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过去见他吧!”她想了想,便这样说道,“一刻钟后送晚膳到暖阁去。”
内侍应了下来,便安静地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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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如卿出了正殿,便朝着暖阁走去,行到暖阁外面,便见着里面有暖黄的灯光亮着,她心思微微一动,掀开帘子走进去,正想说什么,却看到顾兰之趴在小茶几上呼呼大睡的样子,顿时想说的话生生咽下去,她脚步放轻了下来。
一旁有卧榻,屏风后面还有更衣的地方,也不知他怎么就这么趴在茶几上睡,难道不难过么?
她脑子里面闪过这么个念头,脚下已经走到了顾兰之身边,她看到他身上的官袍已经睡得皱皱巴巴,官帽倒是还戴在头上,只不过歪到一边,脸颊上被官帽的绳子勒出了印子,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的起伏而微颤,大约是正在做梦,他眼皮下眼珠在转动。
只不知在梦什么?
她伸手解开了他下巴上官帽的绳子,让他不至于被这绳子给勒出个好歹来。
刚把这官帽放到旁边去,她便看到眼前的顾兰之眼睛迷蒙地眨了好几下,目光散漫地往四周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她的身上。
“朕向你道歉。”赵如卿抬手给他倒了水,“朕下午与人说国事,忘了你还在暖阁里面等着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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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兰之茫然醒来,脑子尚未完全清醒,便先听到的是赵如卿这么坦然的歉意,迟了数息才明白了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眨了眨眼睛,他感觉头上似乎轻了一些,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头发,然后看到了被放在旁边的官帽。
一杯水被塞到了手里,他低头看了一看那琥珀色的茶水,冰凉的茶杯贴着手心,整个人突然清醒了过来。
睡着之前打过的腹稿此时此刻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他慢慢地站起来,刚想要说什么,就又被赵如卿按回了位置上面。
“你还没用晚膳,先陪着朕用晚膳。”赵如卿的语气是不容拒绝的。
他捧着茶杯喝了口水,冰凉的茶水顺着喉咙滑到肚子里面,他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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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水没喝完,内侍便送了满满一桌子的御膳进到了暖阁里面来了。
赵如卿不叫内侍在旁边伺候,只让他们都退到外面去。
顾兰之看着这么丰厚的八荤八素外加六道汤的晚膳,却并没有什么胃口,他欲言又止地看了几眼赵如卿,忍不住在想——她到底在想什么呢?
他们这么多天没有见,她把赵麟送去元山事先也没有告诉他,她到底在想什么呢?
或者她只是觉得这些都无关紧要,不必与他说么?
他并不想去想太多,可许多事实就摆在眼前,容不得他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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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如卿看了一眼面前呆呆没有动的顾兰之,忽然之间又想起来昨日赵晗说他瘦了的事情。
这会儿细细看来,从他面上形容,似乎的的确确是消瘦了一些。
她眉头皱起来,伸手抬起了他的下巴:“你为什么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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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兰之被这问题问得愣住,他呆呆地看向了面前的赵如卿,张了张嘴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是吃不好?”赵如卿眉头没有松开,她在打量他,“有人怠慢你?有人欺负你?赵麟在你面前调皮捣蛋了?”
“没、没有的。”顾兰之茫然地回答道,“并没有这些事情发生。”
“那么你为什么看起来似乎很不好?”赵如卿问。
顾兰之眨了眨眼睛,这问题他是可以回答的,因为他感觉自己好像又要失去她了——只是这回答又似乎不是那么好说,他不知要怎么说。
第45章 四十五 看着朕,来告诉朕哪里不好?……
有那么一瞬, 顾兰之感觉有一些委屈。
或者说从他知道自己当年在沧地遇到的卿卿就是皇帝陛下之后,这份委屈就一直潜藏在心底。
他患得患失,他在做他自己都不太认同的事情。
他明明知道赵如卿是皇帝, 皇帝是日理万机, 他不应当有什么怨怼也不应当有什么期待, 他们这样的身份差距,原本就不会如这世上寻常的夫妻爱侣那样恩爱相对每天都不分开,他只应当安静地等待就可以、就足够了。
但他发现他做不到。
可人总是这样, 做不到的事情会努力想做到,于是心中便会有拉扯,伤怀因此而来,失落由此而来。
只要一日不放弃, 便是一日的记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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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兰之抬眼看向了赵如卿,有些话他还是决定不要明说了,有些事情是显而易见没有解法的, 他说出来也不过是让赵如卿为难罢了,于是他道:“我……我今日听说麟儿去了元山,便心中记挂。”
赵如卿听着这话笑了起来,道:“朕是想着天热了, 宫里最近事情多, 便让他去元山玩一段时间,也免得在宫里憋坏了。”顿了顿,她拿起了一旁的汤碗给他盛了汤,还送到了他手边来,“以前天热的时候就会带着他去凉快的地方住一段时日,今年倒是不能亲自带着他去了。”
这话一出,顾兰之忽然感觉脸上有些发烧, 似乎的确是他想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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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几分忐忑地把汤碗捧在了手里,他低下了头,目光就落在了那碗汤上面。
是菌菇清汤,散发着诱人的鲜美味道。
这一桌子御膳虽然菜色多,但都是平常可见的食材,并没有什么难得一见的山珍海味,许多菜色他在弘文馆的饭堂里面也见过。
他朦朦胧胧想起来之前似乎是听洛鼎或者闵颐说起过,赵如卿并不怎么在意吃食,说她以前在外面带兵的时候从来都是底下的小兵吃什么,她就跟着一起吃什么。
对普通将士来说,她是难得一见的和蔼可亲没有架子也没有距离的人。
但为什么他会觉得她并非那么容易接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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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如卿抬手给自己也盛了一碗汤,然后喝了一口放到了一旁,她打量着他,忽然又笑了笑,问道:“你在想什么?”
