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表演节目的大都是高二高三的学长学姐们,只有一位来自高一。
就是纪长宁。
季然的座位在中间,是一个不远不近刚刚好的距离,纪长宁披散一头及肩发,在舞台的光下隐约看出贴了亮闪闪的假发片,穿着宽松的短袖和破洞牛仔裤,带领舞蹈社团跳了一曲街舞。
炸翻全场。
刚刚步入高中的学生们年纪都还小,汹涌的掌声和尖叫几乎震翻季然的耳膜,她看着舞台中央的少女,觉得对方恣意的笑容比聚光灯更加耀眼。
于是季然便记住了纪长宁的名字。
那是季然一生也无法触及的世界。
而此时此刻,两个人相遇得如此仓促,境遇在命运的捉弄下极速漂移。
季然拿起面前的杯子,许是时间长了,原本温热的水已经变凉,正好方便季然平复一下乱七八糟的思绪。
季爸爸试试杯壁的温度,顺手拎过添水的茶壶,却跟纪家大哥的手不期而遇。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知道交换了什么信息,纪家大哥稳稳拿起茶壶,转了一圈给所有人重新添上一杯茶水。
包厢间的气氛在续茶的声音中点燃。
纪父没话找话,在谈判桌上老神在在不动声色的纪董事长干巴巴说道:“那什么……大家饿吗?我叫服务员上菜。”
所有人一起摇头。
纪父眼神飘忽,不自觉看着季然熟悉的侧脸,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说出口的酸涩。
他妻子在生下女儿不久后离世,长子的模样又随了老纪家,在大厅时刚看到季然的时候,纪父差点没控制住。
像,真的像。
甚至不需要任何权威机构的坚定,须臾一眼,纪父无比坚定季然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季爸爸同样这么认为。
无他,是个人就能看出纪长宁跟季妈妈眉眼间的相似,而鼻子和嘴巴又能找到季爸爸的影子,那张如江南烟雨一般婉约的面孔上尽管盛满桀骜不驯,却能让为人父母看到更深层次的、名叫忐忑的情感。
季妈妈和季爸爸的的心立刻就软了下来。
只要打破寂静,接下来的话就好说了。
其实当年抱错更多是意外和疏忽,两家住进同一所医院,预产期在同一个时间段,连发动都是同一天,只不过孩子出生时前后相隔十几个小时。
因为纪母难产。
就这么阴差阳错,两个相同读音不同姓氏的人家抱了对方的女儿。
等到菜上齐,两家人已经开始“然然”、“宁宁”的称呼了。
交谈时季爸爸一直没有摘下口罩,纪家人礼貌的没有多问,季爸爸反倒踌躇一会儿,粗糙的手指抬起来想摘掉口罩,又局促地收回来,直到菜品上齐,季爸爸舔舔嘴唇,小心翼翼说道:“我长得丑,你们不要嫌弃啊。”
季妈妈与丈夫十指相扣,季爸爸用空闲的手摘下口罩,露出狰狞的疤痕,如蜈蚣一般跟随他的面目肌肉抖动。
纪父和纪大哥早就知道季家的状况,对此没有丝毫多余的反应。
纪长宁惊讶于生父的样貌,随后而来的是心疼,她不懂事的时候信誓旦旦要独立、要自己做饭,学着电视里的样子,照猫都画不成虎,结果被燃起的火焰撩到头发和手指,疼得她哇哇乱叫。
这么一大片烧伤,该有多疼啊。
纪长宁想着,便问了出来:“您……疼吗?”
季爸爸楞了一下,随之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然后笨拙地展开一个笑容,他笑起来并不好看,结结巴巴应对见面后亲生女儿的第一个问题:“哎,不疼,早就不疼了……”
季妈妈没忍住,一滴泪水簌然落下,滴在与丈夫十指相握的手背上。
纪长宁茫然无措,“妈妈”这个称呼背后所代表的所有意义距离纪长宁太远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个简单的问题会让血缘关系上的妈妈哭泣,纪长宁站起来,走到季家父母旁边,在运动服兜里掏啊掏,掏出一包心相印的纸巾,递给季妈妈:“对不起啊,惹您伤心了。”
季妈妈一把抱住纪长宁,属于母亲的气味在纪长宁鼻腔中轰然炸开,好像透过遥远的时光,她又回到婴儿时代,终于有一双手将她抱起,走过无数个孤单而漫长的岁月,所有的忿忿不平在顷刻间化解,让纪长宁不由自主地反抱着怀里柔弱的女人,情不自禁地呢喃道:“妈妈……”
只有妈妈才有这样温暖的怀抱。
世界隔绝开来。
季然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看一场身临其境的电影,电影结局是那么美好,好到让季然想要穿过无形的屏障,投入到里面去。
她连忙喝了一口苦涩的茶水。
不行的季然,你不能去打扰。
季然努力控制嘴角上扬,她觉得此刻她是应该高兴的。
只是从此以后,季然再也不可以踩着崎岖不平的小路回家,她的生命中永远永远失去了“妈妈”,再吃不到爸爸亲手做的臊子面和手撕包菜,回不去那个充满烟火气的家。
不舍吗?当然不舍。
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从旁边伸过来,放到季然手上。
高大的青年站在旁边,影子像守护神一般将季然包裹进去。
季然抬头。
青年与季然并不太相似的面孔浮上一抹笑,他摸摸妹妹的头发,与季然对视:“然然,你能允许我们重新给你一个家吗?”
