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父母曾遗憾,在家庭遭受巨变之前,没有让纪然发展课外的爱好,而今季长宁补上,他们则产生了另外一种担心。
“其实我们对你跳舞并没有什么想法,甚至很开心你能找到喜欢的东西,”季妈妈实话实说,“只不过我们总想着,你还是学生,现在正是打基础的时候,是不是把精力放在学习上比较好?”
果然。
听到这样的回答,季长宁竟诡异地松了一口气。
季长宁对情绪的感知一直很精准,交换之后,她享受着来自亲生父母的无理由的、包容的爱,她沉浸其中,不可自拔。而沉浸蒙蔽了季长宁的感官,直到此刻,她终于意识到,爸爸妈妈付出的爱里夹杂着一丝“愧疚”,这丝愧疚让他们无法对她要求什么,包括让她好好学习,暂时放弃跳舞。
比如期中考试后的家长会,纪董事长会拿着成绩单,在家表演假吞速效救心丸,希望叛逆闺女能看在老父亲年事已高的份上可怜则个,下次好好发挥;季爸爸开完家长会,成绩单一揣,当天晚上还能做出两菜一汤,好像考试倒数第一根本不算什么事。
纪家有资本,就算季长宁是个不学无术的叛逆少女,纪董事长也能给铺出一条康庄大道。但季家不同,他们没有资本可以挥霍,没有理由无视成绩无视高考。
唯一的理由是,他们对季长宁心怀愧疚,在女儿性格形成最重要的时刻,他们没有参与其中,便没有立场去要求。
善解人意到令人发指。
季长宁后知后觉,她总算知道纪然那圣人性子是从哪里学到的了。
“我明白了,”季长宁肩膀微松,重新拿起筷子,她抬头,露出一个笑容,“我会把精力放在学习上,等考上大学再跳舞也不迟。”
**
第二天,纪然来给季长宁检查卷子。
题依旧是纪然自己出的,由于不擅长文科,只出了数学卷子,意在巩固季长宁初中和高一时期落下的基础,正好季长宁数学成绩委实一般,进步空间大,提分快,季长宁期末考试勉强入眼的成绩,一部分是数学提上去的。
纪然眉头微蹙,用铅笔批分,到一道几何证明题的时候,好似被离谱的解题思路给震了一下:“季长宁同学,你是怎么做到把直角三角形和等腰三角形证全等的?”
季长宁:“……”
季长宁眼神飘忽,心虚说道:“大概……看错题了吧?”
纪然翻看着卷子:“你何止看错啊……后面这道函数题,你连先乘除后加减都忘了,偏偏思路还是对的,答案一步错,步步错。”
“季长宁小朋友,”纪然换了个称呼,毕竟先乘除后加减是幼儿园学的基础运算口诀,她头疼地揉揉太阳穴,放下铅笔,后面的题不批了,问道,“可以跟我说一下,你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纪然出的这张卷子难度不高,全都是她给季长宁讲过的题,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如此低级的错误,除非季长宁一朝降智。看在卷子肯定是自己做的,没有搜答案的份上,纪然非常平和地说:“如果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季长宁小朋友耳朵泛红,头皮发麻,明明纪然并没有说重话,她却尴尬得脚趾抓地,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而纪然的猜测全是对的,她做题时确实神思不属,没发辩解,“昨天跟孟莱见面……”
细细听完季长宁的想法,纪然顺手打开保温杯,眼神迷茫,仿佛并不理解季长宁在纠结什么:“只是这样?”
“什么叫只是这样啊!”季长宁一脑袋嗑在桌子上,“纪董事长扬言要打断我的腿我都没放弃跳舞诶!”
这是多大的牺牲!
不,不应该说牺牲,她乐意暂时放下舞蹈,拼一个未来,为自己,为爸爸妈妈。
舞蹈是她前十六年最重要东西,季长宁心里知道只不过是暂时放下,考上大学她一定会重新捡回来。
她只是稍微有一点点,一点点难过而已。
纪然眨眨眼,问道:“你以前,是什么打算啊?”
季长宁听出“以前”是指在纪家的时候,她嘴唇翕动,声若蚊虫:“咳……高考失利的话,纪董事长是想捐栋楼把握送国外大学镀金咳……”
房子安静,季长宁声音小,纪然听得倒清楚,她心里感叹一声果然是纪董事长的风格,又问道:“你想考舞蹈方面的专业?”
季长宁点头:“想的。”
纪然更不理解了:“那你为什么要暂时放弃跳舞?”
季长宁有点抓狂:“我要学习啊,你知道舞蹈学院多少分吗?”
“我知道啊,”纪然曾经查过知名院校的往年录取分数线,看过一眼有个大概印象,尽管她并不考艺术院校,正因为舞蹈学院收分高,纪然才更加疑惑,“你为什么非要放弃跳舞呢?你没考虑过艺考吗?”
