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因为楼下大伯家常年养金鱼的缘故。
季长宁学习差,不代表她是个笨人,她一下子听出了纪然的言外之意。
——这是要嘱托她了。
纪然压低声音,接着说道:“妈妈在纺织厂工作,早八点到晚八点,机械性工作让她颈椎不太好,但家里只有妈妈一个劳动力,下班回家后她要接一些绣活,邻居有时拿布料过来,请她帮忙做成衣,价格不高,总归补贴一点是一点。”
季长宁想起女人粗糙的手和男人局促的表情,呼吸一窒。
“爸爸很会做菜,他没有出事之前是酒店的厨师,很擅长做面食,他平常会出去打零工,没事时会跟着大伯一家在市场摆摊卖菜,偶尔帮忙运输,因为大伯帮了很多忙,爸爸总是不要大伯的钱。”
纪然声音淡淡,如同她的性格一般,寥寥几语把季家的情况简单介绍一遍,最后,纪然把人体解剖那本书抽出来放在桌子上,将其中一页折起来,道:“放学后记得帮妈妈按摩一下肩颈,你……”
纪然笑笑,拉上编织袋和行李箱的拉链,把话语吞了回去。
——你一定会做得很好。
怔怔看着纪然信任的眼神,季长宁忽的偏过头,努力克制住眼眶中的泪水,她无法欺骗自己,在酒店刚遇见季家父母之时,她完全控制不住来自血脉的呼唤。
她渴望一个正常的家。
然而在纪然只能穿旧版型校服、甚至旧衣服时,她正对着文远的男生校服挑挑拣拣,才勉强拿走两套,作为特立独行的标志。
季长宁想问,你觉得公平吗?
我在享乐的时候,你却在为生活挣扎。
她这么想,便也这么问了。
纪然难得摆出一个惊奇的表情:“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季长宁比她更惊奇:“我不该这么想吗?”
“当然不该啊,”纪然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季长宁跟纪家一定有很大的矛盾,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情,只能认真灌了一口万能鸡汤,“我们追求的不止物质上的宽裕,还有精神上的富足。”
季长宁挠挠头,诡异地理解了是纪然在安慰自己。
天啊,这个人……季长宁吸吸鼻子,这个人怎么这么好啊。
纪然拉起行李箱,手放在门把上:“走吧。”
和煦的阳光落在小小的客厅中,正在尬聊的家长们抬头望向次卧门前的两个女孩。
走吧。
向未来走去。
**
纪家所在的别墅区叫做“锦华园”,由于酒店司机已经回去,纪父打电话让司机又开了一辆车过来,季家父母原本想推脱,纠结两分钟,还是决定看看季长宁从前长大的环境和纪然将来生活的地方。
两公里并不远,站在纪家气派的别墅前,季家父母抿唇,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在爱人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忐忑。
忐忑双方家庭条件相差巨大。
忐忑宁宁会不会不习惯现在,忐忑他们是不是耽误了然然的未来。
纪家没有进孩子卧室的习惯,纪大哥便沏上一壶茶,招呼季家父母一起坐坐聊天,让两个女孩独自上楼说些话。
纪然初踏进纪家的别墅,第一感觉就是冷。
这种冷并不是天气带来的,从光可鉴人的地板,到线条简约的沙发,再到棱角尖锐的水晶灯,除了黑白灰,整个家几乎没有别的颜色。
第二感觉便是孤独。
房子太大了,大到这么多人站在一起,仍让纪然感受到了无法言喻的孤独。
季长宁带纪然上楼,她的房间已经收拾过一轮,没有往日那样凌乱,她从行李箱上的背包中拿出两粒薄荷糖,一颗递给纪然,一颗撕开塞嘴里,含糊不清说道:“东西我都收拾差不多,没收拾的就是不要了。”
纪然剥开薄荷糖的糖纸,环视一周。
季长宁的房间很大却不空旷,看得出只收拾了私人物品,书架上面横七竖八放着色彩驳杂的杂志,墙上贴着花花绿绿的海报,床单是荧光粉,被褥是阳光黄,地毯是天空蓝,乍一看有些辣眼睛,看多了反倒让纪然觉得,对,这就应该是季长宁喜欢的风格。
“纪家并不是一个大家族,”季长宁眼神微黯,“奶奶去世后,唯一走得亲近的是小姨一家,说是亲近,但由于工作原因,也就正月走亲戚时候能聚一块吃个饭。”
纪然认真听。
季长宁淡淡说道:“卫生方面不用担心,会有阿姨定时清洁打扫,顺便给冰箱添点瓜果蔬菜和速冻食品,并不住下,如果不想让她进房间的话,可以锁上房间门,比如他们父子俩的书房和房间一般都会锁上。”
“锦华园的位置不好叫外卖,”季长宁话锋一转,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酒店的外送名片,“这几家味道还不错,他们父子俩是工作狂,不到凌晨不回家,吃饭不用等,你一个人睡也不要怕,锦华园安保还是数一数二的。”
纪然准确地从话中提取出信息,这恐怕是季长宁生活在这里很多年的经验之谈,于是纪然问:“你一个人睡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季长宁背上包,笑道:“放音乐蹦迪,鬼哭狼嚎的,听起来热闹。”
听起来热闹。
十六年的孤独与渴望,最终不过浓缩成五个字,听起来热闹。
季家父母帮忙把季长宁的行李箱搬到后备箱,临走之前,季长宁张开双臂,对纪然说道:“抱一下?”