经常在财经频道出现的纪父后背绷直,眼中几乎溢满希冀,常年不苟言笑让他做不出和蔼又软乎乎的表情,只能尽力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满腔父爱。
——据后来季然回忆,她亲爸只是感动了自己,实际上,当时纪董事长的表情不说跟慈祥一模一样,基本毫不相干,甚至截然相反。
季然接过那条手帕。
茫然吗?茫然吧。
不管是季然还是纪长宁,亦或是纪家和季家,都将朝着更加未知的远方行走。
如河流,如时光。
滚滚向前,不可捉摸。
第3章
一顿饭吃完,两家人已经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决定先让两个孩子搬家,等工作日尽快解决好户口问题。
季然——现在应该叫纪然了。
纪然东西少,方便收拾,于是大家决定先去季家。
纪大哥的车空间不够,便向酒店借了一辆车并一位司机。
季长宁看着车窗外愈发熟悉的道路和景致,在她下意识想要直行到达别墅区的时候,车头忽然一拐,进入城中村,她猛地转过头,只能看见高高生长的白蜡树林,以及已经枯黄落地的细长叶子,留下半秃的枝干,季长宁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什么,深吸一口气:“这里……”
通过坑坑洼洼的道路,司机踩下刹车,停在老旧的三层小楼前。
季妈妈打开车门,没有听清楚季长宁的话,她声音中有掩饰不好的忐忑,怕女儿嫌弃环境太差,本能地拽拽衣角,问道:“宁宁?”
季长宁压下心底的复杂,对季妈妈笑道:“哎,来了。”
纪家的车也徐徐停下。
跟在身后的纪父脚步微顿,不知为何愣住,直到被纪然戳了一下才回神。
这个地方太熟悉了,城中村入口处往前再走不到两公里,越过特意修建起的树林和公园,是纪家现在居住的别墅区。
就此划开两个世界。
区区两公里啊。
区区两公里。
整整十六年。
纪父觉得自己应该是老了,他忍不住想,若是他哪天上班时往这里看一眼,会不会看到纪然正背着书包,乖巧地在风中等待公交车。
如果他看见了,一定能认出那张酷似妻子的脸。
纪父满心沧桑,父爱爆棚,伸出大手摸摸纪然的头发,声音有些颤抖:“然然,这些年,你辛苦了。”
纪然不明所以,一脸疑惑:“?”
有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家,有学可以上,有什么可辛苦的?
纪大哥默默翻了个白眼,知道自家老爹又在脑海里上演苦情剧,赶紧打断父女之间驴唇不对马嘴的交流,跟纪然悄悄说道:“他经常这样,不用管。”
纪然:“……”
三层小楼的楼道采光一般,季妈妈走在前面给季长宁介绍:“楼下是你大伯一家,晚上回来,到时候让你爸做顿饭,咱们好好聚聚。”
趁着开门的功夫,季妈妈接着说:“你堂哥在外省读研,过年才放假,那时候就热闹了。”
季长宁点点头表示记住。
季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收纳做得尤其好,空间内又干净又整洁,家里拖鞋不够,季爸爸便没有让换拖鞋。
来到纪然的屋子,迎面就是一张三层书桌,第一层放常用的习题和书,第二层用名著和教辅资料塞得满满当当,第三层稀疏一点,在狭小的空间中看上去格外震撼人心。
次卧太小,也就能容纳两个小姑娘自由转身,家长都去客厅喝茶聊天,唯独季长宁留下帮忙。
纪然拖出许久不用的行李箱和编织袋,拍拍上面的灰尘,又蹲下来用湿巾擦拭一遍,听到头顶上有人问:“介意我把书整理一下吗?”