季长宁:“……”
季长宁“唰”的一下站起来,凳子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她不可置信反问:“艺考?”
“对啊,”纪然细数季长宁的优势和劣势,“你有舞蹈基础,有舞蹈比赛的奖项,在网络有一定影响力,文化课成绩稍差,靠一年半的时间追赶进度会让你非常吃力,艺考对文化分的要求偏低,高二下学期差几天开学,时间上来得及。”
“只剩下费用方面,你和孟莱应该可以承受。”
听完纪然的一番分析,季长宁在房间内踱步,口中不停碎碎念“艺考”,眼睛越来越亮,不复刚刚的萎靡,她凑到纪然面前,二话不说,抱起纪然在房间内转了半个圈,中途还踢到了椅子,季长宁根本感受不到疼痛,兴奋地跟纪然抱在一起:“然然然然,我要艺考,我要参加艺考!”
纪然面无表情地被季长宁拔地而起,又被季长宁跟供菩萨似的放在床上,理智说道:“季长宁同学,请你冷静。”
季长宁:“我无法冷静!”
纪然:“……”
纪然深吸一口气,一连三问:“你知道艺考流程吗?”
“艺考机构你了解过吗?”
“在艺考培训中坚持文化课学习你能做到吗?”
三个问题让季长宁彻底冷静下来,梦想和高考并不是对立的两端,峰回路转之下,她根本控制不住情绪。季长宁搬着凳子,乖巧地坐在纪然对面,不好意思道:“抱歉,我太激动了。”
“没关系,”纪然好脾气地问,“你们六班没有艺考生吗?”
季长宁摇头:“有体育生,没有艺考生,我们班比较特殊,高考纯粹凑数,大多数人要么准备好捐楼,要么高考后申请留学,要么干脆上民办,回家混吃等死,还有专门过来结交人脉的,比较复杂。”
纪然不太了解六班的生态,不由得顿了一下,她回到纪家几个月,学校并没有什么人来打扰过她,纪父和纪大哥看出她不想参加聚会之类的活动,便也不勉强。纪然继续问:“那你们舞蹈社呢?”
季长宁思索道:“我们舞蹈社人不多,大部分是国际部的,加入舞蹈社只是玩玩放松心情,剩下小部分需要参加国内外具有影响力的舞蹈比赛,拿到名次方便申请学校。”
孟莱年级倒有艺考生,只是艺考生跟普文普理生文化课进度不一样,在单独的楼层。
所以真不怪季长宁和孟莱都没想到这一茬。
纪然解决了疑问,她看着季长宁的眼睛,最后一次问:“宁宁,你真的想艺考吗?”
季长宁坦然回答:“想,我不知道还好,现在我知道了,就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会。”
“好,”纪然神色认真,语气坚定,“你只负责说服爸爸妈妈,艺考方面的其他事,我帮你解决。”
第22章
孟家, 孟莱百无聊赖地摊在书桌上,底下寒假作业被压得不成样子,草稿纸上画着乱七八糟的线条, 参考答案放在一边, 她都懒得去抄。
工作日,孟家父母都不在家, 上班之前,嘱咐孟莱好好写作业,别等到上学前最后一天熬夜个没完。
就在刚刚, 还在上班时间的孟妈妈给闺女发信息:“你赵阿姨还记得吧, 她给我推荐了一个补习班,她家孩子也在那里上,听说老师水平很不错, 我给你也报一个吧。”
赵阿姨是孟妈妈的同事,常来孟家做客, 赵阿姨家的孩子跟孟莱同岁, 只不过两个人没在同一所学校, 人家上的重点高中。
孟莱不想回复。
几分钟后, 孟妈妈再次发消息:“莱莱,我打听过了,那家补习班特别擅长给数学提分,你数学一般,提分空间大,我再给你报个地理,我记得你作文经常跑题, 再加个作文课吧, 你觉得怎么样?”
孟莱跟季长宁一样, 不擅长数学,只不过托学霸姐姐的福,孟莱基础打得不错,比季长宁强不是一星半点,只是孟莱空间感比较差,一看到几何题就头晕,连带着地理也一般。
孟妈妈明面上是问孟莱的意见,实际上已经做好了决定。孟莱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文字,用脚指头都能猜出她妈妈在可惜寒假没剩几天,耽误了上好的补习时间。
孟莱把手机反扣在桌子上,眼不见为净,她并不排斥上补习班,但是她很不喜欢被人强行推着走的感觉。
作为家里的老小,孟莱的童年可以说是很幸福,前有爸爸妈妈遮风挡雨,后有姐姐帮忙兜底,甚至在教育姐姐时走过的弯路,父母在孟莱身上一一补偿了回来。
孟莱没有叛逆期,在别的小孩抽烟喝酒烫头染发逃课时,她开开心心跳舞,偶尔有无伤大雅的调皮,这种情况下,竟让孟莱有了野蛮生长一般的自由。
所以当更强的推力改变她的意愿时,孟莱诡异地感受到了青春期叛逆小孩的心理。
——你让我补习,我偏不去,就不去!