顾兰之猛地回过神来,也看向了她,顿了一顿才道:“在想……一些不应当想的。”
“比如说?”赵如卿往后靠了靠,把手边的汤碗推开了,忙了一天国事,这会儿能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也算是一种放松。
顾兰之低头喝了一口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才看向了赵如卿:“在想……陛下之前说要答应我三个要求。”
“你想好第二个和第三个要求了吗?”赵如卿噙着笑看他。
“想到了第二个……”抿了抿嘴唇,顾兰之忽然觉得自己贪心得很,他根本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清心寡欲无所求,他就是贪得无厌、得寸进尺。
“说来听听。”赵如卿轻松地说着,眼中笑意满满。
“我想……我想要陛下以后不要因为忙碌就忘了我……”顾兰之看向了她,“我不想打扰陛下,只是想陛下忙碌时候与我说一声就可以,而不是把我丢到脑后。”
赵如卿看着他,坐直了身子,嘴边笑容有些玩味。她没有立刻答应这个要求,而是问道:“因此消瘦?”
顾兰之再次觉得脸上烧得厉害,但这一次他没有低下头,而是大着胆子迎上了赵如卿的目光:“卿卿会笑话我吗?”
赵如卿真正笑出声来,她站起来,脸上的笑甚至是带着几分宠溺的:“答应你就是了。”她站到了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过,还要让朕看看,你真的瘦了吗?”
顾兰之仰着头看她:“我没有瘦。”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赵如卿一本正经地说道,“朕想看看。”
“那要怎么……怎么看……”顾兰之感觉自己脸上烧得要冒烟了,他努力镇定着对上赵如卿的目光,然后看到她伸手解开了他领口的珍珠扣,他下意识抬手抓住了她的手,嘴唇动了两下却没说出话来。
夏天的官袍都是圆领大袍,为了清凉不闷热,料子轻薄,剪裁放量也大,他怕热,里面也就穿了一件白衫隔汗,这会儿外头大袍领口落下来,便让里面那件白衫露出来。
她的指尖微凉,并不似从前诗文里面说过的那样柔荑细软,带着薄茧的手指轻佻地划过了他的手心。
“不能看吗?”并不是询问的口气,她另一只手抽开了他腰间的丝绦,鱼袋锦囊落在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顾兰之慌忙去抓她的另一只手,他目光游移了一阵,眼眶急得有些发红:“这样不好。”
“哪里不好?”赵如卿并不挣开,而是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睛,“看着朕,来告诉朕哪里不好?”