没等纪然说话,季长宁相当自来熟地保住纪然,她们两个人身高差不多,只要微微歪头,就能看到对方的睫毛。
在这一刻,两个完全陌生的姑娘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触动。
或许世界上,真的有互为半身。
季长宁拍拍纪然的后背,拉起行李箱,转身朝纪然挥手:“明天见。”
纪然同样挥手:“明天见。”
第4章
萧潇的生日会地点在一个海边度假村,没有地铁直达,从锦华园要坐将近两个小时的公交。
季长宁提一个小巧的袋子,套一身运动服,神清气爽地跑步到锦华园。
纪然已经在公交站牌等着了。
季长宁三步做两步蹦到纪然身边,语气雀跃:“今天这一身好看!”
纪然穿了件白色厚毛衣,套一条黑色牛仔裤,外面罩一件卡其色的风衣,风衣的袖口和口袋绣着缠花纹,带来一丝活泼,反衬得纪然的气质愈发恬静。
“谢谢,”纪然似乎有点羞涩,“是以前妈妈帮我改的。”
季长宁刚到季家半天,只从纪然嘴里知道季妈妈手艺很好,没想到这样好,越想季长宁眼睛越亮,以后参加演出,是不是能让妈妈帮忙做演出服?
就在这时,公交车缓缓停下。
为照顾没有公交卡的季长宁,纪然熟练地打两次卡,这个时间和地点坐公交的不多,两个人就在后排找了两个相排的座位。
季长宁抱着小小的手提袋,一脸肉痛:“我最喜欢的蓝牙耳机品牌,买回来还没用呢,便宜萧潇了。”
接着,季长宁掏出手机:“来来来,昨天忘了,扫码加个微信。”
纪然默默从外套兜里拿出手机,不太熟练地调出二维码让季长宁扫一扫。纪然不太会用电子产品,就连手机也是堂哥淘汰下来送给她的,平常只用来看时间定闹钟,以及接收企鹅群里老师的通知。
“叮”的一声,扫描成功,季长宁把好友申请发过去,纪然的手机振动一下。
好友申请通过。
季长宁愉悦地吹了声口哨,吹到一半想起是公共场合,把另外一半憋回去,昨天忘记交换联系方式,没办法约定时间碰面,还是用季妈妈的手机打电话过去才搞定。
一路坐车无聊得紧,季长宁有一搭没一搭地主动找话:“昨天睡得怎么样?”
纪然点点头:“不错,你呢?”
何止是不错,纪然前一天通宵,不到九点困得要死,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第二天一看是上午九点,纪父和纪大哥特意留下的早餐都没了热乎气。
“我也还行,”季长宁磨磨牙,有些不好意思,“昨天晚上从床上摔下来了。”
季长宁不认床,但睡觉非常不老实,以前仗着床够大,经常一觉醒来发现脑袋在床边摇摇欲坠,季家的床宽一米五,完全不够季长宁翻腾,掉下来时还差点撞到书桌。
窗外的景色不停向后倒,太阳将落未落,迎着火红的晚霞,纪然和季长宁终于到站。
季长宁第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公交,腰背酸得不行,刚下车伸伸胳膊抻抻腿,做一套简易的拉伸运动,骨头与骨头之间的拉扯声噼里啪啦响了起来。
纪然坐惯公交车,除下车后被冰凉的海风吹得抖了一下外,没有太大感受。
城南的“临江仙”,因为沿海的缘故,常常有海上比赛在这里举行,设施齐全,救援人员24小时待命,加之风景不错,没有比赛时也是度假的好去处,久而久之,在全国也有不小的名气,至于高昂的收费,就不值一提了。
纪然亦有所耳闻,初中时班里有个家庭条件很好的同学,常常用高高在上的姿态故作矜持地说“周末去了临江仙吃饭,等于打入上流社会的圈子”,引来其他人憧憬式的欢呼。
到了高中,在文远那种一步一个富家子弟的情况下,依旧用“周末去临江仙?”的话语聚会玩耍。
纪然第一次踏足城南,入眼便是一个个独立的小别墅错落有致,有意隔开,保持一个相对隐私的空间。
从外表看平平无奇。
远处,金灿灿的霞光倒映在宽广无垠的海面上,几艘摩托艇飞驰电掣一般掀起层层海浪,水花折射出绚丽的色彩,仿佛划开天与地的界限,迫不及待地朝着太阳追去。