“嗡嗡。”
孟莱趴在桌子上天人交战,手机振动突然在耳边炸开,孟莱心想是不是她妈觉得两门课不太行,准备再加一门的时候,她看到了季长宁发来的消息。
【宁:孟莱,你考虑过艺考吗?】
艺考?
艺考!
孟莱渐渐直起身子,不顾被压乱的寒假作业,仿佛刚刚识字的小学生,把“艺考”二字翻来覆去地看了很多遍,她动动手指,最终给季长宁回了个:“啊?”
**
季长宁下楼送走纪然,在回家的路上,过完年后,温度一点点上升,以前路边高高的积雪已经化成了水,结了薄薄一层冰,一脚踩下去,像是一颗颗爆爆珠。
雪地靴边缘被水染成深色,季长宁恍若没有察觉,嘴里哼着一首熟悉的调子,仔细一听,是《好运来》。
季长宁没带手套,半只手掌缩在衣服袖子里,只余下手指尖打字,她翻看着网页上关于艺考的信息,不小心点进去一个广告链接,机器人自动跳出问候语:“同学你好,今年艺考最新政策可加老师联系方式哦……”
孟莱的回复在这时跳了出来。
【莱:啊?】
季长宁退出网页,点到聊天软件上,冻得红彤彤的手指如疾影一般在九宫格上打字:“艺考,艺考你不知道吗?”
不等孟莱回复,季长宁已经在脑海里想象出自己成功入学首都舞蹈学院的情景,她像一个久经沙场的老营销,极力给孟莱画大饼:“咱俩成绩都一般般,拼命拼吐血也摸不到985211校门口的地砖,但艺考不一样啊,文化课分数要求低一点,高三下学期努努力再冲一把就行,加上咱俩有舞蹈底子,光明大路就在前方啊!”
孟莱不知是不是被季长宁震住了,沉默足足两分钟才给回过消息来。
【莱:我的宁啊,你是不是有点过于乐观了?】
好家伙,一个专科水平劝二本水平,说参加艺考就能摸到985211大门,闹呢?
极度兴奋的季长宁换了一首《好日子》哼,完全没看出孟莱字里行间中隐藏的委婉劝告,她抬脚走进楼道,寒风被关在门外,季长宁慢悠悠打字:“才不是乐观,是对我自身实力的绝对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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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莱被季长宁的信心吓了一跳。
在季长宁谈到艺考的时候,孟莱才猛然想起考大学并不拘泥于一条路,她所在的高中有专门的艺考班,在普文普理班的楼上,高二上学期,孟莱曾见过一辆大巴停在校门口,美术生们背着画板和颜料,一个接一个陆续上车,进行一段时间的封闭式培训。
孟莱努力回想,她看到的美术生们是怎样的表情。
欣喜?忐忑?期待?
孟莱想不起来,跟她一起的同学则在碎碎念,一边羡慕美术生们不用上课,一边感叹美术生们压力很大,艺考充满了不确定性,就算学了三年画,也会发挥失常,过不了统考,过不了校考,从而纠结再战一年还是老老实实选择普文普理。
艺考需要的投入太大了,包括个人的精力、文化课的进度、以及偏高的费用。
孟莱不是心疼钱,她家里算小有资产,孟莱手中还有一些做短视频推广时跟季长宁平分的广告费,钱是最不需要担心的方面,只是孟莱怕自己承受不起失败的代价。
如果决定正常高考,她暂时放下跳舞,参加补习班,把剩下一年半的时间全部投入到学习中,说不定可以上普通一本,最差也能考个民办三本,按照家里人的意愿,选一个万金油专业,普普通通的上学毕业考公考编。
如果决定艺考,以孟莱的水平,一定一定会落下文化课进度,让本就不富裕的成绩雪上加霜,而她的未来可能会有两条路,一条成功考上心仪的舞蹈学院,一条是失败复读。
孟莱不像季长宁,可以放下一切赌一场,抛弃她本来拥有的可能。
可是内心深处,一点火星似落在杂草中,慢慢将周围的一切引燃。
手机再次振动,将发呆中的孟莱唤醒,手机解锁,来的不是季长宁的消息,而是孟妈妈的催促:“怎么不回我?”
孟莱怔怔看着妈妈的消息,忽然用手抵住额头,不知为何笑了起来。
她刚刚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