无处不在的檀香味道把他包围得严严实实,他情不自禁地松开了手,却又被赵如卿反过来握住了。
她的手指与他交错在一起,变成了一个难以分开的姿势。
他抬头看向了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一个吻堵上了他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想说的一切。
眼前所及全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呼吸之中全是眷恋不舍,仓促中带着几分趔趄,他被拉着离开了这满满一桌子的御膳。
条案上的冰山已经全部化成了水,熏笼中的纂香还没有燃尽。
暖阁外的宫人们安静地守在门口似乎完全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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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华宫中,太上皇赵苍终于让三番两次都挡在门外的德妃进到了殿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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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妃十几岁的时候就进了当初的代国公府,后来又在元后秦氏的授意下给赵苍做了侧夫人,转眼这几十年过去,她模样倒是没有怎么太大变化,但精明和算计更胜从前。
赵苍对德妃说起来也并没有太多感情,从一开始她在府里也都只是因为元后秦氏的缘故,那时候府中许多小动作他看在眼里也心知肚明,他明示过也暗示过,但元后秦氏从来不愿意听他说什么,久而久之他便也不再说了。
自顾不暇的时候,便没有心思去管后宅女人的事情。
那时候他被魏朝厉帝忌惮,因为他与厉帝的兄长交好,而厉帝的兄长才是真正的太子。
真太子死于并不光彩的宫廷斗争之中,继位的厉帝于是把所有在太子身边的人都看作眼中钉。
皇权之下,他如履薄冰,生怕有什么事情被厉帝抓着了机会,便要他的命。
他在魏朝的云京装疯卖傻纵情声色胡作非为地闹了数年,最后终于抓住了机会离开云京去到了北边,到了北边安顿下来之后,再看自己的后宅,已经一片狼藉不忍直视。
没等他想出办法来把这些事情处理好,元后秦氏已经一命呜呼,最后还把德妃托付给了他,让他发誓对德妃宽容。
许多事□□后来想便觉得荒谬,可大概是有些事情注定了就是会如此,无论怎么不可想象,那时候就那样发生了,并且之后也没有再更改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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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面前满头珠翠身着华服的德妃,又想起了自己已经死掉的两个儿子赵勇和赵谋,最后便想到了赵如卿。
那时候若是没有拦着赵如卿,现在秦家会是什么情形呢?
还会不会因为德妃的存在,便让秦家尴尬得不知如何自处呢?
他想起来昨日有人来告诉他,秦家似乎正准备分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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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妃抬眼看向了赵苍,她求见了他那么多次,终于见了这一面,眼中闪烁着泪光。
“陛下最近看起来瘦了,是不是苦夏,吃得不好?”她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有没有请太医来看过,陛下要保重身体啊!”
赵苍收回了乱纷纷的思绪看向了德妃,指了指旁边的位置让她坐:“这么晚求见,有什么事情?”
“臣妾想请陛下下一道旨意,不要叫秦家分家。”德妃泪盈于睫,我见犹怜,“世家大族哪里有分家的道理呢?大难临头树倒猢狲散的时候,向来都是只有家大业大兄弟齐心相互帮忙。秦家分家,倒是让人看了笑话,都要说一句不成体统啊!”
赵苍垂着眼眸没有看她,只淡淡道:“臣子家里的事情,朕向来是不管的。”
“可秦家算起来也是亲戚,以亲戚论,又哪里是私事呢?”德妃哽噎了一声,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秦琳和秦璐两个小孩儿才多大,哪里懂什么事,怎么就能由着他们两个小孩折腾出这样的事情来啊?”
赵苍叹了口气,他看着德妃许久,然后才慢慢道:“这其中缘由,你心里是知道的。”
这话听得德妃哭声一下子止住了,她含泪看向了赵苍,道:“难道只有臣妾死了,他们才会不分家吗?”
“你还有赵廉,你不舍得。”赵苍语气平平,“只是朕现在只是太上皇,乾元宫的陛下已经不是朕了。”
第46章 四十六 可刚才我起来,你又把我按回……
赵苍的话让德妃沉默了下去。
她是不甘心的——她向来都是不甘心的。
她从几十年前开始的不甘与索求, 时至今日仍然没有得到过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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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与元后秦雩是堂姐妹的关系,从小一起长大,从小便分出了高下。
当初秦雩可以轻易获得所有人的喜爱, 她不可以。
当初秦雩可以轻易嫁给当初云京最炙手可热的少年郎赵苍, 她不可以。
在秦家, 秦雩是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明珠,而她却似乎被所有人都遗忘了。
她饱读诗书,她能言善辩, 她明明是最聪颖的那一个,可偏偏就没有人喜欢她。
而哪怕秦雩愚蠢得好像没有脑子,连最简单的察言观色都做不到,所有人也都喜欢她, 而不是她。
她不甘心,她怎么可能甘心呢?
明明同样都是秦家的女儿,她们之间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差异?
但大约上天也是公平的, 她得不到这些宠爱与呵护,她自怜自失,她便轻易就离间了秦雩和赵苍之间的关系,秦雩蠢到看不出她任何算计, 她相信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相信她出的主意都是为了她好,于是她轻而易举地就让秦雩对她信任有加死心塌地,她取代了秦雩在代国公府的地位,她让秦雩心甘情愿地让出了自己作为国公夫人的一切,而更让她觉得快意的是,秦雩早早就死了。