季长宁拉起纪然的手,轻车熟路地往里走,一边说道:“‘临江仙’是萧家的产业,平常有聚会啊活动啊一般会来这里玩,她萧家大小姐生日,早早就把最好的场地定好了。”
临江仙地脚最好的是一号别墅,此时别墅外停满豪车,安保人员身穿统一制服维持秩序。
一路走过来,纪然有幸见识到了季长宁的好人缘。不少人都跟季长宁打招呼,有几个玩得好的,抱着排球跟季长宁拳对拳比了几个手势,神采飞扬:“宁姐走,打排球去。”
季长宁摆摆手:“不去不去,不跟你们凑热闹。”
被拒绝的也不伤心,嘻嘻哈哈勾肩搭背走远了。
一号别墅前,纪然和季长宁出示邀请函。
在看到纪然邀请函的时候,侍者嘴角的微笑扩大些许,雪白的手套一尘不染,将邀请函完完整整还给纪然,道:“您好,今天的寿星特意嘱咐过我们,您是她重要的客人,请稍等一下。”
话音刚落,萧潇提着裙子从楼上蹬蹬蹬跑下来,在纪然面前停下,眼角眉梢都透露出喜悦:“然然,你能来我太开心了!”
纪然向来不会应付这种热情,只能把礼物交给萧潇:“谢谢你的邀请,生日快乐。”
萧潇抱住看上去有些寒碜的布袋,圆圆的眼睛弯了弯,问道:“谢谢然然,我可以现在打开吗?”
纪然点头。
巴掌大的小金鱼荷包针脚细密,看不到一丝多余的线头,萧潇用指腹轻轻划过可爱灵动的小金鱼,唯恐刚做好的指甲划伤它。
她收到过很多礼物,或奢侈品或定制首饰,都没有这样一个小小的荷包合她心意。
纪然不好意思道:“我自己做的,希望你喜欢。”
萧潇眼睛亮晶晶的:“金鱼也是然然绣的吗?”
见纪然点头,无声的烟花在萧潇心底炸开,她珍之重之地把荷包放在胸口,信誓旦旦道:“我一定会好好保存的!”
纪然盯着萧潇的眼睛几秒,心想,瞪圆了似乎更像小金鱼了。
被主人家冷落半晌的季长宁“啧啧”两声:“萧潇,你眼里还能看见我吗?”
萧潇把荷包重新放回布袋中,做作地用手捂住嘴,夸张说道:“诶?你什么时候来的?”
季长宁:“……”
她就说她跟萧潇八字不合!
季长宁翻了个白眼把礼物塞萧潇怀里,惹来萧潇一连串的惊呼:“你轻点,把然然送我的荷包刮坏了我跟你没完!”
就跟咱俩之间什么时候有完似的。
季长宁故意挽住纪然的手臂,感受着手下肌肉不自觉紧绷又放松下来,她咳嗽两声,做作起来比萧潇有过之而无不及:“然然、然然这么亲昵的称呼叫谁呢,我们然跟你很熟吗?”
萧潇不屑地吹吹刚做好的美甲:“我跟然然一个班,怎么着都比你亲近吧。”
季长宁也学着萧潇的样子吹指甲——她没指甲只能吹手指——得意地说道:“不好意思,我和然然已经是见过家长的关系了!”
萧潇:“……”
纪然:“……”
意外成为战场,被夹在中间的纪然叹口气,不易察觉的紧张在插科打诨下一扫而空:“好了,你们两个幼不幼稚。”
萧潇哼了一声,率先退让:“我去楼上把荷包放下,然然你随便玩,我一会儿就下来!”
一楼已经摆上自助餐,考虑到邀请的大多是萧潇的同龄人,宴会上便没有放酒,全部用果汁汽水以及特调饮品代替。
别墅内早已开了空调,温度刚刚好,脱掉外套也不会感觉到冷。
一号别墅不愧是地脚最好的地方,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能够清晰地看到海景,落地窗附近的半圆形沙发上,三三两两熟悉的朋友窝在一起,一边吃东西一边观看激烈的摩托艇比赛,时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
季长宁牵着纪然的手来到甜品区,小声说道:“临江仙有个甜品师做拿破仑是一绝,外面怎么都复刻不出一样的味道,我以前最不喜欢来萧潇的生日宴,但为了这一口拿破仑,我可以忍。”
纪然:“……”
纪然战术后仰:“……那你还真是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