,妄图寻出一点相似之处,但日日夜夜窥探,他瞧得眼睛滴血。
孟潮青回头晃了晃鱼篓,缓缓走到江边。千里月明,淋洒一身雪光,白净无暇。
柳莺莺初时不知他想干什么,眼巴巴望着那只被他抓在手里的小人。
江水刺骨,孟潮青小心擦干河边草人头上的血迹,凤眸里意味不甚明朗,直到见他将河边草人远远投掷到江心中,柳莺莺才大叫一声。
“师兄你疯了!”
她冲过去,岸边浪千叠,打湿衣角,柳莺莺疯了一般抓住孟潮青的袖子。
“好不容易抓到的东西,为什么丢掉!你不想要那把剑胚吗?!”
孟潮青摇摇头:“一点也不想要了。”
“可是我想要!”
“那就自己凭本事抓。”孟潮青一面用袖子擦干净手,一面道,“伤心吗?”
柳莺莺气的发抖,强忍住咬牙道:“师兄你变了。”
“不是谁都要顺着你的心意行事,有的东西,最终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没了就没了,怎奈何。”孟潮青微微笑,“你就当我魔怔了。”
连鱼篓也丢掉,他吁了口气,看似轻松不少,只是一转身,眉眼尽冰冷,泠然生寒。
踩踏过积雪,孟潮青踽踽走向沧波城。
抬头望着城门上的三个大字,他微微挑起眉尖,捂着心口,垂眸看向地上人影,蓦地一剑刺下去。
只因沧波东逝,风月西飞,一切不尽人意。
——
一个月后,沧波城的钟楼鼓楼内,钟鼓吏各敲出断断续续的二百八十下钟鼓声。郎春和主仆验完手中两样天材地宝后便不做等待,召集城内修士,宫楼里当着众人的面,灌下那一碗水中月,投入剑炉的换魂珠肉眼也可见地融化了,浇筑在两把尚未完全成型的剑胚之上,瞬时光华大作。
乔孜眯起眼,抬袖遮挡面前的光耀,耳畔都是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他把东西都丢进去铸剑了,这可不得了!”
“两把稀世剑胚成型,可做仙兵利器,无往不利。”
“只是不知是谁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
剑炉火光照在脸上,一旁女子取下锥帽,听到郎春和报出乔孜的名字,似乎笑了笑,嘴角弧度很快落下。
没有人去争抢,剑胚第一把便落在乔孜头上。
穿着一身墨绿直裾的少女捂住嘴,杏眸圆睁,一动不敢动。
头上的剑胚正往她体内融,皎皎剑光染上微微绿晕,不过片刻功夫,又蓦地在她面前显现,竟是以身为鞘的灵剑。
“这一把剑效用便极为罕见。大庭广众之下,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口,只等姑娘回去慢慢摸索。”郎春和说罢,拍了拍手,一旁的侍女春溪呈上一把剑鞘,月华着色,缠枝玉茗花纹,晶莹剔透。
“这把剑鞘赠予姑娘。”春溪笑眯眯道,“一把好剑,总藏着不免叫人遗憾,平日里大可配在腰间。若是看谁不顺眼,尽管砍过去就是。”
乔孜双手接过,受宠若惊,心情未能平复,走路时脚步都在打飘,犹恐梦中,于是让候在一旁的万疏君打她一下。
他摇摇头,手背在身后,直被逼的靠墙站,面前的少女朝他胸口给了一拳。
“就像我这样。”
青绿幔帐低垂,万疏君故作为难,只是被逼无奈,忍着笑伸手捧着她的脸,额头轻撞,柔声道:“好了。”
“……”
乔孜想不到说什么好,叹了声,左右一看,忽然踮起脚尖,偷偷亲了他一口。
“那我就当是真的了!”
她声音也在飘,扭过头揉了揉脸颊,大庭广众之下轻薄完万疏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找了个前排位置坐下,未曾听到角落里有人小声骂了句“不要脸”。
俊雅的青年脚步顿住,视线掠过,茶色眸子微微暗沉,抚着掌中折扇若有所思。
未几,只见剑炉里第二把剑胚也出世,狭长剑身上光彩流动,四周灵气暴涨,握在人手中,隐隐可见滴落的水雾。
名唤月生的姑娘随手将其插入自己的旧剑鞘,当着郎春和的面,又将随身那把缺了一角的长剑丢入剑炉之中。
比起乔孜的喜悦,她的神情冷冷淡淡,一身白衣,拱手之后便要离开宫楼。
可郎春和喊住她,笑眯眯道:“贵客留步。”
“这一碗水中月不知从何捞起,可否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