“谢谢,”纪然抬头,知道对方是想帮自己收拾,说道,“麻烦你了。”
季长宁目测一下书架三层的高度,踮起脚尖,先把最高层的书拿下来,一边回答道:“没事,不麻烦。”
第三层的书很杂,有武侠小说,有几本计算机专业的旧教材,还有几本基础医学的科普书,季长宁“嘶”了一下,其中竟然有一本人体解剖的书,封面颇为吓人,除此之外,季长宁还发现两本全英文的期刊,名称有些熟悉。
扒拉一下记忆,季长宁从当医生的小姨那里似乎看到过类似的期刊,貌似是叫《柳叶刀》?
季长宁情不自禁问出口:“你以后想学医?”
“嗯?有一点吧,计算机也不错……”纪然打开衣柜,她衣物不多,其中有一半是季妈妈用旧衣服改的,不同于市面上常见的款式,格外别致。
纪然把衣服叠起来,沉默一瞬,她之前想过学烧伤修复,理由繁多,一开始不过是很小的时候,听见爸爸去应聘,结果因为脸部疤痕被拒绝,而深夜偷偷在洗手间中压抑地哭泣。纪然手下不停,乱七八糟想了许多片段,这两天的事情打断了她对于前半生的规划,让她有一点不知所措,便说道:“高考还早。”
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让她重新思考。
季长宁看着这南辕北辙的职业规划,脑海中闪过一丝什么,却没抓住,她把书分类摞在一起,在收拾桌面的时候发现一个熟悉的小信封,疑惑道:“萧潇的生日会?”
纪然把收拾好的书挪进编织袋中,顿了一下,就着下蹲的姿势抬头回答:“嗯,你也去吗?”
季长宁其实在纠结要不要去,毕竟她今时不同往日,跟萧潇打起来都没底气,她微微低头,与纪然目光相对,不知怎的在纪然冷淡沉静的眸子中看出了一丝希冀。
哦豁。
谁扛得住这种眼神啊。
季长宁脑袋一昏,立刻投降:“去啊,明天咱们俩一起?”
纪然眼睛弯弯:“好啊。”
季长宁:“……”
季长宁刚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想起那些年跟萧潇明里暗里的斗争,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她们两个谁都没有退让的意思,久而久之只能看在家庭的份上保持表面的和平。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季长宁抿抿唇,补充道:“咳,那啥,我要是跟萧潇打起来,你拦着我点。”
倒不是怕,主要是吧,以她现在的经济状况,赔不起。
纪然想起小姑娘给自己送邀请函时的样子,好奇道:“萧潇挺腼腆的啊,你们怎么会打起来?”
腼腆?
滑天下之大稽!
季长宁深吸一口气,很想掰手指头细数跟萧潇之间的矛盾,又觉得自己太幼稚,像小学生在背后说人坏话,只能摆摆手,深沉道:“历史遗留原因,大概是八字不合。”
纪然:“……”
行吧。
说到生日会,纪然知道萧潇的家境不错,实话讲,文远中学随便挑出一个学生都比纪然条件好,她很缺少与人交际的经验,便问道:“我需要带什么礼物吗?”
季长宁臭不要脸以己度人一下,思忖道:“她大小姐什么也不缺,带上心意就行。”
纪然眨眨眼,心意这个词着实玄妙,她若有所思,拉开书桌下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布袋,纪然伸手一抽,从布袋里掏出一只荷包。
荷包整体是天蓝色,上面绣了一丛水草,水草后有一只小巧可爱的金鱼正在吐泡泡,荷包的带子上缀了两颗红色珠子,静静垂下时像极了珊瑚的影子,整体看上去,仿佛把风景搬到布料之上,十分灵动。
季长宁眼睛一亮,嗖的一下凑到纪然身边,错落有致的水草弧度各有不同,而小金鱼更多像是卡通画,但颜色上采用了极其逼真的渐变,异常和谐,季长宁“哇”了一声,完全控制不住想要拥有同款的冲动:“好看,在哪里买的,分享个链接啊我的然!”
在季长宁凑过来的时候,纪然下意识往旁边躲了一下,她不习惯跟人靠得很近,却又硬生生用理智控制住身体,她不自觉地用空闲的手捋捋头发,“我的然”这种表示亲近的昵称让她耳朵不自觉泛红,纪然镇静地说道:“是我自己做的,当做生日礼物可以吗?”
季长宁听到“自己做的”这四个字的时候,眼睛中一片“卧槽”划过,她第一反应不是纪然居然拥有这样好的一手刺绣技巧,而是:“萧潇她配吗!”
纪然:“……”
也是不懂你们之间的恩怨。
季长宁继续输出:“听我的,我上某宝找个同城九块九包邮的给她,保证明天送到,这么好的东西我都没有给萧潇实在是暴殄天物!”
“没关系,”纪然把荷包重新放回布袋中,说道,“妈妈手艺很好,她会绣花也会做衣服,我只跟她学会绣小金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